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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
孟川与楚灵的事一直是一段无头公案。没有人记得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交集的,又是什么时候分开的。甚至也没有人曾经记得。
那时候,孟川混在一群男孩子里,长期作为一个中庸分子随众游逛。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看起来总是差不多,做一样的事,一起踢球,一起罚抄课文,一起逃夜不归。在那一群孟川们中间,并没有哪一个特别早慧,纵身扑入文学的海洋,或攀上数学的高塔。女孩子们也是一样。
中学生们喜欢扎堆,去吃饭,去厕所,回家,上学,动不动就是一群一群。为了能够堆在一起,一个楚灵时常在另一个楚灵家门口等着,然后两个楚灵再一起去等第三个,最后学校就成了一堆人。没有哪两个孟川或楚灵是特别会闹矛盾的,小打小闹一般都不被记得。
严敏如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个严厉到神经质的女人。在升学考试迫近的日子里她不断地每天将一批孟川和楚灵留下来补习功课,默写,检查作业,破口大骂,一个月轮轴转地请三十个家长来学校,回到家后还意犹未尽地骚扰孟家和楚家的电话机。严敏如因此被称为严过敏。
就有那么一天晚上,孟川和楚灵随众一同被留下来抄写古文,一直抄到晚上七点。抄完的交了练习本并不走,而是等待所有能和自己同路或即使不能同路也能一起走出学校的人。就有了一群男孩和几个女孩组成的较为庞大的扎堆回家团。星海中学的校门在他们的身后施施然关上了,如同一天演出的谢幕。一只野猫从铁门的栅栏间隙跨出来,轻巧地伫立在香樟路的路口,一点点月影,很巧妙地让水泥路面看上去奶酪般柔和。
哎呀,老克。一个女孩说了一句,走过去想摸摸猫的头。老克身手敏捷但不惊慌地跳上路边的栏杆,踱走了。
男孩子和女孩子们看着,振一振肩上的书包,开始分成不同的方向往家走。夜风中,几个男孩子谈论着足球、篮球、乒乓球,声音有些微不自然的夸大和造作,其程度足以使前面的女孩听到。女孩子们手拉着手并不说什么话,躲闪地互相看看。
月光洒落在楚灵的侧脸和刘海上,后脑绢秀地梳着马尾辫,夹着一只闪亮的水钻发夹。孟川迷迷糊糊地看到,看了一会儿,就连忙把视线扭开。谈论乔丹之声仍然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儿,他又看了一眼。他发现那只水钻发夹和他妈的那个一样。
不久以前,孟川他妈在菜市场门口的地摊边追忆青春年华,买了这样一只发夹。回到家后,她一边抚摸发夹,一边思索那些适合它出现在她头上的场合。上班肯定是不行的,女同志这把年纪了该朴素些,也好为积极入党增添点号召力。买菜想必也是不行的,菜场歹人多,水钻的亮点会给兜里的钱包和身后还算敦实的臀 部增加危险。在家里戴吧,又怕被儿子看见自己也不好意思。孟川他妈柔肠百转,叹了一口气,走进厨房切土豆丝去了。
现在籍由这只精光闪闪的发夹,孟川觉得他妈的青春好像附在了楚灵身上,畏畏缩缩,和楚灵乌黑的年轻的头发与纤小的身段一起接受路人的注目。孟川心里一阵筛糠似的麻颤。楚灵的带着发夹的头一偏,仿佛看见了他。孟川也看着她,但过了几秒钟,他又发现楚灵只是在看到家离队的另一个女孩。富康小区,孟川无意识地默念。
月至中天,道旁的香樟树影哗哗地响动。到了家的女孩全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挨过了一次歹人袭击的可能,甩甩辫子,两眼放光地数着门牌进去了。富康小区的保安呆滞地目送剩下的三个女孩、五个男孩默默无语地遁往下一条街道。
后来孟川想,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识到楚灵这个人是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和其他扎马尾的女孩构成一个叽叽咋咋的整体。很多年后孟川对女人依然会有那样一种整体感,仿佛她们是一堵会用悦耳的声音发出模糊不清的絮语的墙。
