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语

　　3

　　在魔音工作了几日，陆林九一直没进入状态。小唯那边的文稿迟迟没有进展，自己想画插图都不知道该弄什么样的。她每天只能跑跑腿、打打下手，或是给大家买冷饮、订餐之类的，唯一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就是帮雅晴姐上色，还时常担心人家前辈会嫌弃自己的调色太俗，什么都不干又显得太闲。即便有雷诺这样热情的朋友偶尔帮衬自己，她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自在。
　　这个下午，还有十五分钟下班，陆林九收到了表姐林冬冬的邀请：《无人岛》的创作团队将会出席今晚的华洲电影节，她希望表妹能见证自己最期盼的时刻。
　　陆林九的沉郁一扫而空，看了眼表，就手开始上网查去晚宴现场的线路图。
　　啪。
　　一沓文稿拍在了她桌上。
　　陆林九一抬头，正是小唯站在桌前。
　　“自己读读吧，配个好点的插画。咱们这篇文章是要放到公众号上的，颜色不能太淡，太淡了不醒目。也不要太艳，把文字显得灰突突的。奉劝你最好今天弄完，再拖更就要掉榜了。”
　　小唯吩咐了一通便下班走了。
　　周围的电脑一台一台灭掉，各位同行纷纷离去。看着显示屏上前去晚宴的路线图，陆林九无奈地叹了口气。

　　今夜的华洲金沙滩，被灯火堆砌成了一座城堡。
　　在烟火味道、香槟味道里，到处攒动着人头、摄影机，黑压压一片，围堵在红毯边缘。全国的大小导演、各路明星，全部都聚集在这里。如果想跟他们挨个合影，先不说办不办得到，首先得保证手机20G内存并预备五个超大容量充电宝。
　　今夜的李阳一身盛装，黑色的裙摆在她的身后铺展，所经之处尽是她的地带。她如黑天鹅般优雅，浆果红的唇色靓丽醒目，脖子上系着一条飘逸的黑纱巾，依然是她平时戴项圈的位置。她踩着十五厘米的高跟鞋，走上红毯，雪白的闪光灯给她白皙的皮肤又镀上了一层银辉。
　　陈灏勋坐在台下，看着李阳赢得全场的注目与掌声，他欣然一笑。
　　《无人岛》的主角是林冬冬；但今晚的主角，是她。
　　像是睥睨天下的女战神，像是黑夜的天幕中最闪耀的那颗星。

　　紧随李阳身后，又一个窈窕的身影走上红毯，也是一身黑色长裙，如同粘了遍体天鹅的绒毛。
　　台下蓦然安静了许多。
　　李阳回头看了过去——那件裙子，无论是颜色、款式还是质地都跟她穿的一模一样。那个人还朝她撩了下长长的波浪卷，笑容妩媚又得意。
　　李阳马上认出那是王柯导演旗下的艺人。先前她的《无人岛》跟王柯撞题，今天就找人来跟她“撞衫”。
　　报复心蛮重的啊。李阳心里冷笑。

