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不久，晨雾虽已消散，然而晶莹的露珠仍在嫩草细长的叶子上微微颤动，折射出五彩的阳光来。院子里的丫头们已然起床，扫院子浇花，虽然忙碌却并不嘈杂。
　　家康最喜在清晨这个时辰读书，故而平素也起得格外的早。然而这日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读书。昨夜家辉又闹了半夜，他跟家豪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家辉按住送回房间。也不知道家辉他吃过药后可睡得安稳。心中终是惦记不下，于是随便披了一件衣服，趿着拖鞋一路往家辉房中来。院子中寂静一片，想来是众人尚未起身，于是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进去，见到里面的情景不由得一愣。
　　家辉蜷成一团睡在床上，一条水绿色绣着金凤的被子将全身上下裹了个严实。冷月坐在床前的小凳上，上身伏在床沿儿上睡着，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的长衣裤，越发衬得楚腰纤细，身形单薄。
　　家康心中顿生怜意，将自己身上披的衣服脱下来，轻轻地覆在冷月身上。冷月服侍了家辉一夜，身心俱疲，直到凌晨见家辉睡得安稳了，这才撑不住小憩了片刻。犹是半睡半醒之间，家康这轻轻一碰已然将她惊醒。冷月慌忙站起来，衣裳自肩头滑落，冷月一怔，立时明白是家康将衣服盖在自己身上的，心中慢慢涌起一丝暖意。
　　家康微笑着，“把你吵醒了？”
　　冷月不答，却说：“三少爷，这么早您怎么来了？”说话间低下头，耳边垂下的发丝似无意般遮住了微微有几分羞涩的脸庞。
　　“我来看看二哥。他还好么？”
　　提到家辉冷月心中的那股暖意慢慢凝结，轻轻地摇摇头。家康轻叹一声，见冷月仍是一脸倦意，于是道：“你去歇着吧，这里我来看着。”
　　冷月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哪成啊。”
　　家康认识冷月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这一笑顿时如春风拂过，身心俱醉，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冷月看看家康也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秒的气息。
　　门忽然被推开，小红端着一碗茶走了进来，看到家康忙一蹲身子，“三少爷。”
　　家康回过神来，看了小红一眼笑道：“你却也早。”
　　小红笑着答道，“我来换冷月，让她回去睡一会。”冷月点点头，对小红说道：“二少爷刚睡熟没几个时辰着呢，小心别吵醒了他。我回去睡一会，下午来换你。”
　　小红点点头，冷月对家康行了个礼，转身去了。这里家康见冷月走了，心中顿时空了一块，站了半晌道：“我且回去了。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便是。”
　　小红答应着。家康独自离去。

　　却说老太太这边，月牙儿一早便已起身，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来到老太太床前，果然得帐内轻咳一声，知道老太太已经醒来，于是将幔帐挂了起来。老太太扶着月牙儿的手慢慢坐了起来，一旁珍珠忙端了茶过来，老太太就着她的手漱了漱口，抬起头来问道：“家辉那边怎么样？”
　　珍珠轻声道：“昨儿又闹了大半夜，早起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想来是睡下了。”
　　老太太皱皱眉头对月牙儿道：“叫冷月过来。”
　　月牙儿忙答应着去了。来到家辉院子里，就见小红蹲在廊下煎药，于是上前几步“小红姐姐。”
　　小红抬起头来，“原来是你，怎么这会子有空过来？”
　　月牙儿道：“老太太传冷月问话，她可在里面么？”
　　小红指了指厢房道：“她昨儿熬了一夜，这会子睡下了。”
　　月牙儿不禁跺脚，“哎呀，我来的不巧了。”
　　小红苦笑道：“你去叫她起来吧，老太太那边可不敢耽误。”
　　月牙儿点点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房门，“冷月，冷月——”半晌听得里面冷月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是月牙儿么？”
　　“是我。”
　　“进来吧。”
　　月牙儿闻言推门走进去，就见冷月自床上坐起来，伸手撩了撩耳边凌乱的发丝，“可是老太太叫我么？”
　　月牙儿点点头，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你昨儿一夜没睡，这会子又要过去……”
　　冷月淡淡一笑，“不碍事。”说着换上衣服，胡乱拢了拢头发，对月牙儿说道：“走吧。”
　　两人携着手往老太太房中而来。见了老太太躬身道：“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点点头，道：“我问你，家辉怎么样了？可好些了么？”
　　冷月小心谨慎地回道：“昨儿晚上二少爷又发病了，哭闹了一夜，一直到快早晨的时候才慢慢睡着了。这会子还没醒呢。”
　　老太太哀叹一声，“这可叫怎么才好呢！”说着抹起眼泪来。翡翠忙递了块手帕过来道：“老太太也别太焦急了，这种病急不来的，总要慢慢调养才得好。”