银白色的光芒下,楚灵像老鼠一样迈着碎步,两手时而摸一摸刘海,时而抓住书包的肩带。她头上发亮的发夹无声地提醒着旁人她的存在,含有一种隐约的、初露端倪的委婉风情。随着一条寂静的夜路,一个个新村、小区、花园,楚灵和孟川之前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磁场。孟川想撇撇嘴,却作出一个沉思的表情。
几声空寂的“再见”回荡在偶尔飘来黄金档电视剧对白的夜晚清凉的空气里。最后一个和孟川并肩的男孩走进一幢旧式居民楼,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中又说了一声再见。孟川朝他挥挥手,还没来得及挥完,楼门口崭新的墨绿色大铁门就“嘭”的一声关上了,像醉汉的打更一样鲁莽地吓人一跳。
楚灵的脚步因此而停了一停,回头看着孟川。一秒钟之后,孟川带着方才送别的悲怆与她的视线相遇。那是一种纯真的勾引、幽怨的挑逗。孟川后来想。年轻的楚灵向他羞涩地一笑,宛如蒲公英被风轻轻吹散。孟川顿感一阵心惊,一阵未曾相识的迷茫。楚灵将视线收回,优雅地包容了他的不知所措。
在后来的许多年月里,孟川总觉得女人是得天独厚的生物,因为她们未婚时都享有走在前面的权利,结婚后又保有落在后面的资格。此时此刻,楚灵花叶般的影子就覆盖在孟川身上,左左右右,小幅度地摆动。孟川伸手去摸那团影子,摸到了自己的前胸。还没有什么肌肉的纤弱的胸脯。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羞赧,仿佛被人大庭广众看见了他的肋骨。
在最后一阵略为轻快的步伐后,楚灵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孟川再见。她轻轻地说,似夜莺欢歌。
从那之后,孟川就不经意地时常与楚灵一起扎堆上下学。香樟路路口的星海中学一直以宽容的沉默注视着这一切,似乎是不可言的互相体察和等待促成了他们总同一时间在不同的两堆人中走出学校,这是隐蔽的、巧妙的、遮人耳目的。表面上孟川和楚灵都变得沉默了,而事实上他们使用一种无声的语言进行联系。比如身处两堆人中的相对位置,隔着几个人的模糊并肩,等等。孟川在下意识中将楚灵列为凡她出现不能胡来的那一类,他隐约地感到楚灵在这中如鱼得水。
她每每的一次长长转头过程中包含着他的有意无意的一瞥,她举手托腮凝视悬浮于半空中的尘埃,或支颐不语如有飘絮落入眉心。时而她故意在他面前关起正在看的书,以示小小的矜持,又有时故作阅读深沉,随之欢喜悲鸣。有一回,孟川鼓起最大的勇气以及发挥最好的技巧,用眼角一线的异动瞄到了那本书的名字。《波德莱尔选集》。孟川伏在一堆作业中茫然不语。
楚灵使用一种极为厉害的间接手段时时顾盼,使这个初春的一切情绪都藕断丝连地围绕着她。这并非出于刻意,只是一种不自知的衣衫飘飘之舞蹈,因而更让孟川如堕五里云雾之中。他的学业有一度轻微震荡,然而又在严敏如的一再骚扰下回归到普遍的孟川水平之中。楚灵却依旧如常,文学修养拔尖,其余平平稳稳。
随着春天一起到来的还有抽芽的植物,新绿之色如同星海中学的学生们一样一扎堆一扎堆地从泥土里挣脱出来。以及各种各样可以引之为玩伴的昆虫,这在成人世界中早已被抛弃。像瓢虫啦、沙蚁虫啦、西瓜虫啦。男孩子也似乎比女孩子进化得晚一些,偶尔还会去捉一些虫子来,放在铅笔盒中花一节课去逗弄。有一回孟川过于投入地用一个放大镜去聚焦一只西瓜虫,引得众人围观。在那只可怜的虫子终于惨死在光之剑下时,孟川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不自觉地越过众人,捕捉到了楚灵瞥着他的微微皱眉,似乎表示无可奈何,却又隐含一种神秘的亲昵。孟川在那亲昵的沐浴下愉快地发了一会儿傻。
