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的男人都有病

　　夜色降临之时，刘昭依言带着王觉儿来到月影的帐篷。
　　帐篷前已升起许多火堆，炙烤着肥美的羔羊。周围西域的舞女翩翩起舞，贵族们嬉笑饮酒。正是战时，男人们都外出打仗，留守王廷中的多是妇孺老弱伤残。纵然如此，众人却不见一丝紧张担忧。匈奴人的性格天生如此，也是见惯厮杀的原因。

　　“只管饮宴，多喝些酒，装出酒醉模样。”月影见刘昭来，漫不经心地与她道。
　　刘昭点点头，依言走入人群与各色人等应酬饮酒。很快酒晕便染上了她的两颊。
　　然月影迟迟不见动静，刘昭难免心中焦虑。以眼神示意她，月影只示意她再喝。

　　刘昭几近站不稳之时月影终于有动作了。“哎呀，昭昭阏氏怎喝这么多，都醉了。快，快到我帐中去歇歇。”她扶着刘昭往帐篷走去，王觉儿也忙跟上。
　　帐篷之中，正有一个和刘昭身量仿佛的舞姬等候着。“和她换过衣裳来。”月影指示刘昭。刘昭明白了她意图，是想让她混在舞姬里离开。“怎只有一人？我的侍女怎么办？”她问月影。

　　“须得她留下来出去露面迷惑左贤王的人，她走不得，只有你一人能走。”月影面无表情地道：“你到底走不走？要走便快换衣服。”
　　“公主走吧，奴不要紧的。”王觉儿帮刘昭解衣。

　　衣衫落下，露出明净如玉的妖娆身躯，便是月影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唔，这身段，这皮肉，难怪让左贤王眼巴巴馋了这许多年。换了世上哪个男人见了也把持不住。”

　　舞姬的衣裳刘昭穿着正好，且有宽大的头纱可遮住面容。只是这舞衣与中原衣冠不同，下身是及地的长裙，倒还好说；上身却只小小一件坎肩，堪堪遮住胸。脖颈、双臂以及整个腰部，都是暴露在外的。往日里刘昭看她们跳舞觉着这衣裳很是美艳，现如今换自己穿上，却羞的浑身冒汗。

　　“你现在出去，”月影给她拉起头纱遮住面容：“我的弟弟木图什会带你走。”
　　“多谢姐姐。”刘昭于是与王觉儿点点头，拔腿往外走。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十足的酒醉之态。
　　月影看在眼中，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这妖精，素日里以为她自己有多么能耐多么聪明，以为拿捏住了她的心思，她就必会心甘情愿的帮她。
　　她却小看了匈奴女人的胆识。让她走，何如让她死啊？！往日里有自己男人护着她，自己正苦于没法下手呢，她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外面的欢会正在兴头上。不论男女都喝多了酒，一个个丑态毕露。舞女们已不再跳舞，而被男人们拉入怀中百般轻薄。刘昭在此七年已是见怪不怪了，瞅准木图什所在，款款往他身边走去。
　　木图什也看到了她，他正当壮年，却因素日里耽迷酒色，神思萎靡。“美人儿，过来！”他向刘昭伸出手。

　　然人群中却有一个潦倒男子，无意中扫过刘昭背影，心想这身姿倒有些故国女子的意思。便跌跌撞撞往刘昭走去，一把抓住刘昭胳膊：“别走！”
　　刘昭扭头一看，心中一惊：此人名唤燕北顾，原是长广侯宋玥麾下一员小将。七年前宋玥战败之后，他被俘投降匈奴。现下，他是认出自己来了吗？

　　“反了你了！敢和爷抢女人，你这降奴不想活了！”木图什起身，冲着燕北顾一脚踢了上去。
　　燕北顾醉醺醺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轻轻一扭身便躲过了，反是木图什收不住劲儿，摔倒在地。“反了反了，这降奴真要反了！”他哇哇大叫着拔出了腰刀，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阿弟，这大好的日子，你闹腾什么。”月影怕多生枝节扰乱她的谋划，急急走过来把木图什的刀按住，双目却是威胁地瞪着燕北顾。
　　燕北顾沉默地看刘昭一眼，松了手转身离开。

　　“是他先跟我抢人么。”木图什刚才情急之下忘了正事儿，如今赶忙把刀插回鞘中，一把抱起刘昭：“罢了，我便不跟这儿碍你的眼了。美人儿，跟爷快活去！”
　　说着大步走开，寻了自己的马把刘昭放上去，一抖缰绳风驰电掣往王廷外奔去。
　　看守王廷的侍卫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如今见他带着个舞女离开，只当他又要玩花样，无人起疑。

　　顺利脱身，刘昭本该欢喜，然她此时只万分恶心。身后的木图什紧紧贴着她，放肆地对她上下其手。“想不到，你我也有今日啊阏氏。”他发出无比猥琐的笑声：“以往知道阏氏好，只能远远看着，如今始知，阏氏比我想的更好上十倍百倍呢。”
　　刘昭此时只能按捺虚与委蛇。“讨厌！”她娇滴滴道：“你还是专心跑马罢，人家心里还是好怕，若是被王廷的守卫发现了追上来可如何是好。”