　　“你们看！曼妮跟李阳撞衫了诶！”
　　“我还是觉得李阳穿得更有气场啊。”
　　“明明曼妮更好看！波浪卷发，配这身多显气质。”
　　“这会上明天的热搜榜吧？！”
　　台下一片哗然。
　　陈灏勋盯着台上冷凝的局势，这显然是有人故意设计她。
　　曼妮走到李阳跟前，挑起嘴笑着问：“难道李导就这么喜欢选择别人看中的东西吗？”
　　李阳微微抬着下巴，打量着她的那身天鹅皮，淡淡说道：“下次找个靠谱点的服装师，毛边都露出来了，赶工也要重视质量啊。”
　　曼妮窘迫地把那片裙摆藏起来，听到底下有人夸李阳气场强，她胀得脸色通红，小声嘀咕：“气场？踩着这么高的鞋才勉强凑到我眼前，即便这样我还得俯视你呢。”
　　“俯视？”李阳笑意吟吟瞧着她，“那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岂不是永远都抬不起头了？”
　　闻到噱头，记者蜂拥而上。
　　摄像机疯狂地扫射着这两个人，坐不到近前的观众也都从LED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有着视坛女王之称的李阳跟当红女星曼妮红毯撞衫，还是前后脚上台，多劲爆的新闻。不过看到两个人完全相同的服饰，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李阳围着的纱巾上，要说她们今天造型的唯一差异就在此了，那条纱巾瞬时显得突兀至极。
　　“那纱巾应该是李阳自己搭配的吧？曼妮就没有。”
　　“想看摘了纱巾的样子，我要做对比图！”
　　“你们发现没有？李阳好像无时无刻脖子上不缠着东西啊！”
　　听到台下议论纷纷，曼妮的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得意，“李导，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一直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这都快成娱乐圈的十大未解之谜了呢。”
　　她心里盘算好了要在这里摆她一道，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肯定都是李阳最想回避的问题。没有什么能比在她最风光的时候使其难堪，更有力的报复了。
　　记者也接着曼妮的问题，把话筒堆在了李阳的嘴边。
　　“李阳导演，能解释一下吗？”
　　“能解开纱巾让我们看看吗？”
　　……
　　看见李阳闪烁的神情，陈灏勋从人群中挤到了最前面。
　　“这是我们shadow服装公司为李阳导演特意设计的纱巾。”陈灏勋对着话筒道，“李导今天全部的服装造型都是由我本人亲自设计的。”
　　“那为什么不能摘下来呢？”
　　“听说李导之前就爱一直戴着项圈，您为什么如此热衷于遮挡脖子？”
　　“请问，曼妮小姐今天的服装也是你们设计的吗？”
　　越来越多的记者涌上来，混乱之中，曼妮伸手扯住了李阳的纱巾，李阳连忙护紧脖子，可还是晚了半步，一个清晰的紫红印记暴露在了镜头下。
　　LED屏同步转播得清清楚楚，李阳脖子上的纱巾被拽歪了，露出来一枚小小的红色痕迹，疑似“草莓印”。
　　连陈灏勋也看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导有男朋友了？”
　　“之前有人拍到有神秘男子开车去您家里的照片，李导会公开恋情吗？”
　　“听说《长安留梦》禁播让太平洋公司亏空，那您拍摄《无人岛》的资金是什么渠道来的？”
　　“男朋友和您的新电影经费来源有关系吗？”
　　……
　　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有保安拦截着记者和粉丝，还是会有好多人都挤在了台前。
　　陈灏勋护在李阳身前，寸步不离地带着她挤过了人墙，来到了场外。他的车此时就停在会场跟前，替李阳拉开车门，自己也迅速坐进车里，一脚油门离开了会场。
　　后车窗外依旧人声鼎沸，夜色中的闪光灯如繁星烁烁。
　　……

