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只奶狗回家养

　　晚自习结束，学习小组像往常一样结伴回家。到了肖文也家的铺子，大部队已经散的差不多。肖文也让宁海澄在自家院门外的小巷里等着，自己小跑着把自行车推进院子。
　　宁海澄跨在山地车上单脚撑地，透过半开的院门，可以清楚看到肖文也在院子里的活动。他先是匆忙把自行车在院子东侧的车棚停好，之后便迅速退出来，跑进车棚旁边的一间小平房。肖文也进入小平房后，平房的玻璃窗立刻透出昏黄的灯光。宁海澄猜测，他的笔记应该就放在那间平房里。此刻肖文也正开了灯在找。

　　来来回回打量几遍肖文也家租下的这套上下两层，下面还带一个小院落的独栋小楼，那种奇怪的感觉，又禁不住从宁海澄的心底冒出头来。这段时间，宁海澄每天早晨都来找肖文也一起去上学。他这才知道，肖文也家的早餐铺子已经开了很多年，在这一片很有名，生意也一直非常好。前后几条街的住户都爱来肖文也家吃早餐。再加上每天通勤的上班族，还有远道慕名而来的客人，虽然挂着“早餐铺子”的招牌，实际肖文也家的铺子能从大清早直接忙到过午近晚饭的时候。
　　生意如此兴隆，自然也是有赚头的。不然肖文也的母亲和继父都是郊区户口，在市内没有根基，也不可能租得下繁华路段的店面开铺子了。

　　明明有条件，却苛扣继子伙食费，让肖文也在学校只能天天以白米饭拌咸菜酱充饥。宁海澄难以理解的同时，心中更有隐约的怒火在时时窜动。但他还能够接受肖文也的解释：因为方勇智要送方宝宝去省会城市读花费高昂的私立学校，所以才舍不得把钱花在继子身上。
　　对亲生子女百般疼爱呵护，对继子女却像吝啬到连吃穿用度都刻薄。宁海澄虽然完全无法认同这种行为，但他也知道，许多婚姻重组的家庭关系错综复杂，这就是继子女真实的待遇。每当想起这些，宁海澄都深感无力，只能尽力在学校多照顾肖文也一些。

　　而在今晚，当宁海澄机缘巧合下看到肖文也跑进那间平房去找笔记，他心头的怪异感，再也没法用“家庭关系复杂”去解释了。那间平房明显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储藏间。月光明亮。宁海澄看得到储藏间门板上的油漆斑驳脱落，窗框也变了形。肖文也学习那样刻苦，对自己的每一本笔记、难题册都真爱无比，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宝贝放在那种的地方？
　　还是说，在这个家里，肖文也的东西只能放进那间脏乱的储藏间？甚至于，肖文也就住在储藏间里？

　　宁海澄被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刺了一下，他陡然皱起眉心，思忖片刻，又默默摇了摇头。不至于的。再如何刻薄冷酷，对待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哪能狠心到这种地步？况且，肖文也是有个继父没错，但他的亲妈也在身边。如果继父真的如此过分，亲妈是不可能不管的。

　　宁海澄盯着院门前一小片阴影出神。念头转到这里，心中刚刚放松了一些，突然便听到身边响起一声怒喝：“妈的，小兔崽子！这么晚了还点着灯瞎逛！是想气死你老子我吧！”
　　宁海澄猛然抬头，这才注意到一个酒气熏天的中年男人正擦过自己身边，摇摇晃晃抬脚迈进院子里。肖文也刚好抱着一叠笔记本出了储藏间跑到院门里面。身材魁梧的醉酒男子一把将肖文也抓个正着，口中脏话连篇，一只拳头更高高举起，似乎要往肖文也头上砸。

　　宁海澄震惊非常，急忙扔下车子，闪电一样跳进院子里，挡在肖文也身前，牢牢掐住方勇智扬在半空的拳头。
　　“方叔叔是吧，”宁海澄语气仍是一贯的冰凉清冷，但在那层淡漠之下，分明浮动起沸腾的怒意。他再三克制，才能让自己勉强平静得说下去，“家暴是犯法的。如果不想我惊动警察，我警告你最好安分点！”
　　方勇智醉眼惺忪，身体前仰后合站不稳，手被宁海澄死死捏住，骨节疼得要命却挣扎不开，张开嘴又是一通大骂：“他妈的，哪里跑来的野畜生！欠揍是不是？！”
　　肖文也顿时面红耳赤，好在月光下看不清楚。他既担心宁海澄会被打，又怕方勇智继续口出秽语丢人现眼。不顾宁海澄的阻拦从他身后站出来，肖文也拧着眉对方勇智道：“方叔，是常来买早点的客人。”
　　方勇智是个混不吝的无赖，但他对待生意还有几分理智。更何况，宁海澄身量虽还不似成年人那般健壮，但身材高挑、力道沉重，把他的拳头都快要捏碎了。方勇智外厉内荏，又哼哼唧唧骂了几声，就借着醉意掩饰，撤开拳头踉踉跄跄上楼去了。

