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

　　平躺在床上的人上半身基本是光裸着的，胸膛心窝处贴着心电图的线，鼻子被透明的白色氧气罩给遮盖住。
　　氧气罩里透着的缭绕云雾似乎宣告着他还没死，可苍白的脸却没什么活人的味道，如果没有胸膛起伏的话。
　　那无疑就是具尸体，傅远征抿唇。
　　他不知道向廷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随着犹豫和好奇，傅远征步步走近，脚步轻慢，动作随和。
　　突然手指被更加冰冷的手指给捏住，傅远征发现向廷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正看着他，浅淡的嘴唇干燥起皮，他费力地舔了舔嘴唇。
　　看见傅远征过来，他明显很高兴，可别扭的他却非得用不屑和低嗤的神情来粉饰自己的不自在，“看到我这幅德行，你有没有觉得特得意？”
　　得意什么？
　　一向脑力惊人的傅远征突然迟钝起来，古井无波的心实在是没有半点起伏。
　　可既然已经决定学乖避祸了。他敛眉微笑看着他，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是挺得意的。”
　　“......”
　　原本应该怒气四溢的向廷一改常态，他那双憔悴的双眸眼尾处竟有湿润感，扯了扯嘴角，他艰难地用手把氧气罩给掀开，面色不太正常的他看着有些平静。
　　身处只有医疗器械在滴滴的环境里，鸡皮疙瘩莫名爬上傅远征的手臂，他阴谋论的在想，这次，向廷又在给他下什么套。
　　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抹诡谲的笑意，从来都是恶劣的他竟然会对他笑？
　　傅远征表示质疑。
　　“你不是说我死了也没人知道吗？”声音很微弱气息很缓慢，可傅远征还是能清晰的听见，傅远征深眸黯了黯，没作声。
　　而向廷却是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发挥的淋漓尽致，可也不知道他是否是装的。向廷小幅度咳了咳，双眸像是累了那般紧瞌上，他沉缓着语气，诉说着平常事，“我要死了。”
　　“......”
　　毫无疑问在向廷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傅远征心里有几秒钟的不舒服。大抵是身体的本能吧，听到悲伤的是都会鼻子堵一堵，眼睛酸一酸，他也不例外。
　　所以，都是常态，就没什么好悲伤的，傅远征如此告诫自己。
　　别不小心又踩了他下的套。

　　“我记得你特别喜欢吃可乐糖。”向廷没睁开眼睛，而是闭着眼睛把这句话给说出来的。他咬着唇瓣，等待着傅远征的回答，独角戏那太过难堪。
　　傅远征想了想，确有其事吧，可当时也的确不是这样。他喜欢吃奶糖水果糖比汽水糖多一些，但因为没钱而汽水糖一毛钱一颗，所以就经常买。
　　而那时候的他天真烂漫，喜欢分享。尽管向廷不要，他也喜欢塞给他。
　　“你记这些干嘛？”傅远征开嗓有点沙哑，被他掩盖住的悲伤情绪倾泻而出。
　　有些感情吧，说不清道不明。
　　察觉到傅远征的声响，向廷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唇角微微弯了弯，“没故意记着这些，就自然而然，这怪不得我吧。”
　　从进门到现在，向廷的姿态可以说是在渐渐地变样，以往的偏执凌人气势虽然也有，可就看起来像是自己在欺负他。
　　明明就是反过来的，傅远征咬紧嘴巴，怒气冲天的凶巴巴骂人，“你到底什么病啊，死要活，别搁我面前装，行不行？”
　　傅远征算是憋到极致了，他宁可向廷健健康康的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两个人光明正大的打一架，也不要他死。
　　从前没有想要他死的想法，现在向家做了那么多事儿，他也没有想让他死的想法。
　　除了那次，自保的同归于尽以外。
　　如果想要他去死，那从小打到大，他有无数次机会能把他给打死或致残。
　　周遭陷入无止境的沉默，或许连向廷自己都忘记从哪一刻开始对傅远征有恨。
　　最初同学的以讹传讹他异常愤怒，到后来的理智回归他不相信傅远征是这样的人。
　　他以私生子的名义进入向家，天生心脏病的大哥对他异常仇视，连死了都不忘送他份大礼。他知道自己的心理出现了异样，每每傅远征在自己面前笑。
　　他就恨不得让他尝一尝自己经历的苦，看你还笑得出来。
　　后来的后来，他发现其实傅远征和他是同一类人，都是被上一辈抛弃的。
　　那他们不是天生能成为朋友的么，可傅远征开始对他冷漠疏离，甚至漠视。
　　原来的友谊不复存在，这令向廷感到愤怒。

