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自己——晋武帝胡贵嫔

　　我常想，一个女孩子，生在古代，生命被局限于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之内，无法到广阔的天地中翱翔，不能入朝为官，不能挂帅出征，不能四处行商，不能进入学堂执教……不能不能不能，无数个不能，却又雄心勃勃，妄图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她会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别提花木兰、孟丽君、穆桂英，她们是女中豪杰不假，可是都生活在文学作品里，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几率约等于零。

　　——多半是嫁人吧。含辛茹苦，操持家务，奉养高堂，相夫教子，单等后者通过十年寒窗，或者别的什么途径熬出头来，自己封个诰命夫人，凤冠霞帔，儿女绕膝，呼奴唤婢，如同堂前挂着的红灯，虽然俗艳，到底透着喜气。纵然青丝已成白发，如绸的面颊印满沧桑，这一生，也算落得个圆满。

　　生活只提供给她们这样一种可能，她们若想有所作为，只能沿着预设的坐标，朝着这个方向行走。——通过丈夫或者儿子，实现自己同这个世界对话的梦。

　　是谁说的，女人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男人靠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现代社会，大有女子跃马横枪，英姿飒爽，做征服世界之状。——别人打下的天下，到底是别人的，他若不高兴，随时都可能翻脸，将你驱逐出境，归根结蒂，不如自己攻取的来得爽利。你看举目皆是的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就会同我心有戚戚焉。所以，我想，这句话，更适合古代。

　　而古代的女人，若想做到极致，则是入主后宫。虽然，人主若翻脸无情，远比毒蛇猛兽可怕，轻者打入冷宫，重则身死族灭，可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风险向来与收益成正比，他手里握有的资源委实太过诱人，由不得你不跃跃欲试。得到皇帝的爱宠，意味着一个女人一生最大的自我实现。即便你不想，若是不巧天生丽质，你身后的家族，也会推波助澜。

　　命也，时也，运也。女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做不得自己的主。

　　所以，内廷的选秀，如同外朝三年一度的大比，都意味着命运的转折——自己的，还有家族的。那些积极进取的，总要绞尽脑汁，出尽百宝，描眉打鬓自不必说，精于琴棋书画更好，倘若有一个善造声势的后援团，人还未出门，名已满天下，成功的几率亦会大大增加。其具体情形，请参看层出不穷的后宫戏，那些挣扎，算计，步步为营，斤斤计较，明争暗斗，虚与委蛇，冷眼看去，又是一个凶险的无间道。

　　费了这么大的劲，为只为，赢得皇帝垂怜，迅速跻身后宫，成为那满园春色中的一朵，用自己的韶华，换得家族的名和利，或者，通过这男人，实现其他无法实现的人生诉求。这么说来，似乎有些功利，可是，在很多时候，这就是事实。谁让这男人金口玉牙，说啥是啥呢。后宫就这么一头鹿，天下的适龄女子竞逐之。

　　这是锦绣的战场，虽然，没有硝烟。

　　谜题揭晓的那一刻，那被选中的，是笑逐颜开，还是喜极而泣，抑或是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强装持重……花团锦簇的深宫里，活生生的浮世绘。

　　有一个女子，她的表现，在上述描摹之外。她叫胡芳，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妃子。

　　晋武帝司马炎，同古代历史上的大多数皇帝一样，也有收藏女人的爱好。他的后宫，有皇后杨艳那样的资深美女，有左芬那样相貌平平，但却惊才绝艳的才女，也有无才无貌，唯吾德馨的女子，囊括了各个层次，各种款型。

　　如果说左芬是知性才女，那么胡芳则是性情美女。

　　左芬才名远播，武帝的后宫里虽然争奇斗艳，然则恰好缺这么一款，所以，也就顾不上斟酌相貌了，先收入囊中再说。而胡芳，则是通过选秀这种对抗性极强的比赛，走进武帝后宫的。

　　在选秀的现场，武帝目光如鱼，在那些黄酥手，芙蓉面，杨柳腰之间游弋，若是瞩意哪个女子，便在她的手臂上系上绛纱，一是做个标记，二是以此宣示对这女子的占有——你，从此就是我的人了。这个镜头若出现在电影上，应是极富美感的。轻纱翩跹，红颜若梦，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羞涩、迷醉、心动，刹那、此时、永恒……

　　胡芳当时是什么表情，已经无从考究，可以肯定的是，下殿之后，这女子便开始大放悲声。当然不是喜极而泣，若如此，那应该如绵绵细雨，慢慢地滑出眼眶，渐渐地打湿面孔，而且，应该是无声的啜泣。抑或，为免毁损细细描摹的妆容，眼里虽然泪光闪闪，却控制自如，并不流淌下来，如张爱玲在《殷宝滟送花楼会》中所描写的那样，举起手帕，在腮的下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细心地擦上两擦，这个动作，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仅仅是一个符号，以此表明，此时，此刻，此地，我的心情，很激动。

