慕云行

　　“别拾掇那些有的没的了，快过来给本宫捶捶肩。”

　　写月应了一声，放下手头的东西笑道：“如今天气越来越热，日头毒得很，宫里都已经用冰了，不预备起来怎么行？”

　　慕容雪毫不在意瞥了瞥：“预备得再好，也得本宫用得上才是。今儿看他们军中大比坐了一整天，可要把本宫累伤了。”

　　写月揉着慕容雪的肩头，下手并不轻柔：“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上场比了一天呢！”

　　“可别说，便是战场厮杀一场也不似这般累。”慕容雪闭者双睛，整个身子歪得极懒散，“正襟危坐真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情，还不得不忍着。你说本宫这脾气，是不是越来越温和了？”

　　写月并不真的接口去评价慕容雪的脾气如何，只是道：“主子若不耐烦，早些回来便是了，何须硬撑着？”

　　“唉……”慕容雪长叹一声，“你以为本宫愿意？可是如今这形势，让本宫怎么能安心！别看陆离都五十好几的人了，精力居然如此旺盛。照这样下去，本宫怕是要被他耗死了。”

　　“主子！不兴说那不吉利的话。”

　　“偏你忌讳多！”慕容雪哂笑一阵，拍了拍写月搁在自己肩上的手以示安抚，然而慕容雪自己心里却全无一丝安慰。

　　“陆离在九江那么些年确实是没闲着，韬光养晦的本事不得了。本宫瞧着自打他入京以来，所作所为一步一步皆有章法。本宫掌着大将军兵符的事情，他一句多的都没说，可是……”

　　慕容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说不下去。

　　梁栋赴任已有月余，只在初初抵达后回信报过一次平安，并无更多消息，而他留下的空缺至今仍未填补。陆离明里暗里针对宿卫营的指挥权伸过两次手，万幸陛下尚未许给他，总算还能缓一缓。

　　宿卫营没能到手，陆离转而盯上了军中大比。依大齐惯例，军中按期举行大比以选拔武艺精良之辈。虽则这些人通常充任的都是低级军吏，却也好歹是个进身之阶，十余年来亦不乏有普通兵丁经由这一途径慢慢攀上高位。大比选人，从来都是韩青城主持，算是个名堂正道的施恩良机，显然此番陆离是要藉由大比，充实自己的羽翼了。

　　慕容雪又叹息一声。陆离招数频频，自己疲于应付，却也难以有效扼制他。长此以往，如之奈何？

　　写月缓慢而有力地替慕容雪捏着臂膀，见主子半晌无言，殷勤劝道：“主子也莫要过分忧虑了。陆侯再怎样处心积虑，到底于京中人情生疏。时日还长，主子自可慢慢筹谋。”

　　“目下人情生疏，只怕熟识起来，也就是几顿饭的功夫。”慕容雪从怀中掏出一页请阑，随手掼在了地下。

　　写月蹲下身拾起。摊开看时，却见纸张考究，文辞清雅，正是九江侯陆离的杰作。

　　“陆侯邀主子初八去赴宴呢！”

　　慕容雪鼻尖逸出一丝嗤鄙：“必然没安什么好心。非年非节的，偏要大操大办把金陵半数以上的将军们都请去，若说只是饮酒作乐，你信不信？”

　　“奴婢信不信不打紧。至于陆侯盘算些什么主意，主子届时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要本宫去看？”慕容雪将请阑从写月手中抽出，拈在眼前晃了两晃，又一次摔向地下，“陆离一边坐镇军中大比选拔亲信，另一边广撒请阑拉拢京中诸将。本宫还要去看他做戏么？不去！”

　　“主子当真不去？”

　　“不去！”

　　“不去便不……哎？”写月忽顿了一顿，再次摊开了请阑，“初八，京郊紫荷山庄。”

　　“怎么了？”慕容雪奇怪地斜了一眼写月。

　　“主子还是去吧。”写月将请阑迭好，重新呈上，“奴婢听闻玉满堂那边，初八那日接到贵人相邀，正是京郊紫荷山庄。”

　　“是么？有意思。”慕容雪挑挑眉，神情却不似话语中那么感兴趣的样子，“陆离真是肯下血本。玉儿的身价，可不菲呢！”

　　写月从容应了“是”，认真地道：“玉儿托奴婢转告，想见主子一面，恐怕有要事必须与主子面谈。奴婢觉着，陆侯的宴会，是一个好机会。”

　　“她没说为了什么事？”

　　“奴婢没有细问。玉儿向来有分寸，既然那样说，奴婢便是问了，她定然也不肯说的。”

　　慕容雪点点头，终于带了三分郑重又仔细翻了翻请阑。

　　写月望望慕容雪略显犹疑的面色，改口道：“主子若实在不想去也不妨。奴婢知会暗堂，安排玉儿过几日趁夜前来拜见就是了。”

