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者

　　他看到的天空是灰色的。
　　清晨，她剪下一株红玫瑰。妖冶饱满的红，带着芬芳扑鼻的晨露。
　　在他看来，那不是一朵花，而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嘴角还沾着新鲜血液，吐着熔魂蚀骨的硫酸。
　　他把头埋进抱枕，尖叫着叫她将花丢掉，大口大口地呼吸发霉的空气。
　　他觉得她要害死他，让他以一种极度难堪的方式死掉。
　　“你知道被害妄想症吗？”一天，有个人擎着高脚杯，“你会怀疑周围的环境，怀疑身边的好友甚至爱人，怀疑你自己……”
　　他轻笑，摇摇头打断他，啜了一口德国黑啤，问“我怀疑自己干什么，难道我还会害死自己不成？”
　　那人站起来，抖抖大衣上的浮毛。
　　“你的手，会执刀；你的心脏，会和你玩蹦极，”那人优雅地歪了下头，指着太阳穴，“你的大脑，是身体最可怕的操纵者。一不留神，砰——”
　　“你，才是你自己的杀手。”
　　那个穿大衣的人，突然俯下身，露出嘴角的獠牙，吸血鬼似的喝完杯里的白开。
　　“再说一次，我讨厌酒。”
　　从那开始，他怀疑自己的人生。
　　先是怀疑周围环境，他开始提心吊胆。害怕酒里被下了致幻剂，害怕手机里有窃听，害怕房间里的监控，害怕医院注射器里沾染艾滋病患者的血液。
　　他的心在收缩，收缩，直到缩成一颗胡桃夹子，直到耳畔充盈着极速跳动的心跳。
　　他开始用醉酒掩饰观察。
　　睁开醉意迷离的眼，颠三倒四地看着混成一团的世界，仿佛身至馄饨，空洞无神的眼凝视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着城市不曾熄灭的火焰。
　　他听到戳破耳膜的轰鸣和喧嚣，听到应酬者虚伪扭曲的笑。看到马路被碎片化，一点一点地消散，飘零；看到身边人朝他伸来鲜红的手，尖锐的指甲似乎要刺破他的灵魂，将他连人带魂拖进深渊。
　　他开始逃避人群，开始昼伏夜出。他裹着黑衣，尽量避开所有人都目光。他带上一篮啤酒，住在郊外的公寓里，切断一切联系。从清晨睡到黄昏，老式唱片机一直重复着几首老歌。在午夜里将自己灌得烂醉，把头伸出窗外，凉风吹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在柏拉图的精神哲学里生活。
　　他快活极了，他爱极了这种生活。木地板上翻滚着空空如也的易拉罐，他躺得横七竖八。风悄无声息卷起纱窗，穿堂而过。恍惚间，他傻笑地消解了现实。
　　他看到的天是灰的。
　　他看到的花是黑的。
　　他看到的人是狰狞的。
　　他看到名利场的泥潭，他看到地狱之火的炙烤，他看到的高楼大厦是一个个钢筋水泥筑成的牢笼，囚禁着一群吱哇乱叫的恶魔。
　　他想象这种场景，遍布城市的摄像头在黑暗中睁开血红双眼，好奇窥探的目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捕捉，汇聚成三维投影，呈现到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形成一片绿莹莹的光。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若有所思地指指点点，玩味地欣赏他恐惧的表情，以及他因为惊恐而紧缩的瞳孔，上扬的睫毛。
　　他正在被人制成一张表。
　　他突然颤抖着，像发了羊癫疯，从抱枕里抬起头，扑腾着站起来，用力推开门，迎着极速涌入的空气狂奔。
　　身后是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他狞笑着，那诡异的笑声像是触发了钢琴琴键的低音G。
　　他一直跑，一直跑，没敢停下，也没敢回头。他感觉到身后的目光，狼群闪着饥饿的绿光，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欲要将他拆吃入腹。
　　他跑得蓬头垢面，最后在大街上站定。
　　他看到了灾难。
　　高楼大厦开始瓦解，玻璃外表支离破碎，碎片在零星下坠，下坠；钢筋发红，变软，消融成一滩炽热的液体；混疑土从钢架结构中剥离，迸裂出一道道丑陋的痕迹。
　　魔鬼欢喜地怪叫着，挥舞枯瘦的手臂，企图挣脱。
　　“快逃，快逃，”他意识到危险，歇斯底里地吼叫，“整个城市在下陷，魔鬼要逃出来了!”
　　“相信我，我看到了!”他抓住路过的人，那人转过身来，青面獠牙，如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他惊恐万分，推开那个人，注视着自己满是污垢的手。
　　“我抓住了什么……”他怔怔地看着足尖，“我抓住了魔鬼，我居然抓住了魔鬼……”
　　“我抓住了魔鬼!”
　　“那我是什么？”
　　“我也是魔鬼!”他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直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鬼!我是鬼!”
　　“全世界人都想拉我下地狱!”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苍白无力地演讲。
　　“天堂在沦陷，地狱在升腾。”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一个疯子。
　　他的心脏先背叛了他，他倒在一个绿色漆皮筒旁。
　　他是癫狂者。
　　201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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