　　木图什闻言扭头看看身后的王廷，连连催马。等离的远远的，再不会被发现，这妙人儿还不是任自己为所欲为！嘿嘿，阿姐可是说了，让自己尽管下死劲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倒是有些舍不得呢，若是能将她收在自己帐里玩上个几天几夜，那才泻火呢！

　　如此胡思乱想着，终于身后的王廷再看不见，木图什迫不及待地下马，抱着刘昭就往草丛里按。
　　“木图什，你这是做什么？你敢对我不敬？”刘昭故作惊慌道。

　　“嘿嘿，我的好乖乖，我既帮了你，岂不得收点谢礼！？”木图什迫不及待地撕扯她的衣裳。
　　“我已经谢过了月影姐姐，你怎可如此对我！”刘昭貌似无力地伸手抵抗着他 ，实则不着痕迹地捂向他的口鼻。

　　“哈哈，你还做梦呢，实话告诉你把，她就没想让你活着离开这片草原！”木图什欲/火焚身，不管不顾道：“你还是乖乖让爷爽一把，爷便留你一条命！唔......”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了，他惊愕地倒向刘昭。

　　刘昭长舒一口气。她如何没防备着月影这一手。她命自己的心腹医士，调制了奇药，做成小小药包，暗藏掌心。只要闻上一闻，便能叫人浑身僵硬无法言语。如今看来果然有效。

　　刘昭正要推开木图什起来。便在此时，有马蹄声急速传来，刘昭一惊，转头看去，就见一骑飞奔而至。马上那人一张硬弓已拉的满开，下一瞬间，弓箭呼啸而至，深深没入木图什后脑！
　　随即那人已到了跟前，滚鞍下马，一脚把木图什踢开，伸手拉起刘昭：“你没事吧？”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愣。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片刻之前纠缠过的那燕北顾。
　　燕北顾刚才被木图什当众羞辱，他何曾忍得下这口气，亦放不下那入了他的眼的舞女。见木图什把人带出王廷，遂尾随而至，一击杀之。

　　他原还担心吓着了那舞女，谁料月光下看的分明，她蒙面轻纱被风扬起，美目璀璨，雪肌冰肤，龙章凤姿，尊贵难言。何尝有分毫惊惧之色，又何曾是什么舞女，分明是那来自故国的公主！
　　他立刻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公主，是想去投汉军？”

　　刘昭脑中急急回忆：记忆中的十九年里，这燕北顾降匈奴后为人颓废不振、声名不显。然宋愿亡后，他反倒投奔汉军，与汉军残部同归汉家，而后继续效力边关，保家卫国。如此看来当是个可靠之辈。
　　“没错，我是要去投汉军。将军既是我汉家旧将，又有缘遇见了，何不与我同去？我知道将军当年也是兵尽粮绝，无奈之下才降敌。如今将军护了我归去，汉家定会不计前嫌、重重封赏将军的。”于是她对他说道。

　　燕北顾闻言眼波轻轻动荡了一下。虽然不显，然逃不过历经风波的刘昭的眼睛。怕是这个人，没料想的那般可靠。刘昭便想。
　　然燕北顾很快向她跪下，恭谨道：“谢公主垂怜，臣虽身在胡地，无一日不思念汉家，无一时不想回归故土。今日能护送公主戴罪立功，臣不胜欣喜。”

　　“如此甚好，将军快快请起。”刘昭按下心中猜疑，亲手把他扶起，道：“既然如此，便不要耽搁了，咱们速速上路吧。”
　　“是，公主请。”两人于是上马，风驰电掣往南方而去。

　　一路上，燕北顾毫无异状，尽心竭力护卫刘昭。越接近两军对垒的战场，匈奴的游骑、斥候越多。都是靠着燕北顾的高超武艺和丰富经验，一次次化险为夷。刘昭思忖若是没有他，单靠自己怕是走不到汉军大营的。

　　天亮之时他们已经到达战场，然通往汉营的最后一段路程走的极慢。为了避开匈奴兵马，他们不得不躲躲藏藏弃马步行，绕了一大个圈子、花费了一整个白天，暮色又临之时汉军的旌旗才出现在视野中。

　　刘昭已心焦的不行，唯恐自己再晚去一刻钟宋愿的宿疾已然发作了。然燕北顾却在此时停下脚步：“此地已安全，公主稍候，容臣去方便一下。”
　　“快快请去。”刘昭忙道。

　　远处有一片乱石岗子，燕北顾便走过去隐藏身形。
　　看看那边的刘昭一动不动背对着他，燕北顾轻舒了一口气。他连鞘解下自己的腰刀，拿在手上细细打量。这腰刀出自西域，装饰华丽。刀鞘上镶着一排四颗莲子大的珍珠，在暮色下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燕北顾便拔出寒光粼粼锋利无比的刀刃，动手把这四颗珍珠从刀鞘上剜了下来。然后寻了一处平坦石头把珍珠放上去，用刀刃切削。华贵的珍珠很快变成一堆碎末。
　　七年的后悔、颓废、不甘，都倾注在此时的刀刃上。

