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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长
年关的时候,谢老太爷的大儿媳又生了个丫头。
人说谢老太爷这些日子脸黑得跟锅底一样,碰着王家的佃户在地头嚼舌根都不上前呵斥了。
谢老太爷隔三岔五就拄着拐去寻柳氏的不痛快:“瞧瞧,人王家少奶奶好歹是生了两个小子,你这不争气的肚子只能拉出赔钱货!”
柳氏抱着嗷嗷待哺的四女儿,唯唯诺诺低眉顺目。
大丫头才五岁,见得谢老太爷疾言厉色的就吓哭了,二丫头三丫头不懂事,也跟着嚎得此起彼伏。
谢怀安奉上一瓷碗的白水,一脸憨笑:“爹,您用茶。”
谢老太爷一个头两个大。
谢怀安是个傻子,他总不能跟傻子置气的。
谢老太爷盘着核桃对柳氏道:“我们谢家,那可是几千年的名门望族。我知你是个懂事的,既高攀进了我谢家的门,可争点气让我抱上孙子吧。”
柳氏给三个丫头塞了糖果子,连连点头。
谢老太爷眉毛又竖起来:“吃什么果子!从小的赔钱货!”
三个丫头又哇地哭了。
“我们谢家,那可是几千年名门望族。”谢老太爷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来了贵客,还会小心翻出一本皱巴巴的族谱来:“瞧瞧,从祖上,那就是当大官的命。”
河西的王家也是修了族谱的,也因此,谢老太爷对王家总是存了几分竞争的意思。
王家老爷置办了一张红木的八仙桌,谢老太爷立马四方打听,购置了一把黄花李木的太师椅;王老爷得了个什么稀奇的瓷器古玩,谢老太爷立马能翻出传家的韩羲之夜宴图来请乡邻赏玩;等等等等。
可唯独子嗣这一项上,谢家好像总输了王家一头。
先是谢老太爷的太太,一气生了三个丫头,好容易得来个谢怀安,养大几年一瞧还是个呆傻的。谢老太爷不甘心仍要再生,终于在高龄上又得了个儿子。
可惜的是谢老太太生得太费劲,就此一命呜呼了。谢老太爷当时还忧心着,这要是仍是个傻子,那岂不是还要花钱再娶个续弦的?好在谢怀礼是个健全的,谢老太爷这才舒了口气。
到了儿子这辈,王家那大儿媳早早地给王家添了两个大胖小子,谢老太爷一咬牙,连蒙带哄地说了个姑娘给傻子谢安怀,指着抱上孙子,哪知这儿媳的肚子也是个不争气的,一连爬了四个赔钱的丫头出来。
谢老太爷连搓麻将都是一脸忧愁,咂巴着烟:“我们谢家几千年的大户人家,真要是生不出个小子,我愧对列祖列宗哇。”
过了端午,谢老太爷的脸色终于又放晴了,喜上眉梢逢人就笑。
一来是柳氏的肚子又见得大了起来,请了县里的老稳婆摸了,说这胎是个男娃,准没错;二来谢怀礼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谢老太爷寻思着,就算大儿媳的肚皮不争气,那也不要紧,还有二儿子二儿媳可以指盼。
谢老太爷擦了擦太师椅,卷了卷他的古画,然后让下人捎信给那几个已经嫁了人的女儿,要她们贴补些家用,给谢怀礼说亲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谢家的几个女儿都颇为懂事,常照应帮衬娘家。谢老太爷十分的自豪,逢人问起,便摸着八字胡说是自己教导有方。问至具体如何教导,又神神秘秘地笑眯了眼睛,只道“不可说”了。
中秋的时候,王家送去城里读书的二少爷回来了,人是好好的,辫子没了。
王家上下万分的震恐,皇帝可是留发不留头的。
王二说如今世道变了,他们剪了辫子的新派人士,是要西学东渐,革掉皇帝的命的。
皇帝的命也敢革?那还不是反了天了?给人抓着了,那是要杀头,要灭九族的。
王老爷把王二关在家里,王二偷着跑了,一家子惶惶不可终日。
谢家的老二在书塾上学,虽说考了三年不中龘功名,到底是安安分分的,跟着先生读“天地君亲师”,谢老爷自觉扳回一城,洋洋得意。
谢老太爷放言道,若是这王二胆敢再回来,他头一个向衙门检举。
“我们谢家,几千年的名门望族,世代忠良,自然不能包庇这种逆党!”