　　既然是嚎啕大哭，当然如疾风骤雨一般，涕泗滂沱，兼声嘶力竭。宫里的侍从吓了一跳，激动她们见过，可没见过这么激动的。几秒钟之后，她们才缓过劲儿来——好家伙，这是真哭。仔细分析一下，成份还挺复杂，那哭声里面透着委屈，不甘，意外，还有绝望。——敢情并不是每个女子，都把进宫看做是中大奖。这不，眼前的这一个，就把人人艳羡的龙凤配，视为上刑场。

　　咂摸出这哭声中的韵味之后，侍从们不由得慌了神。有好心人提醒胡芳：别哭了，别哭了，陛下还没走远呢，可别让他听到！言外之意，陛下若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些人手忙脚乱，连哄带吓，其根本目的，是让胡芳止住哭声，毕竟是选秀现场，这小女子，有失体统不说，简直是藐视皇上。若认真追究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没想到，这小女子并不领情，却见她扬起脖子，粉面含悲，柳眉倒竖，无比愤激地说了一句话：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皇上！
　　原话是这样的：死且不畏，何畏陛下！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这小女子涉世未深，难道她不知道，陛下，有时候就是死亡的同义语。你得罪了陛下，也就离死不远了。细想想，却又发现，这个道理，她未必不懂。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是，不怕！

　　一入豪门深似海，何况是皇宫。那里是囚禁青春与梦想的所在，她避之唯恐不及。

　　皇上下诏，命令十三、四岁以上的未婚女子，都停婚待选，她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得从命。原以为走走过场，就放回来了，皇帝后宫粉黛三千，哪里就差她这么一个。所以，当武帝施施然走过来，将绛纱系在她手臂上时，如同晴空里一声霹雳，将她炸得神魂俱失。——自己的一生，难道就这么完了！

　　造化弄人，时时刻刻朝思暮想的，未必能够得到，视之如敝屣的，有时却如影随形。晋武帝对胡芳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不久，就诏令洛阳令司马肇，相当于现在首都所在直辖市市长，携着币物，册拜胡芳为贵嫔。

　　为了明确胡芳在宫中的位序，我特地考证了一下。西晋时期，贵嫔为三夫人之一，同夫人、贵人并列，位视三公，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由此可见，武帝对这个胡芳是多么重视。

　　西晋是门阀鼎盛的时代，皇后和妃嫔都要从名门处子中择取。眼前的例子如武元皇后杨艳，和武悼皇后杨芷，都出身于弘农杨氏，这个姓氏在当时是一等一高华。而胡芳，却是兵家之女，她的父祖都是驰骋疆场，依靠手中刀兵立功的人，现在看来是不靠祖荫，自我奋斗，在当时，可是相当地为人瞧不起，属于不折不扣的寒族。胡芳的个人魅力竟然压倒了门第偏见，她所依凭的当然不是超拔的才气，这个早已有左芬专美于前，其他人等，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而且，武帝也不是好德甚于好色的人，左芬备受冷落的待遇，就是很好的注脚。

　　选秀大会上，比的就是容止，胡芳能在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倾国的容色。

　　仅仅是美貌，朝夕相对，时间久了，未免产生审美疲劳，疲劳催生厌倦，厌倦之后，就是失宠。所谓的木头美人，就是如此，言语无味，眼神空洞，规行矩步，一举一动，都有严格的程式操控，借用师太的一句话，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胡芳可不是这样的美女。对她而言，进宫已是勉为其难，同武帝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必要挖空心思逢迎。武帝每次问她什么，她都直言相告，不怕触了逆鳞，也不怕失宠，从来没有任何虚饰，表现得相当率性。

　　就是这样的率性，赢得了武帝的好感。

　　人们常说某某后宫有三千粉黛，晋武帝的后宫，可不只三千粉黛那么简单，平吴之后，将吴主孙皓宫内的几千宫人收归己有，加上原来宫内自有的，总数几近万人。（这一万人是怎么住的呢，难道象学校一样，上下铺，还是好几个人一起，滚大通铺）所以，晋宫之内，美女资源并不匮乏，不仅不匮乏，简直有泛滥成灾之虞。

　　美女太多，皇上只有一个，每天晚上，到哪里去就寝，就成了左右为难的选择。为了公平起见，武帝想出一个办法，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便乘上羊车，羊车停在什么地方，他就召谁侍寝。——就把这一切，交由上天来决定，利益均沾，谁也不得罪。看过《金枝欲孽》的都知道，对那些宫人来说，赢得皇上的垂青，不仅意味着个人价值的最大实现，而且于整个家族都有诸多好处。于是，后宫的妃嫔，便充分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争奇斗艳之余，又使尽浑身解数，想出种种办法，只为求得武帝偶一光顾。

　　为了增加武帝在自己那里停驻的几率，她们刻苦钻研羊的生活习性。在羊车经过的地方洒上盐水，引导羊往自己所住的地方走，又在窗户上插上青翠欲滴的竹叶，引诱羊过来吃。只要这羊车能够停在自己门口，什么都好说。

　　而胡芳，胡贵嫔，采取的是清静无为的策略。她照着惯常的节奏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不去刻意迎合什么，武帝却时常自己找上门来，史书上说“殆有专房之宠焉”。