　　“不行。”慕容雪否决地极干脆，“玉满堂不可以出现在这座延陵郡府里。”

　　“可是玉儿是头牌姑娘，约到茶楼酒肆那种地方反而扎眼。这样一来就得委屈主子乔装亲自去揽月楼走一趟了。”

　　“更不妥。决不能让人发现本宫与玉满堂的联系。暗堂是本宫的底牌，一定要掩藏好了，关键时刻才能出其不意收获奇效。”

　　“奴婢明白。只是玉满堂那边既然提了要见主子，不宜回绝。主子放心，偶尔一回而已，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奴婢一定安排得当就是了。”

　　慕容雪苦笑：“本宫派人盯着陆离，难道他就不会派人盯着本宫？不知怎的，本宫总觉得那回夜访梁栋，陆离是知道的。”

　　“怎么会？”写月满脸震惊，眼中透着的尽是不可思议。

　　“说不上来，本宫只是心里有个疑影儿罢了。与其临深履薄、草木皆兵，不如索性就在他陆离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反倒不易招嫌。”

　　慕容雪将请阑轻柔地交到写月手中，道：“收好吧，记得替本宫备礼。”

　　疏雨方歇，流霞似锦，夏日的傍晚正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凉风细细拂过，送来阵阵荷香。水面之上碧叶接天，密密匝匝地立满了初绽的花苞，粉艳娇嫩，格外可人。

　　临轩面水的露台之上，几乎已经座无虚席。好在露台足够宽敞，席面次第铺开，众人依序论座，倒也井然。

　　慕容雪领着侍女甫一出现，露台之上便是一阵扰攘。众将纷纷起身见礼，陆离更是直接从主座上迎了下来，笑得满面春风：“郡主芳驾光临，本侯荣幸之至！”

　　“承蒙侯爷相邀，本宫岂敢不来？”慕容雪回以朗然笑意。

　　二人仿佛多年挚友一般相携入座。因慕容雪故意到得迟了些，故而落座之后无需多待，便开席了。

　　看得出来，为了这一场宴会陆离也是做足了准备。九江侯拿捏分寸的本事，单瞧瞧席面亦足以洞悉。各色菜品一丝花哨都没有，不过酒肉管够。场面铺排得虽大，但若认真算一算，决计够不上奢华靡费。即便哪一个御史有心挑剔，也弹劾不了陆离什么。

　　今日前来赴宴的都是将军们，本就于繁文缛节上不大耐烦，陆离在布置上又营造出浅易近人的氛围，没过三巡酒，众人便已都放松下来。

　　便有人一手执着酒盏，略大着舌头问陆离道：“大将军好客，这酒真是好酒！不晓得今日宴饮，可有什么说法？有喜事，也让大家一起乐一乐嘛！”

　　诸将都来附和，一时吵嚷个不休。

　　陆离将酒杯斟满，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方道：“看在诸位将军平日辛苦，难得有机会，大家聚一聚，松快松快。至于由头嘛……”

　　陆离回身向着一池田田翠盖挥臂一引，颇含几分自得地道：“本侯新置的山庄既然名称“紫荷”，诸位瞧瞧这数亩荷塘，可还值得一观？”

　　众人闻言，立即竞相夸赞起来，更恨不得将陆离的整座庄园都赞叹个遍。

　　“大将军的山庄开阔、敞亮，可谓上佳！”

　　“是啊是啊！末将以为，金陵城里那些高门世家的园子都比不上大将军的山庄修得好。”

　　慕容雪慢慢啜饮着一盏清茶，面上笑得温柔而和煦。

　　这些将军们大都是行伍出身，喜欢直来直去、大开大阖的风格，而吴越一带士族偏爱园景欹曲幽隐之处，他们大抵是欣赏不来的。

　　慕容雪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这么个一览无余的境况，她若要避人耳目与玉满堂私下接触，几为不可能。如此，便有些棘手了。

　　正思虑着，便听陆离道：“枯饮无趣。本侯备了歌舞，各位将军是否愿意赏鉴一二啊？”

　　此语一出，席间顿时兴奋起来。

　　“听说大将军召来了金陵城里最好的舞姬。”

　　“是揽月楼的玉满堂吧？还是大将军有面子，她轻易请不动呢！”

　　“不就一个姑娘嘛！喊出来，喊出来，让咱们这些土包子也见识见识，啊？”

　　陆离并未回应这些议论。他微一击掌，随即一队身着薄纱的曼丽女子各执管弦，沿着预备好的圆台边一溜排开。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

　　众人屏息而待。

　　不过片刻之功，一声清脆金铃响过，丝竹齐鸣。

　　伴着婉转的乐声，舞姬从天而降。她那玲珑的身段柔若无骨，背后拖拽着长长的烟紫色裙摆，行如弱柳扶风，足不沾地。

　　一言以蔽之，恍若仙子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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