王老爷敢怒不敢言。
冬去春来,谢家双喜临门。柳氏终于生了个小子,谢怀礼的亲事也说定了,是县城一个小商户的女儿。
谢老太爷细数着嫁妆,摸着八字胡:“我们谢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能高攀进门,这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柳氏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儿,连连称是。
谢老太爷逗了会儿谢敏行,叫了乳母抱下去喂奶,四丫头还是哭个不休,间或咳一阵子。
“她哭甚么!一天到晚的哭。”
柳氏连忙道:“丁郎中说馥雅这是肺热,可是喝了许多药不见好转。”
柳氏一脸欲言又止。因着她生了个小子,谢老太爷对她缓和包容许多,也就道:“肺热不是一两帖药就能下去么?”
柳氏道:“媳妇也觉得如此,怕是那郎中医术不精,所以想带馥雅去城里瞧瞧西洋人的大夫……”
谢老太爷横眉竖目,音调都陡然拔高了:“西洋人?
“西洋人瞧病多贵?!西洋人都是男大夫,你一个妇人家带着女儿去瞧病?!
“成何体统!”
柳氏委委屈屈地辩驳:“王家大少奶奶去瞧过咳喘,说是西洋大夫的药又好又快,且他们还有修女的。”
谢老太爷不乐意被王家比下去,想了想道:“左右不是什么大病,先把老二的大事办了要紧,你是个懂事的,分得清轻重。”
柳氏唯唯点头,晚间又按着郎中的方子抓了药,煎给孩子喝。
谢怀礼的婚事办妥了。酸枝木的新家具,流水的宴席,邻里左右都邀了来,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谢老太爷高高兴兴把家产交代给二儿子打理,自个儿含饴弄孙,要颐养天年去了。
谢怀礼从书塾结了课业,回家打理着七八十亩田地和佃户的鸡毛蒜皮。
谢馥雅咳得越发厉害,一张小脸憋得青紫。谢老太爷道:“不是我不给她瞧病,你瞧瞧家中刚操办了喜事,一时拿不出多少钱来。你是个懂事的,先喝着药吧。”
到了夏时,谢敏行染了疹子,丁郎中给敷了些黑糊糊的草药,反而越见得差了。
谢老太爷抄着鸡毛掸子把丁郎中撵出了家门,十里八乡都能听见他破口骂“庸医”。
柳氏趁机道:“趁着这机会,把敏行跟雅儿一并带去城里瞧瞧西洋大夫吧。”
谢老太爷吞云吐雾了半宿,又差了人去给几个女儿送信,筹措孙子进城瞧病的钱。
他坐在太师椅里咂巴了一口烟,听了一宿不停的孩童哭声。
“赔钱的东西!”不知是在骂谁。
谢怀礼自告奋勇地雇车送他嫂子和侄子侄女进城。
谢怀安捧着他的破瓷碗傻呵呵笑,是个指不上的。
西洋大夫给谢敏行开了药剂,瞧到谢馥雅时却面露难色,叫了隔壁的另几个大夫来,叽里咕噜了半天,拿一个古怪的铁圆片贴在她前胸后背听了会儿。
柳氏紧张地绞着帕子。
一会儿,才听那西洋大夫用蹩脚的汉话说:“要手术。手术之后,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的生存率。”
柳氏忙问:“手术是什么?什么星村绿?”
旁边一个帮着写方子的学生道:“手术就是要给她身上切个口子,把身体里坏掉的东西拿出来。”
西洋人点点头:“我们用麻醉,不疼。”
柳氏闻之悚然色变,把活人身上切开还不疼?洋鬼子怕是不安好心。但她到底还是抱着点希望,又问:“那,拿出来就好了?不咳了?”
