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缉令

　　一碗馄饨上桌。

　　白瓷碗，清汤，沾了芝麻油的紫菜在水中和香菜梗上下翻滚，大肚的馄饨隐于其下，面皮晶莹透亮着显出内里丰富的鲜肉。

　　坐在馄饨小摊蓬下的青年人认真地在筷笼中选了一双筷子，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才在桌面上戳齐。不知这人是做什么的，发还算束得整齐，但一身衣袍仿佛在土里滚过，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袖口尤甚，像是把方圆百里的山石擦了一个遍，沾着诡异陈泥，的肩上的衣料还扯开了惊心动魄的一条口子，几缕线头嚣张地立着。

　　见有人视线转过来，那青年人拍了拍自己一抖就要掉下三层土的衣服，对女摊主送去个标准式的微笑作为感谢。

　　女摊主多看了这位装扮奇异的客人两眼，发现客人没有再交谈的意思，也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拉着一边掌勺的相公说话去了。

　　“哎，听说没有啊，蜀界的盗墓案破了。”

　　“还能有谁，蜀界的盗墓贼凶的很，这两年更是成风，盗上来的东西明码标价，墓主人就地一扔等野兽来吃……家里穷苦还好，稍微富裕些还有家里人下葬的，能不提心吊胆吗，当真是损人阴德……还是多亏了许总捕，盗墓贼尽数归案，盗来的东西也全部归还了。”

　　“可不是，哎呦，这可是圣上亲封的天下第一总捕头，听说许总捕刚一落脚，就立下状说，案子五日内定破，果不其然，第四日傍晚就将那点子贼人捉拿归案了，但操劳四日，仪容还是刚来时的模样，连鞋底都没有一点泥！”

　　天下第一总捕头许盎然一直奔波于地方和中央之间，最怕的就是刚登记不满三年的小皇帝陛下又听说了哪的奇案，不分昼夜的随时传唤，忙得昏天黑地是常态，鲜少有能坐下来听听百姓对自己评价的时候——而此时，那传说中鞋底都没沾上泥的许总捕，听到这里颇为无奈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变了色的月白色蜀锦，又想起自己和盗墓贼斗智斗勇在各色盗洞里转来转去的四天，掂量着开口了——

　　“哪有这么奇，”许盎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挑起一叶紫菜，“许总捕也就是办案认真点……”

　　“许总捕办案如神，保了这么多百姓的平安，你这个客官怎么回事？”女摊主当即掐腰挑眉地打断了他的话，“还吃不吃？不吃我们打烊了！”

　　面对着穷凶极恶盗墓贼也没皱一下眉的许总捕沉默了，一边想没想到此处民风如此彪悍，一边又感慨想不到自己在百姓中呼声如此之高，复杂的情绪下半响憋出句话，诚恳地对女摊主点了点头：“……加，加点汤。”

　　“还有年前京城那件案子，刚迎了灶神，圣上设宴赏给礼部尚书大人的团云纹玉杯被不知道哪来的八□□盗神不知鬼不觉盗走了，还是多亏了许总捕及时出手，听说在京城边的竹林中，许总捕摘叶为刃，将那八□□盗全部放倒，这才追回了玉杯……”

　　许盎然捧着碗安静喝汤，一开始还能假装自己不存在，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那个，其……”

　　那一夜宫廷设宴，礼部尚书那老头文绉绉几句吉祥话把皇帝哄得龙心大悦，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杯连着一杯喝，到最后皇帝又开库房拿了玉杯赏赐，尚书大人也是醉的几乎不省人事，许盎然亲眼看到，出宫的时候脚步都漂浮了，回府之后谁知把玉杯随手放在哪里了？第二天醒了酒吓出一身冷汗，御赐的东西没了是要掉脑袋的，这才编出“八□□盗”这种漏洞百出的故事，许盎然奉命查案，刚进尚书府就被他扯着袖子声泪俱下了一番。

　　皇上也是，许盎然扯了扯被礼部尚书拿来擦眼泪的袖子，心里悄悄大逆不道，这么小的东西也拿来赏人，又抠门又穷酸。

　　“许总捕鞠躬尽瘁，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和官家们一视同仁，从上到下哪个没受过许总捕的照料！”女摊主怒了，眉抬的更高，“客官，你吃完了吧！”

　　天色见晚，竹林在昏暗光线中沙沙作响，竹叶撞上暮色，叶脉的碧色更加鲜艳欲滴。一个灰白的身影在林中移动，许盎然鞋尖堪堪擦过叶边，像是怜爱地一点，便腾空翻出，转瞬间已前进出了不近的距离。

　　沙沙声中，一声鸽鸣破空而出。

　　一只通身白羽的信鸽扇着翅膀停在许盎然手臂上，抖抖羽毛，露出脚上绑着一卷红色的布绸。信鸽传书中，根据情况的紧急程度不同分为白、青、红三种，眼前的红色既是最最要紧的一种了。