　　魔音大楼的方格窗一个一个暗了下来，只剩下一间依旧灯火通明，像是找不到轨道的星星，孤独地运转着。
　　工作室里，小唯的文稿就摆在眼前。陆林九已经翻阅了好几遍，那是一篇特别老套的恐怖故事，甚至借用了古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美杜莎。四个年轻人前去魔窟探险，遭遇了美杜莎，然后全部石化，无一生还。
　　陆林九提着画笔，迟迟不敢落下。
　　画画，明明是她最喜欢的事，可她现在却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落笔。好不容易决心开始，涂描几下，又一个劲地按起了撤销键。
　　她座位正对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陆林九看着里面的倒映，自己梳着个简单的马尾辫，一身紧巴巴的格衬衫，牛仔裤，白球鞋。很难想象妖娆、美丽的美杜莎，该如何出自她之手。
　　至少此时的自己，是画不出那样的美杜莎的。
　　怎么办？
　　她捂着脑袋，感觉自己的才情、灵感全被榨干了。丧气点说，是从来没有过。
　　啪。
　　随着清脆一声，工作室瞬间一片漆黑，陆林九吓得一激灵。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停电，可看到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她否定了这个想法。
　　一个人走了过来。
　　“纪老师？”陆林九很惊讶老板居然还没走，她准备起身问候，纪连城却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
　　纪连城看了看她空白的画稿，“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在晚上创作吗？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在白天喜欢扮演各种社会角色。譬如你需要扮演我的手下，我需要扮演你的上司。而到了晚上，人们才会从这个角色中转换，把他自己的意识激发出来。”
　　看到陆林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纪连城继续说：“简单说，大多数人在白天忙于奔波，需要活在别人的目光下，而晚上才是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所以人在白天往往趋于理智，夜晚则情绪丰富，我这样说你别害怕，很多犯罪都发生在晚上，除了黑暗掩饰的因素，还有就是晚上更容易让人冲动，而艺术，就是冲动的产物。”
　　纪连城指了指空旷的四周，“你看看这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你一盏灯亮着。你看不清他们的桌椅、电脑，你会慢慢淡忘这是你的工作室。你不是在工作，你是在创作，这里是你的世界，谁都进不来。”
　　果然如他所说，陆林九坐在椅子上，感觉到自己置身一片黑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面前这一方桌子。
　　她看不见这世界，也看不见她自己。
　　面前这一张白纸，上面恍惚躺着美杜莎。
　　可当她摸起笔，那只影子又在她眼前消失了。
　　“我还是……投入不了。”
　　“那是因为我还站在你旁边，你还保持着平时的自律，把自己拘束在条条框框里。放不开嗓子地唱歌会很难听，画画也是一样，所有的艺术都一样。如果你做不到释放自如，那就先把自己弄疯，疯子的世界是不讲究条框的。”
　　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陆林九长呼了一口气，开始动笔了。
　　“对，很好。”
　　纪连城点头称赞，“从现在开始，不要用撤销键。”
　　画纸上逐渐显出了一个美人的轮廓，妖媚的身形，玲珑骨骼，一头蛇发，一个妖女从黑暗里缓缓现身。
　　“一个艺术创作者，他的灵魂不止属于自己一人。他们是这世界上除了母亲，唯一能创造出生命的人。伸出手掌，你的每一根手指上都牵着线，每一根线上，都锁着你所创造的人物。你牵引着他们跳动，为他们注入灵魂。”
　　看着“美杜莎”头上的毒蛇，纪连城扶了扶眼镜。
　　她的蛇的确很凶恶，呲着尖牙瞪着四面八方，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能看出陆林九很好地理解了他刚才那句话，陆林九现在就像是美杜莎，那些蛇就是她牵引出的线，可这幅画面他只看到了她对蛇的掌控，却没看到蛇对她的反馈。
　　“很好。但是现在你和他们是分开的两个单体，你要试着让他们的灵魂，和你融合。”
　　陆林九点了点头，落笔了。她把其中一条蛇脸朝的方向调转了一下，别的蛇都是龇牙咧嘴朝着外敌，而那条则是栖在美杜莎的锁骨里，信子搭在她脖颈上。
　　“再放肆点！”
　　蛇信子甩到了美杜莎的腮上。
　　有了这一笔，画面一下子就活了。美杜莎跟蛇有了交流，再不是死死板板的。
　　“非常好，你看，你做到了。”纪连城在她背后夸赞。
　　陆林九也找到了感觉，眉头终于舒展，之后的一切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底稿完成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展露了笑容，回过头想要开口感谢纪连城。
　　纪连城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起身去把屋子里的灯点开，才发现照明开关旁边，贴着一张纸条：
　　【知道小时候的广播体操最后一步为什么是整理运动吗？因为在剧烈的跳跃运动之后，整理运动不仅能舒活筋骨、缓解疲劳，还能借此工夫对齐队形。艺术是疯狂的产物，但最后理性的整理也必不可少。】
　　读着纸上的字，纪连城指引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陆林九豁然笑了。
　　魔音公司，果然是“魔音”啊。
　　果然每一个艺术家，都是“疯子”啊。