　　燕北顾家中是世代驻扎萧关的军户。燕北顾从小擅舞刀弄枪，十四岁上便子承父业投军从戎。不上两年他展露头角，被长广侯赏识，提拔到身边亲自教导，后来更收他为义子。长广侯还数度与人言，唯恨他不是自己亲子。年少轻狂的燕北顾因此自视甚高，明里暗里看不起长广侯之子宋愿。

　　只因宋愿并非长广侯亲子，而是过继的族子。早年间长广侯夫人生下一女宋暖后便离世。长广侯与夫人躞蹀情深，伤心之下，不肯再娶，宁愿过继一个嗣子支撑门户继承爵位。

　　宋愿原来的家与燕北顾家恰是一条巷子里的邻居，燕北顾对宋愿知根知底。他家真论起来，根本算不得长广侯的族人，不过攀炎附势跟侯府连的宗。宋愿小燕北顾五岁，从小跟在燕北顾屁股后面跑。无论资质、人材，燕北顾觉着宋愿没有一点比的上自己的。自己在军中拼死拼活才能升个一官半职，宋愿偏有那等狗屎运，就因为同姓了一个宋字，便被长广侯青目择中，摇身一变变成了那种自己触不可及的贵人。燕北顾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他曾发过誓的，要靠自己的本事封侯，盖过宋愿去。岂料七年前一夕兵败，什么都变了。
　　当时情形，别人不知道，燕北顾自己心里最清楚。长广侯偏师冒进是真，可若不是殿后的自己心生胆怯，早早逃亡，长广侯不至于被围歼身死。
　　他心志崩溃，投降了匈奴，颓废度日。

　　却不曾想，他曾瞧不起的宋愿，倒一日日声名隆盛，便是燕北顾远隔千里蓄意躲避，亦不时听闻他的功绩。到如今宋愿以弱冠之龄统领三军横扫大漠，眼见将一扫前耻，造就他父亲都未能触及的伟业。

　　若不是宋愿，换成旁的任何人，燕北顾可能还继续颓废。
　　可为什么是宋愿，他为什么运气总是这么好。这念头像针一样深深扎入燕北顾脑海，令他不得安宁。

　　甚至燕北顾会想，若是他和宋愿身份互换，七年前追随在长广侯身边的是宋愿，面对长广侯的一意孤行偏师冒进，面对截断后路漫山遍野的匈奴人，宋愿少不得也会如他燕北顾一样，胆怯逃匿、屈辱降敌、无颜再见故乡亲人。

　　而若是七年后立于此地的汉军大营中、拥天时地利人和大权在握指挥三军的是他燕北顾，他必然也会取得如宋愿一样的功绩。不，他会比宋愿做的更好！
　　所以，燕北顾在遇见逃离的刘昭后，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

　　刀下的珍珠已成了再细也没有的粉末。
　　燕北顾伸指揉捏着这粉末，心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宋愿身体康健，无病无疾，唯只一件怪事，他碰不得珍珠。
　　宋愿还是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幼童的时候，一日他们在街上玩耍，偶然拾到一支妇人珠钗。

　　寒门小户家的孩子何曾见过这样物什。宋愿见珍珠晶晶亮，忍不住伸舌舔了一口。
　　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他满脸涨紫，气喘连连，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大人们抱到医馆去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抱回家任凭他自生自灭。
　　好在他难受了一日，到夜间慢慢恢复了正常。

　　燕北顾当时并没疑心到那珠钗上。后来宋愿入了长广侯府，一次燕北顾在场，长广侯拿出了数把珍藏的宝剑让他们挑选。其中有一把，剑鞘上也镶着珍珠的，宋愿看都不看。燕北顾便一下子联想到童年旧事。
　　年轻人好奇心盛。燕北顾特特找了个机会磨了点珍珠粉下在宋愿茶水里，果然当日宋愿便如幼时一般发病。

　　如今，自己并非蓄意害宋愿。燕北顾想，自己只是不甘心......自己只是让他难受个三两日，指挥不得三军而已。那身为他义兄的自己，少不得得帮他扛起这千斤重担......

　　燕北顾用长长的小指指甲挑起一点，细细塞紧。
　　余下还有许多，他撕下块衣襟，包起一半放进怀里。剩下一半藏在手心，消无声息地往刘昭走去。

　　“公主小心！”在接近刘昭之时，他猛地大喊一声，飞身把刘昭扑倒在地，两人纠缠做一团翻滚。
　　趁机手中的粉末抹在刘昭头发上、裸露的肩颈、胳膊、手上。

　　他的动作既敏捷，事情又来的突然，天旋地转的刘昭浑然未察觉有异。“发生何事？”一时燕北顾扶了她起身，她问道。
　　“刚才地上有条蛇欲扑公主。”燕北顾装模作样四下寻找：“臣一时情急之下，冒犯公主了。”

　　“哪里的话，多谢将军了。”刘昭笑道。实则她心里本能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然而却落不到实处。只能愈发提高警惕。

　　他们终于来到汉营前。尚离的远远的，便有斥候围住他们：“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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