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无糖

　　一
　　戚萋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少年被风吹起的衣角，就像是爷爷花园里跑到她手心里啄谷粒的胖鸽子。
　　她抛下刚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里选购的礼盒，跟着少年的脚步，她想看看，看看那个有着可爱后脑勺的白衣少年的脸，看看他就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听他说，你好，最后，溺倒在他深深的酒窝里，沉沉地睡去。
　　戚萋终于看到了，原来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一个背影就能够让人倾倒，眉头一蹙就能渲染出雾霭重重。
　　那个浓墨重彩的白衣少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傅星沉。星沉，星沉。
　　那是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河流，深深不可见底，没有游鱼，没有水藻，只有茫茫的寂寥，那是星星的河流。
　　我喜欢你，傅星沉。
　　少年的眉眼很冷，唇色很淡，身材瘦削而修长，和戚萋走在一起，就像初长成的小白杨的一株柔弱的蔷薇，月光下，淡淡的白和浅浅的粉，勾勒出暧昧不清的痕迹。
　　小姐，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二
　　我走在你曾经走过的田埂上，我看过你曾经看过的木棉花，我抬头看着你家门口空地上透出的灯光，蔓延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就像很多年以前洗墨池上蜿蜒又绵长的墨丝，拉成相思的样子，我想用那一条长长的，叫做相思的丝带，把你绑起来，系在我的左手腕上，紧紧地，谁也不可以把我们分开。
　　你可以开一下门吗，推开那扇泛白的木门，看着你门口的我，听说你喜欢深蓝色，深的就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晚上，真的很黑，我穿了一条深蓝的的长裙，棉麻长裙，夜晚的风吹起来的时候，裙摆飞扬，我觉得我仿佛要飞去，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偷了灵药的嫦娥飞向月宫，我不想乘风归去，因为，我那么喜欢你，不想离你那么远，远到隔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银河。
　　你可以开门看看我吗，看着那条裙子，有着你最喜欢颜色的。是你最喜欢的啊。
　　你家门口有三级阶梯，一共二十七块砖，哦不，还有半块，小砖上有很多青苔，和爷爷家的一样，左边有两株小小的花，一朵白色，另一朵紫色，我最喜欢紫色的那一朵，花瓣圆圆的，很可爱。你家门上贴的年画是四年前的，颜色已经全部没有了，可是在年画旁边，有一张小小的泡泡贴纸，是那种一毛钱一个的泡泡糖里的贴纸，那是一个丑丑的大熊，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动画片里的，所以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的动画，很多很多遍，终于想起来了，看，我们曾经看过同一部动画呢。
　　我，我要回家了，很晚了，真的很晚了，路旁的杂草已将我的袜子打湿了，我要回家了，我的爷爷还在等我吧。下一次，我想带你去看我的爷爷，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爷爷。
　　门悄悄的嘎吱了一声，门前的灯光忽然消失，像是被什么挡住了，那道目光直直的望向前方暗暗的夜，隐秘如冬雪里的小兽。

　　三
　　大小姐，我很忙，没时间和你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少年有一把好听的嗓子，平常说话就像夏天把星星泡在冰凉的井水里，触手温良，可是此刻好听的声音不能掩饰语句里凛冽的寒意。直白的拒绝狠狠地刺入了戚萋的心里，她望进少年的眼里，傅星沉，你等着，我不会放弃的。
　　少年冷哼一声，不屑一顾。在风里，碾碎了无数温柔的烟波。
　　戚萋有时候很奇怪，她好似对万事都不在意，可以把自己很喜欢的娃娃送给比自己小的妹妹，可以拒绝吃在别人眼里美味而且昂贵的食物，不重口腹，不爱上流小姐们热衷的珠宝首饰，不爱每一季出的高定礼服，可是一旦有她愿意为之付出的事物，哪怕是一颗爷爷给的松子糖吃的牙都坏掉了也绝不愿意分享给其他人，现在，倔强的少年傅星沉是她宁可蛀牙也不放弃的松子糖，不，比松子糖还要重要。她的耐心在这方面一向好的出奇。
　　清晨开门是你比朝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午后树下是你高高扬起的白嫩小手，傍晚微风是你微微扬起的裙角，夜色里还是你，弯成月牙的眼睛和狡黠的小虎牙。
　　安静的夜里，是谁的心跳砰砰作响，是谁的手悄悄钩在一起，慢慢地，两道身影变成一道，藤蔓缠上大树，勾勾缠缠，最是动人。
　　你是悬挂在明月上的明珠，你是我梦里的晨曦，你的眼睛里没有哀愁，眉宇里从没被生活的风霜浸染，满是骄纵，可我不是。
　　我的手里是厚厚的茧，你爱的帕尼甜果是我从未想过的天价，你离我那么远，就像日与月的距离，我只要远远看着你就心满意足了，可你走进了我的心里，从一个小小的角落，到填满全部的心室。
　　从那个月华如水的夜晚开始，我的心跳，为你而响。