　　老太太闻言点头，转而对冷月说道：“你好好服侍二少爷，日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冷月垂下头，“冷月自该尽力，老太太放心便是。”
　　老太太打量了下冷月，怜惜地说道：“你只怕也累了一夜了，回去歇一歇吧。”
　　冷月答应着，“是。”说罢径自退了下去。
　　这边冷月刚走，大奶奶二奶奶就走了进来，老太太忙道：“你们来的正好，我刚好有事情要对你们说。”
　　两人忙站定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老太太挥挥手道：“你们且坐下吧。”两人坐下，老太太这才接着说道：“我想着，家辉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王大夫的药吃着也不见效，不如索性再请几个好大夫来给他瞧瞧，不怕花钱，只要能治好家辉的病就行。”
　　大奶奶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太太又道：“另外，家辉如今日里夜里都离不了人。他房里现在就只冷月小红两个，哪里够使唤？小青出去那么久了，也该接回来了。难不成还在家里给她老娘守孝三年么？”
　　二奶奶道：“老太太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昨儿就打发人去叫了，说她今儿就能回来。”
　　“嗯。另外还有一件事。过两天就是玉芳的生日了，不过如今家里这个情形也不宜大操大办，凡事从简吧。”
　　二奶奶颔首道：“老太太想的周到，这个时节确实不宜张扬。何况家辉的病也怕吵闹。”
　　三人商定好诸项事宜，于是各自散去。

　　玉芳的生日虽说凡事从简，然而比起寻常人家来仍是奢侈异常。宾客虽比往年少了大半却也仍坐了三四桌酒席。且不论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单是各式新鲜果品便预备了十大筐。来往宾客也都各自有礼物相赠，老太太跟两位奶奶自然也有厚赐。
　　筵席摆在园子里，丫头们也都乐得轻闲。月牙儿瞧着一时半会叫不到自己，于是偷偷往冷月这边来。冷月正在房中扒桂圆，见月牙儿来了于是微笑着站起来，“你倒轻闲。”
　　月牙儿吐了吐舌头笑道：“那边一群丫头伺候呢，估计这会子也用不着我。我想着咱们姐们好些日子没好好在一起聊天了，所以偷空过来瞧瞧你。你这是做什么呢？”
　　“扒些桂圆预备做甜粥，二少爷最爱吃这个。”
　　“你倒是有心，连这个都想的到。”
　　冷月内心微微刺痛，答道：“这原是咱们做丫头的本分。”
　　月牙儿挨着冷月坐下也捡起一个桂圆扒开道：“外面热闹的紧，你不去瞧瞧？闲散闲散也好。”
　　冷月淡淡一笑，“那是主子们的热闹，跟咱们丫头什么相干。”
　　“以前在家过生日的时候，娘就煮一小碗面给我，赶上好年节上面再卧一个鸡蛋……可香了呢……如今在这里天天都有鱼肉，反倒觉得没有家里的吃食香甜。”
　　冷月露出怅惘的神色，“我长了这么大还没吃过寿面呢……以前我的生日只有我姐记得，可那时候穷，吃不起……后来姐没了也就没人记得我的生日了……”
　　月牙儿听了也觉得心酸，一心想让冷月开心，于是强笑道：“你生日哪天？今年我给你过。”
　　冷月微微一笑，“过不过生日有什么打紧，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哪里配过生日。”
　　月牙儿听了不依道：“你就告诉我嘛，咱们虽然是丫头，可也是人不是？怎么就不配呢？”
　　冷月拗不过她只得答道：“其实就是这个月十五。”
　　“这么近了？”月牙儿惊讶道，拍手笑道：“你等着，我定然送一份礼给你。”
　　冷月听了也只是微笑。

　　这日，家康自外面走进来，一进门还不待说话就见翡翠快步走上来对他轻轻摆摆手，低声道：“老太太歇午觉呢。”
　　家康奇道：“这会子还没醒么？”
　　翡翠摇头道：“这几日老太太劳心劳神的，难得今儿睡得安稳，索性让她多睡一会。”
　　家康拎起手中的盒子道：“刚从兰心斋买回来的点心，还是热的呢。”
　　翡翠笑着接过来，“到底是三少爷，回头老太太醒了再吃吧。”
　　家康点点头，忽然想起月牙儿来，于是道：“我去后面转转，老太太醒了叫我。”说罢转身往后面厢房来，一进门果然就见月牙儿坐在炕沿儿上，手里不知道绣着什么东西。家康忍不住露出笑容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猛地一拍她肩膀，“嘿——”
　　月牙儿冷不丁被唬了一跳，手里没留神，针就刺到手指上，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家康一惊，忙抓过月牙儿的手急道：“可是扎着了？都是我不好。”
　　月牙儿脸一红，一把夺过手，笑了笑，“不碍事的。哪次不扎一两下啊！”
　　家康犹自愧疚，月牙儿见他不好意思，于是把话扯到别处去，“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早起不是说今儿要出去看朋友的？”
　　家康这才释然，“去了，几个朋友一起吃了顿饭，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兰心斋，就给老太太买了两盒点心。”说着在月牙儿对面坐下来，顺手拿过月牙儿的绣件，却是一只蓝宝石色的荷包，一面用金银线绣的众星捧月，另一面则绣着一丛牡丹，红花绿叶，颜色艳丽，栩栩如生，让人爱不释手。
　　“这荷包我喜欢，绣完了给我成不成？”
　　月牙儿一把抢过来笑道：“这个可不能给你，这个是给冷月的。”
　　家康闻言不由得一怔，“冷月？”