　　当日许盎然在蜀地与盗墓贼大战三百回合，勉勉强强从泥里爬出来时实在没有精力立刻回京了，又恐夜长梦多再生变故，便派协捕伍豫带人先行，自己再后去赶上。他与伍豫自小一同长大，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亲如兄弟的朋友，许盎然解下那红色布绸，这货虽然平时瞧上去像是个吃白饭的二五眼、不谋进取、胸无大志……但实际办起事来还是靠谱的。

　　许盎然神色一紧，此处已进了京城的边界，不知出了什么事，值得特地又传一封红绸来。

　　红绸轻软地展开，不大的一张纸上写了四个挺拔刚劲的大字：陛下催你。

　　许盎然一时无言，从袖子上找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擦了擦额角惊出的汗，好兄弟，这可是真真紧急的大事了。他拍拍信鸽，小小的白影训练有素地飞走了，脚下又是几番运功，不多时已赶到了宫门口。

　　此时本该落锁，但龙椅上那位似乎真的是特地等他，宫门洞开，两侧燃着铜灯，照得一方天地耀如白昼。羽林军严阵以待，兵甲在铜灯照映下反着冷光。

　　这样庄严的场景中，一个鸦青色的身影倚靠着城墙，佩剑别在腰间，嘴中还哼唱着一志跑了调的曲子。

　　许盎然落于地面的同时就听到了那熟悉的惨绝人寰般的跑调曲子，先是敬佩了周围身形从始至终未变的羽林军，拍了拍迎上来的破坏分子，顺便把手上一路蹭来的土抹了个七七八八，又理平衣袍上奔波中压出的褶子，硬是给自己凹处一派仙风道骨的气质，这才随伍豫向宫内走去，连迈出步子时微弯的衣摆都仿佛三分飘逸中透着七分稳重。

　　“陛下呢？”许盎然转头问。

　　饶是伍豫见多了他不分时间地点的自恋精神，也始终不能习惯，在‘玉树临风’的许总捕询问的眼光下，伍豫犹豫着开口：“……许大人，您脑门上，有块泥。”

　　内殿点着琉璃盏，皇帝陛下坐于正座之上，正撑着头小憩，似乎已经入了眠，但眉间却是紧缩。

　　许盎然一进殿中，骚包多年的经验让他嗅到一丝茉莉衔生香的清甜，他俯身见礼，却不想皇帝陛下连忙下了座，像是要亲自扶他起来。

　　“许爱卿回来就好，”年轻的皇帝陛下热情地伸出手，但望见了他一身连草沫带黑土，动作一僵最终只是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轻描淡写地点头挽袖，“爱卿快起。”

　　“……”许盎然闻言起身，像是完全没经历这样的尴尬，神色未变，还是那个翩翩总捕，“陛下夜间休息不好吗，殿里有焚香的痕迹。”

　　皇帝叹了口气：“派往凉州的赈灾粮草和银两出事了，今日紧急召爱卿入宫，正是相商此事。”

　　“凉州大旱，赈灾物资到司隶州却无论如何也运不出去了，兵士护卫在山中赶路一夜，天大亮时分，发现又返回了出发地，”皇帝皱眉，“山路曲折是真，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如此状况。”

　　许盎然拜于地：“臣愿领命，彻查此案！”

　　“不，朕派爱卿此去，并非是为彻查赈灾事宜，”皇帝摇摇头，“军队多次尝试无果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将二百护卫分散排阵，最后的护卫在山脚时，最前的护卫已经走近山腰，是否走入岔路，一看便知。”

　　“此方法一出，在幕后动手脚的人果然出现，那……”皇帝目光看向殿外，不知想到了什么话语一顿，“…贼人，放倒了此阵中的一百八十名护卫。”

　　“一百八十名？”许盎然问道。

　　“是，”皇帝突然轻笑了一声，拢了拢玄色宽袖，一直皱着的眉眼舒展开了一些，竟有些光彩流转的意思，“剩下的二十个，让他当作苦力，又把粮草和赈银原样抬回去了。”

　　……陛下，我怎么看你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许盎然抬头看向他：“陛下，‘他’？”

　　皇帝敛了刚才的笑意，年轻的脸上又被严肃的神情占满：“江稚此人，你可曾听说？”

　　“定昭将军？”许盎然一愣，脱口而出。

　　“犯下此案者，正是江稚。我已命人去拟通缉令，明日正式签发，由你执行抓捕，授予你暂调各州兵马护卫之权，许总捕，接旨吧。”皇帝转身回到主座，却始终未坐下，内侍随即奉上圣旨宣读。

　　“许盎然，朕要活的。”年轻的陛下背手而立，声音清朗，不为人所见的脸上却带着捉摸不透的神色。

　　忠心耿耿的臣子后退两步，郑重拜下：“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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