那学生道:“不一定的。不过我们有六成的把握能治好。而且我们这是慈善诊所,只要十个银元就能做。”
西洋人点头:“但是不手术,只能再活半年。”
柳氏懵了懵,半晌,后退两步靠着墙壁嚎啕大哭起来。
学生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有很大可能治好的,您要是差钱,亲戚们借一圈总能有的。先出去让后边人进来吧。”
柳氏谢了大夫,哭哭啼啼地走了。十块银元不是小数目,她做不了这个主。
柳氏抱着两个孩子回到乡里,谢老太爷也懵了,却不是为谢馥雅的病。
车子要出城的时候,碰上了革龘命龘党,谢家老二的辫子让人给剪了。
谢老太爷急得直跺脚:“几千年的名门望族,世代忠良啊!你这样让人抓着构陷了,我们谢家的名声要是不要!”
柳氏在一旁抱着馥雅抹眼泪:“爹啊,大夫说要十块银元做手术,切开了把坏了的肺拿出来,指不定就能好了……”
谢老太爷勃然大怒:“十块银元!净会添乱!哪来的十块银元?把地卖了还是把你卖了?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柳氏委委屈屈道:“可是……”
谢老太爷倒竖眉毛:“刚生下来的小孩子肺就坏了?那岂不是到我们这般年纪五脏六腑都烂干净了?西洋人放屁你也听?”
谢老太爷嗓门太大,惊哭了谢敏行,只好放低了声气:“你是个懂事的,西洋人的东西信不得,洋鬼子都是害人的!”
柳氏贯来是个懂事的,她出身寒门,自小就做些女工给家里贴补,后来她大哥要娶亲,也是她扮作男装进城给人家做短工,起早贪黑挣足了彩礼。是以谢老太爷才不计较出身,将她抬进了谢怀安房中,寒门小户要的礼金少,那也是部分原因。
谢馥雅咳得有些没力气了,柳氏看着她安安静静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指缝间溜走了。
她低眉顺目地,应了声“是”。这大概就是丫头的命吧。可她的丫头,要走也得干干净净地走,哪能让西洋人乱动刀子,血糊呲啦的受罪呢?她这么想着,心里终于舒坦许多。
转眼又是一年春回大地。谢老太爷近来又颇有些头疼。
听说城里那些个剪辫子的革龘命龘党还真就把皇帝给推翻了,王家老二背着枪杆子回了家,一身灰扑扑的西洋式的军装,颇有几分衣锦还乡的意思,看得谢老太爷牙痒痒。
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辫子还没能重新编起来的谢二再不用畏畏缩缩地躲在家里了。
谢老太爷脑子灵光,提溜着他去捯饬了一番,置办了洋装换下了长袍马褂,还打算送谢二去城里谋个差事,逢人便说这是新派人士的教育成果。他打好了算盘,若是新帝登基了,出了个新派人士的谢家,自然还是忠良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就是大龘清龘亡了,我们谢家那也是要延续下去的。”谢老太爷叼着他的烟斗。
不几日,谢二的媳妇也要生了,她骨架子小,眼看着是要难产了。谢老太爷心一横,大手一挥:“找西洋人接生去!”
自打西洋大夫一副药治好了谢家长孙的疹子,谢老太爷便笃信西医远胜中医了,加之王二的媳妇也是在县城西洋人的医院接生的,什么男女之防,谢老太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稳婆摸过,这胎准是个小子!你们可小心着!我们谢家那是几千年大家族的气运!”谢老太爷碎碎念叨着,瞧着马车往城里去了。
柳氏偷摸从后门溜了出去,提了个小篮子,里头放着些糖果子碎花布偶之类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她把东西放在一个小小的坟包上,抹了把眼泪。
谢馥雅最终也没能熬过半年,吃了许多药,不停地哭,不停地吐,不停地咳,脸色青白得像死人一样,最后瘦得脱了形,终于安安静静地走了。
柳氏想,也是这孩子的解脱。而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她还有一家子的丈夫儿女。
春风过野,青草离离。
谢老太爷的二儿媳仍是生了个丫头。
谢老太爷拄着拐,骂儿媳不争气,骂稳婆昧良心,骂得最凶的还是西洋人。
“就是他们,铁定是这帮洋鬼子,把我的孙子换成了赔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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