　　月牙儿点点头，笑道：“十五是冷月的生日，她说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呢。我们两个一同进府，又是情同姐妹，自然要给她过一个生日。这个，就是我预备给她的生日礼物。”
　　家康心中一动，“她竟然都没有过过生日么？”
　　“嗯。”月牙儿不禁感伤起来，“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何况她又没个父母……”家康听了也觉心酸。
　　半晌月牙儿抬起头来笑道：“你喜欢这个，回头我再绣了一只给你。”
　　家康点头，“好，”说着拿起荷包又细细地看了两眼，“里面装点什么东西是顶好的。”
　　月牙儿笑道，“可不是，回头我里面再放一份礼物给她，好事成双！”
　　家康月牙儿两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十五。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冷月自榻上起身，径自打了洗脸水洗漱。自小青回来以后，她就自原来的房间里搬出来，住到家辉卧室旁的耳房来。房间虽小，不过只她一个人住，反倒比原来方便。且这里离家辉房间更近，照料起来也更便宜。
　　一时盥洗罢，忍不住欣欣然地换了一身新衣，头发也梳理得比往常细致。在镜中打量了一番这才走出房门。
　　家辉的房中仍是寂静一片，冷月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就见小青正坐在床前的小凳上打瞌睡，忍不住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将她推醒。
　　小青睁开眼睛，轻声笑道：“这么早？”
　　冷月点点头，“你去吧。这里有我了。”
　　小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嗔怨道：“腰都快折了，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嘘——禁声。二少爷还睡着呢。昨儿晚上睡的可安稳？”
　　小青点点头，“还好，吃了药就睡下了。”
　　冷月舒了口气，“那就好。”见小青仍站在这里不由一怔，“你不走还做什么？”
　　小青忍不住笑，“我累的迷糊了，恨不得就这样睡过去。我走了。”说着迈步出去。冷月见她出去，这才上前几步，见家辉仍睡得香甜，只是病了这些日子，整个人都瘦的憔悴不堪。冷月怔怔地望着家辉，心中忽然迷惑起来，纵然珊瑚再如何怨恨家辉，只怕都不愿看见他今日这个样子吧。自己所谓的报复，究竟是为了谁？又究竟报复到了谁？
　　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你们谭家欠我的，我又欠你的……究竟该怎么才好呢！”说着将家辉的被角又往里掖了掖。家辉的身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在被窝里蠕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冷月。
　　冷月倒不想他这么早就醒了，笑笑，“二少爷，可要起来么？”
　　家辉仿佛没有听懂似的，冷月暗暗叹息了一声，上前将家辉扶起来，服侍他洗漱干净。小红走进来，咦了一声，“二少爷这么早就醒了？小青呢？”
　　“我让小青回去睡了。”
　　小红上前帮着冷月为家辉将衣裳穿好，又对家辉笑道：“二少爷，今儿早上吃冰糖银耳燕窝粥可好？”
　　家辉犹是不答，小红无奈地笑笑，转而对冷月说，“你这里守着，我去把早饭端过来。”冷月看看窗外道：“这会子天气好，在院子里转转吧。”小红点点头，“也好。”于是冷月扶着家辉到院子里走了两圈。
　　过了半晌，小红拎着食盒子回来，见家辉犹自在院子转来转去，不由得一笑，“行了，进来吃饭吧。”冷月答应着，拉着家辉回房间。
　　一时间小红早已将饭菜摆放停当，两人服侍完家辉吃过，这才端过两人的那分早餐。不过是两碗白粥，几碟子小菜。刚要端起碗来吃，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喊道：“冷月姑娘在里面么？”
　　冷月一怔，忙放下手中的碗走了出去，却是厨房里的李家的媳妇。“原来是李家嫂子，找我什么事？”
　　李家媳妇笑道：“昨儿三少爷吩咐我一早送这个过来给你，冷月姑娘还没吃吧？正好趁热。”说着把食盒子递了过去，“我厨房里还有事情，赶着回去了，姑娘慢吃。”
　　“嫂子慢走。”冷月一头雾水，走回房间打开食盒子一看不由得怔住了。里面竟然是一碗寿面，一旁的碟子里放着两只小馒头，上面也是写着红色的“寿”字。
　　小红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咦了一声，“今儿是你的生日么？我竟不知道，恭喜恭喜！”
　　冷月闻言不语，只是慢慢将面端出来，心中全然被一种莫名的感动盈荡着，不知不觉泪就滑了下来。小红倒是唬了一跳，“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
　　冷月闻言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寿面呢……”
　　小红笑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快趁热吃吧，长命百岁呢！”
　　冷月噗嗤一笑，含着泪水将面吃了。心中对家康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柔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