　　四
　　真好，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拥有了一颗星星，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星星。我的星星。
　　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好的生活，可是，尽我所能，我要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清河。
　　芳草萋萋，流星入怀。

　　五
　　星沉，我很想你。
　　萋萋，我，我很忙······
　　可是，这句话，我听倦了。
　　话还未说完，情就断了。
　　我们听过很多青梅竹马到黄泉碧落，可我们时常是一往而深到半途夭折。有时候巧合让我从世界的这一端遇见另一端的你，可是，也能让我们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萋萋跪在黑白画像前，想着在爷爷生前的那几个月，她在做些什么呢？追着一个漂亮男孩儿，追到他家，从白天到日落，她已经记不清了，那些一字一句写在日记本，刻在心里脑海里的回忆，突然就褪色了，他们曾经说过什么话，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事情，在那一刹那变得那样遥远，就像烟波上渺茫的雾气，隔绝了遥遥星河，什么也不记得了。
　　如幽魂飘荡，她一身缟素，却看见路旁那个据说很忙的少年正和一个衣着简单的女孩说笑，是他从没展现在她面前的毫无顾忌的仿佛微醺日光的笑。
　　阳光这样明媚，她却不曾分到半分半厘。
　　到最后，这一段被她强求来的缘分到底是还是，有缘无分。
　　这短短十几年，亲缘淡薄，情缘淡薄，所有美满与她无关，所有苦厄加诸其身。
　　原来这世间这样吝啬。
　　傅星沉，我们分手吧。
　　怎么会这么冷呢，戚萋的声音好冷，人更冷。
　　少年捧着蛋糕的手在颤抖，那双盛满了星光闪耀的眸子在一瞬间黯淡，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把蛋糕藏在身后，连带着藏起了满是伤口的伤口。满心愤懑。
　　是呀，身世不符三观不合，一个是天上云，一个是人间草，天壤之别拿什么来填补其中巨大的鸿沟。在这段关系里，欢愉很多，争执也很多，叫人疲倦，乃至厌倦。
　　傅星沉，我很喜欢你。曾经有一个甜如蜜的少女穿着很美的裙子笑着对他说。
　　可是我不喜欢你，少年听到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那个声音这么熟悉，熟悉得就像他自己发出的。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连此时的人，也不对。
　　全都是错的。

　　六
　　自此流离，命如飞絮。
　　曾经千金明珠，排场万千，如今荆钗布裙，素面朝天。
　　可是吴下阿蒙早已士别三日。
　　再见面，是少年意气不甘心，是用此刻你的鲜血淋漓来让你铭记彼时的我，如何惨烈，在你背弃我以后。
　　冷言冷语是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把戚萋孱弱的身躯裁成的片片飞絮。来自旧日情人的怨怼，让她在经过大变之后为生活奔波的心神，愈发虚弱。
　　谁能想到呢，那个骄傲的大小姐终于被生活和岁月磨平了棱角，可是那个眼睛里有星星的少年变得尖锐和犀利，也看不到星光了。
　　戚萋，当初我暗暗对自己说，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现在，我做到了。
　　是吗。戚萋凄凉一笑。想着那一年残败的春天，那个本该春光明媚的春天，她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她看了看自己淡的近乎虚无的掌纹，突然觉得，当初大概亏欠的，不只是爷爷，还有傅星沉。
　　呐，对不起呀，星沉。
　　真的很对不起。
　　这是在傅星沉无数次用言语刺伤戚萋以后，听到她回复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只有六个字。却仿佛透支了一辈子的岁月，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你对不起我，你践踏了我，你要用余生来还才行。
　　你还给我，还给我啊。
　　当年那个蛋糕，傅星沉最后没有扔，他在没有灯也没有月光的深夜，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那个蛋糕，很苦很苦，比此刻流进眼里的泪还要苦。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尝过甜的味道。
　　余生，不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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