　　今夜晴朗无比，街心公园上空星斗阑珊。陈灏勋把车停在了外墙下，和李阳信步来到长椅旁边。
　　此时李阳的脸上写满了从容，对于明天的爆料，她似乎没有任何的担忧和顾虑。陈灏勋心里却满是疑惑，他觉得这一切远比看上去的要复杂。他想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知道明天的新闻会是什么吗？”
　　幸好李阳先开口了。
　　“李阳、曼妮红毯撞衫，李阳脖子惊现‘草莓印’，地下恋情曝光。现在的媒体就像闻见腥味的蚂蚁，并且最擅夸张。开局一张图，他们会把故事编得比小说都精彩。”她在长椅上坐下，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黑色的裙摆像乌云一样在草地上融化开。“而这就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媒体越是说得天花乱坠，离真相就越远。”
　　“所以你脖子上那个……”陈灏勋试探着用手指了指。
　　李阳把手探进纱巾里蹭了一下，手指肚上沾的全是紫红色的颜料。“一看到曼妮脖子上光秃秃的，我就知道，裙子都是一样的，而纱巾是我自己后配的，他们肯定会在我遮盖脖子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所有人都知道我平时的习惯，所有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在隐藏什么，我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原来……是伪造的。”陈灏勋像是松了口气，可又疑惑道：“所以你早有准备，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吻痕，多惹眼的噱头。只要被拍到一点，大家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谁会去琢磨剩下被纱巾遮住的部分到底有什么。”
　　陈灏勋锁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静静等着李阳把那一直藏着的秘密展示给他，可李阳却把纱巾往上提了一提，好像之前那些话从没说过一样。他在长椅的另一端，慢慢地把腿搭在自己的另一条腿上。
　　李阳挑起眼睛轻瞄了他一眼，他像一个虔诚的听众，安静而又迫切。
　　“我小的时候，跟邻居家孩子比赛骑自行车。我发狠了要赢，没命地猛蹬，结果一不留神，脖子刮到一根晾衣绳上，直接把我从车上掀了下来。就是那次，我的脖子被勒出了一道很深的印记。也许是我命大，如果那根绳子再细一点……呵呵。”
　　李阳语气淡漠地嘲笑着那时的自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后来落了疤，为了遮挡这道疤，我从小就围着脖子，长大了就用各种项圈。女生都怕献丑嘛，这是我最不愿意示人的东西，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回忆起往事，她无奈地微嘟着嘴，看起来就像是个娇俏的小女孩。陈灏勋望着她白皙优美的天鹅颈，也许没有纱巾的遮盖，那会是一个完美无挑的流线。
　　而有了纱巾的遮盖，那才是李阳。
　　“我是公众人物，大家早就对我的脖子充满好奇，公之于众是早晚的事。但从今以后，他们只会认为那些项圈、纱巾、围巾，都是我遮挡吻痕的工具。”
　　陈灏勋望着那条乌黑的纱巾，靠近李阳，缓缓抬起双手，李阳没有抗拒，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哪怕绯闻缠身也在所不惜吗？”他问。
　　她摇摇头，确定地道：“那真的是一条很丑的疤。”
　　离近时她的呼吸温和地扑打在陈灏勋的喉结，指尖能微微触碰到她柔软的发丝，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感觉到那双手已经搭在了纱巾上，李阳睁开了眼睛。
　　而陈灏勋只是帮她轻轻打理了一番，并没有揭开。
　　“我尊重你的决定。”他放下了双手。
　　“谢谢。”李阳的表情有一点惭愧，“其实我那天邀你到我家来，也有这个目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感谢你。幸好没被拍到你的脸，不然一定会给你惹上不少麻烦。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利用你？”
　　陈灏勋微笑着吸了吸鼻子，夜风里的香味滑过心脾，他摆了摆手，用着极为绅士的语气说道：“十分乐意。”

　　也许陈灏勋永远都读不懂李阳嘴角那朵悲伤的微笑。

　　像枯死的蔷薇回光返照，却已然没有了青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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