　　他们的性格是同样的，向廷始终相信这一点，所以他不断地欺负傅远征。
　　认为这样，他和傅远征还是有丁点联系的，虽然是恨意的联系。

　　闭着眼睛的眼尾突然间涌下湿润的泪，很想翻身的向廷由于医疗器械的缘故只能暴露在傅远征的面前。
　　他控制住自己，不让声音发颤，语调轻松，“就小毛病。”
　　“......”
　　傅远征又不想说话了。本身就是沉默寡言的他本来就对向廷没什么话可说的。
　　自身共情能力相当差的他只觉得眼睛发酸，其余也没什么，傅远征将心绪沉下去，目光犀利盯着向廷，“你要不愿意说我也不逼着你，你不就是想死了还让我忘不掉你吗？”
　　“如果我认为的没有错，从小学到现在，你应该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吧？”傅远征说着自视甚高的话，深郁如墨的眼眸紧盯着他，“那你就试试，看我我忘不忘得掉你。”
　　说完话，傅远征转身利落出门。
　　他觉得如果自己在里面再多呆一秒，那肯定半句狠话都说不出来。明明就被向廷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数回，可得知他要死的那一秒，傅远征觉着他很可怜。
　　就眼眶能够分分钟流眼泪那样。
　　其实他们也不是不能做朋友啊，只是在很久以前就离了心，向廷从未告诉他，他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才会性情大变。
　　而他在后来也没告诉向廷，自己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同时与任何人都冷漠疏离起来。
　　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他们可能还会是朋友吧，傅远征缓步往外走，心却是越来越往下沉，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啊。

　　晚间淮擎吃完饭正在卧室里打绝地求生的时候，手机振动起来。
　　看见是傅远征打过来的，他搓搓手开心到爆炸。
　　也不管游戏里的人物死活，他赶忙伸手拿起来接，入耳的是陕西话，“你的朋友在这里喝醉了，我这里快打烊了，你过来接一下吧？”
　　能打通淮擎的电话那也不是意外，因为他经常打电话给傅远征，所以自然而然在通讯记录里通话次数是最多的。
　　傅远征其实也没彻底醉倒，意识是清晰的，可脑袋是发晕的，浑身上下没力气。他特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能去哪里，向廷的事儿就像块积水了的海绵，两个人曾经那么要好，而现在说是陌路也不为过。
　　陌路就陌路吧，那傻逼还非得告诉他，就快要死了。
　　死就死呗，干嘛要告诉他？
　　如果要是自己因为某些疾病死了，那就干干脆脆特痛快，悄无声息的离开。
　　彻底把自己灌醉，傅远征也知道老板给淮擎打了电话，所以安安心心地趴在桌上睡起觉来，时不时地舔舔嘴巴。
　　因为是淮擎，所以他很安心。

　　偷溜出来的淮擎下了计程车以飞毛腿的速度飞快往大排档里跑。瞅见大排档里明明还有许多客人的时候，淮擎微微皱眉，这哪里像是要打烊的模样？
　　眼尖地看见脸色通红的傅远征，淮擎心里没道理软了一下，小同桌醉酒毫无防备的样子也实在是有点点可爱。
　　黑色长而密的睫毛如同鸦羽似地覆盖在眼眶上，脸颊因为酒精的作用泛着红，嘴唇时不时地轻舔，乖巧的像只猫。
　　没经受住诱惑，淮擎伸出手背贴近他发烫的脸颊，轻轻拍了拍，声音柔软道：“小同桌，醒醒啦，你要再不醒来老板可得把你轰出去了。”
　　说出来的可爱话语与他桀骜不驯的凌人姿态丝毫不相符合，坐在一旁吃夜宵的几个姑娘目瞪口呆。
　　从他刚进门开始，就纷纷不断有女性无法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挪开。
　　直至他反差萌般的去喊另一个冷酷的小哥哥，大家才有种梦碎了的感觉。
　　迷迷糊糊云里雾里听到淮擎的声音，睡迷糊了的傅远征抬起头来，睁开沉重的眼皮，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嗝儿，他嘟囔道：“我都等你好久了，怎么才过来。”
　　仔细听的话轻易就能发现话语间带着几分娇嗔，这是淮擎从来没在傅远征嘴里听到过的。
　　因酒精作祟发烫的脸颊轻蹭着淮擎的手背，见淮擎没回答，傅远征迷茫着神色再次看着他，模样带着几分无辜。
　　傅远征穿的是学校里的校服，明明保守且死板，可在穿在淮擎身上，偏偏就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引和色气。
　　淮擎皱起眉头，直接上手搀扶起他，嘴里不着调地抱怨，“怎么喝酒都不来找我，是不把我当好姐妹吗？”
　　自知理亏委屈巴巴地傅远征不说话，脑袋更靠近他几分，鼻尖都是他的味道。

　　走到有昏黄路灯的街道上，搀扶傅远征的淮擎停住了脚步，唇瓣轻轻扫过傅远征的脸颊，趁傅远征还迷糊，他悄咪咪地问：“小同桌，你是不是真的醉了啊？”
　　“嗯？”飘飘然的傅远征轻哼一声，听起来软软绵绵轻易间就能消逝在风里。
　　应该是真的醉了吧。除了能思考的大脑以外，浑身都笨重地不想动，像是灌了铅。
　　两人在无人的地方靠得非常近，嘴唇几乎要擦在耳朵上，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廓附近，傅远征敏感地向后退了两步，身体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树上。
　　而淮擎的手也撑在了树上，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染着欢喜，痞里痞气的桃花眼弯弯，唇角狠狠地勾着，笑容肆意，“小同桌，给爷香个呗，我都等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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