　　既然是专房之宠，待遇自是与一般人不同，这小妮子吃的，穿的，用的，只比皇后差那么一点点。要不是为避免违礼僭制，朝臣们在自己耳边唧唧歪歪，武帝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搬到胡芳宫里去。这样的礼遇，换一个沉不住气的，早不知道轻狂成什么样了。或者，面对满目的金紫，油然而生盛极而衰，色衰爱弛的隐忧。因而，更加的精打细算，步步为营，战战兢兢，观察，刺探，吹捧，逢迎……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连脸上的肌肉都训练有素，时刻处于严格的操控之下。

　　在竞争已经达到白热化的后宫，胡芳的行事就显得异常简静。

　　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无所畏惧。

　　有一次，武帝与胡芳共玩摴蒱之戏，这种游戏，类似于现在的掷色子，两人玩得兴高采烈，甚至为了抢掷采的投子，发生争斗。换其他人，也就是做势扑棱那么几下，然后娇喘吁吁地作罢，胜负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皇上高兴。胡芳则不然，玩游戏的时候很投入，抢起投子来也极其忘我，结果不管不顾，把武帝的手指弄伤了。武帝也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这么点小伤不算什么。可是男人的自尊心受损，后果就很严重了：我好歹也是皇上，你也不说让让我。

　　人要是怒火攻心，说起话来，就口不择言，帝怒曰：“此固将种也。”如果直译的话，就是：果然是武将的后代呀。这话现在听起来没有什么，当时却极伤人。西晋是士族门阀鼎盛的时代，社会上已经达成这样的共识：武将是一个没有文化底蕴的群体。所以，武帝这句话，相当于现在我们所说的：你这人真没教养啊！这话就有点重了。胡芳听了，也是怒火直冲脑门，马上反唇相讥：北伐公孙，西距诸葛，难道不都是将种所为吗？她说的，是西晋开国时，自己父祖的功绩。言外之意，要不是我们家这些武将出生入死，你岂能有今天。武帝听了，甚有惭色。胡芳的反驳，入情入理，武帝反思自己，也的确说得太过。于是，在河东狮吼面前，不由讪讪地败下阵来。

　　所以，胡氏的专房之宠，固然是由于自己的美色。此外，更重要的是，她呈现给武帝的，是一个真实的自己。率真，任性，勇敢，直接，不懂转圜，不留余地。在人人都戴着面具，不敢袒露自己的后宫，这是一个异数。

　　这样的异数，激起了武帝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其他女人，招招手就会飞奔过来，低眉敛目，婉转承欢。这个胡芳，你送上门去，还得看她心情好不好，是不是愿意搭理你。

　　因为难得，所以可贵。

　　到不是男人天性里那点犯贱的因子作祟，这个女子，对武帝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挑战。面对这个飞扬跳脱的小女子，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雷激荡的岁月。那时候，他跨马临鞍，同自己手下的兵士们，不畏矢石，冲锋陷阵。每一座攻陷的城池，都是谋略，信心，和勇气的绝佳证明。——那青春恣肆，纵横捭阖，血与火交织的年代。

　　男人的征服欲之外，是否也有这样的考虑，这样的女人，她不懂得装假，若能得到她的心，也必是真心。这样的一点点真，在云诡波谲，充满迷雾和陷阱的后宫里，如光，如钻，能够照亮前进的路，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什么也不要，他就把什么都给她。包括他自己。

　　胡芳的动人之处，归根结底，就在于她坚持自己，亦懂得拒绝。这样的个性，因为出自天然，率性而为，比那些有意为之的，更是难得。

　　她不工于心计，不是人为设防，更不是为了抓住那男人，而刻意保持一种疏离，她只是遵循自己的本心，决定好恶取舍。她只是，做回她自己。

　　胡芳的个性，同曾受武帝诟病的将门出身有莫大关系。她的父亲胡奋，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胡奋家世将门，性格开朗，早年并不习书，也因此，不会用那些规矩礼法去要求和束缚家内的子孙。耳目所见，都是一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跃马弯弓，冲锋陷阵的人物。他们提着脑袋打天下，死都不怕，尚有何惧？

　　他说话办事，直接爽朗，颇有胆色。比如说，晋武帝皇后，杨艳的父亲杨骏，因为自己外戚的身份洋洋自得，背着武帝，颇做了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有一次狭路相逢，胡奋当面诘问他：您难道是仗恃着女儿才如此飞横跋扈吗？古往今来，与王室联姻者，没有不招致灭门的，只不过是早晚而已。我看您的所作所为，正是往这条路上奔呢！杨骏看了看胡奋，大不以为然：你有什么立场说我，你的女儿不也进宫了吗？胡奋的回答很有意思：我的女儿，不过是你女儿的奴婢，能有什么能为？

　　旁人听了，都为胡奋捏了一把汗。您老人家也太不给杨骏面子了吧！这不是招灾惹祸吗！

　　可是胡奋不怕。杨骏也就真没能吧这老头怎么样。

　　胡芳的做为，跟她老爸何其相似。

　　有其父必有其女，信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