　　肖文也长长舒一口气，把抱在怀里的笔记谨慎交给宁海澄，“给。这回都全了。你回家从头开始看吧。按顺序来，效果会比较好。”看了眼宁海澄手环上的时间，催促道：“快回家吧。天太晚了。”
　　宁海澄捧着笔记站在原地没有动。幽凉月光下，肖文也面色分外苍白。宁海澄仔仔细细凝视着他的面庞，良久问道：“他经常像今晚这样吗？这样……家暴你？”记得第一次见到肖文也时，他的手腕就有一圈淤青。宁海澄那是刘魏城对肖文也施暴的痕迹。如今再想，也许他的认知并非真相？

　　听到宁海澄讲出“家暴”那两个字，肖文也的心脏好似陡然被一根藤条狠狠击中，痛楚又颤抖地瑟缩起来。好在他跟宁海澄一样，脸上通常都没什么表情，加之夜色已深，月光虽亮却也照不清表情的纤微变化。肖文也竭力露出一点笑容，飞快回道：“怎么可能？方勇智小气、刻薄，但家暴他还是不敢的。他今天就是喝多了，发酒疯呢。你……别多想。”
　　宁海澄仍旧不错眼地盯着肖文也，再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想一想，我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性格吗？”

　　肖文也成绩好到全校闻名，个性强硬也同样全校出名。用郭鹏的话说，他就是一颗掉在泥潭里的，臭烘烘硬邦邦的顽石，谁碰上谁倒霉。看着不起眼，以为谁都能欺负欺负踢一脚，到头来若真的尝试了，却只能把自己大脚趾给踢断。

　　宁海澄想起肖文也跟郭鹏斗嘴吵架的种种表现，又想到即便面对刘魏城，肖文也也总会找机会反击。确实不是会一味委屈自己的脾气。稍稍放下心来，宁海澄松口气道：“那就好。他以后如果还发酒疯，记得一定要报警。”
　　肖文也连连答应，又催着宁海澄快点回家。宁海澄把一叠笔记放进背包里，向肖文也道别，蹬上山地车很快消失在巷口。

　　等宁海澄的身影再也望不到，肖文也回到院子里关好院门。时间真的很晚了，院门关闭的轻微吱嘎声也能传出很远。
　　肖文也在院子里又站了一会儿，虽然明知今晚可能进不了房间，还是轻手轻脚上了楼，想着方勇智醉得太厉害已经睡着了，他就有可能溜进去过了这一晚。
　　钥匙轻轻插进锁扣，还未来得及拧转门锁，房间里传出瓷器破碎的声响。方勇智粗哑的咆哮隔着防盗门仍清晰传出来，“小兔崽子，老子今晚没力气收拾你！给我滚下去！”
　　肖文也顿住动作，听着方勇智中气十足的咒骂，收好钥匙，反身回到楼下。

　　楼房对面就是那间储藏室。肖文也熟门熟路开灯走进去，展开铺在水泥地上的一层废弃的棉褥，和衣躺下去。
　　宁海澄没有全部猜对，但也没有全部猜错。肖文也平时能够睡楼上客厅的沙发，但也有很多个夜晚，他只能睡在储藏室的水泥地板上。比如方勇智发酒疯的时候、输钱的时候、跟人打架没占到便宜发怒的时候，或者并没有确切理由，仅仅是他又想修理肖文也这个“刺儿头”的时候。肖文也对此习以为常，已经不觉得有多么煎熬。睡储藏室而已，对他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初秋的夜晚，天气已经有些凉。不能开窗。储藏室中杂物堆积、遍布尘土，沉闷的气味令人窒息。肖文也蜷缩起身体，把自己团在棉褥一角。老旧的门板被推开，嘎呀一声刺进耳朵。肖文也立刻坐起来，依稀看到黄秋玲抱着什么东西站在门口。
　　“妈？”
　　两人都没有去开灯。黄秋玲走过来，把手里拿的东西给肖文也盖在身上，“天冷了。小也把被子盖好。”
　　“嗯。谢谢妈。”
　　黄秋玲唉声叹息，在黑暗里摸摸肖文也的头发，轻声说：“小也，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妈妈也没办法。街上都说，你爸爸是我克死的。要再跟你方叔离了，别人会怎么嚼舌根？而且宝宝还那么小，妈妈不能抛下他……”
　　“别说了，”肖文也截断母亲的话，躺回去把被子盖好，“我都懂。妈，我都懂。”
　　黄秋玲又叹了口气，陪肖文也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肖文也直起上身，从布满灰尘的窗口，看着黄秋玲一步一步走进对面的小楼。这一刻，有一个无比清醒的想法，在肖文也脑海渐渐成型。
　　他想：黄秋玲与自己，也许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她跟睡在小楼里的方勇智和方宝宝，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他的母亲，从嫁给方勇智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属于他了。

　　心底像结了一层冰，寒意从胸腔渗透至皮肤。肖文也重新躺好裹紧被子，把书包拉到枕头旁边，从里面摸出一盒鲜牛奶。这是宁海澄给他的今天份儿的营养奶，他还没来得及喝。把吸管插进去，吸了小小的一口，浓郁奶香就一路在口腔和食道种下甜丝丝的味道。
　　肖文也翘了翘嘴角，心里的难过似乎被奶香冲淡了许多。每个人都要离开父母。他不过是将这个时间提早了一点点，真的没必要太过消沉。
　　大口喝掉剩下的牛奶。肖文也默默对空掉的牛奶盒说一声：“晚安，宁同学。”合上眼睛，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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