楚灵的样貌其实是好看的,像干净的未着艳色的水仙,眼睛、眉毛、鼻子都有一束别样的淑静秀巧。含蓄的,透出一股子清香。自从那一夜留校之后,那个发亮的水钻夹子就从她的饰物小圈子里消失了。一天一天,原因不明。孟川因为他妈对它所昭示的气息的深切恋募而时常去扫视楚灵的脑袋,然而如一个茫无头绪的捉迷藏者般一无所获。他觉得楚灵的头像一个杏仁的下半部,只是略为扁一些。
楚灵和孟川的这些对流活动就像是课本上的磁力线般被画在纸上,而事实上又不存在。一切都漂浮在真空之中与现实世界平行而过。一个继续和男孩子们吹嘘自己对女性的理解,一个也仍然附和着同伴们对言情小说的热衷,好像彼此都仍然是那一大堆差不多的孟川,差不多的楚灵,并因为身在其中而感到安心。这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一条不可触犯的规则。执行无需通告,彼来我往自然而然,如一首暗旧的小夜曲、一次不期而获的微笑。
在更深之处,一种走钢丝般不能言喻的紧绷随着时间的流逝扩散在楚灵与孟川之间的磁场中。那一晚的夜行似乎固定住了他们两人的距离,不近不退,异性相斥。孟川对这一切始终含有迷惑惶恐的意味,他以为这一切必在楚灵的掌控之中。所以他依然陶醉其间,沿着规则的悬崖彳亍漫步。
这种轻薄的状态看似恒久平行,实则必然被行进途中无数的偶然所打搅,从来都是如此。比如某一次那种团团保护的扎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没有形成,香樟路上只剩下相隔着一段距离的楚灵和孟川两个人。彼时暮色未深,楚灵的马尾辫梢被晚风吹拂得飘卷而起,搔刮着她的脖颈和耳廓。孟川仿佛觉得无形透明的楚灵的影子又在像她的头发一样向自己的胸脯伸展过来。他在过马路时偷眼望着楚灵,恍惚间觉得一架不知什么庞然大物正缓慢地向她逼近,像一个黑影威胁着他胸前的肋骨。他一闪念间觉得英雄时刻到来,于是在马路当中拉了她一把。
她如风中的一片落叶迅速被抓向前进的相反方向。不知是由于出手过重还是出爪过于迅速,那双圆润清秀的眼睛连同睫毛以及附近的皮肤都一下子振作起来,无法辨明表情是痛是惊或是怨怪,一如她的每一个深深浅浅令人不解的眼神。有什么东西被倏然惊散,迅速向四周的暮色消退而去,化散不见。肇事的黄鱼车嘎吱嘎吱地从他们身边驶了过去。孟川面无人色地赶紧放开楚灵,在那两秒之中,她的一缕刘海拂过孟川的鼻尖。刹时的空白可以被解释为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未及反应。有一刹那的视线交汇、碰撞,寻觅无果。这之后,楚灵一扭身,低蹙着眉,远远地走离了孟川。
啸叫着的汽车这才气势汹汹地纷纷驰来,孟川的脚步颠倒错乱,花了很长时间才穿越凶猛的车辆走到马路对面。等他回过神来,楚灵已然快步离去不见影踪。他觉得一切突然陷入一种极大的错误之中,无法解释。
那一晚,孟川于深夜走进洗手间一头扎进洗脸池,在无人处满脸通红。静寂之夜总让人的思绪无限地膨胀,有些趋于冷静,有些则不然。楚灵的手臂、楚灵的脸、楚灵的头发。楚灵的气息。孟川再一次不知所措,如游泳于黑暗之渊,羞愧难当,惶恐不已。他于睡梦之中亲见一具通透的胴体,洁白宛如水仙。他在那一时刻之前几小时亲手捏到了那具躯体的一条手臂,肌肉柔软,不盈一握。然而他却看不见楚灵扭身而去的脸,因他所造成的守则的打破而心慌意乱。他觉得他撞破了什么东西,正如这之前与之后,一切真实都不曾露出水面一样。
隔壁孟川他妈的鼾声透过墙壁涨落起伏地传过来,成为他耳中唯一的声音。那种深沉但并不安然,反而有些急躁之意的鼾声仿佛黑暗中的忏悔者,成为白日的平庸琐碎与忧愁寥落的倒影。那是孟川自小所熟悉,却从未当之为一种声音去聆听的。就像他妈每天做饭时的暴躁脾气与独自一个人看肥皂剧时浓郁不化的神色一样。孟川坐在白瓷浴缸的沿上,手脚有些发凉。他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哗哗地流出来,流个不停。水声在夜中覆盖了连绵的鼾声,听起来格外刺耳,让人深心颤动。孟川忽然很想流泪,他无声地捏紧了拳头。
男孩子的成长总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他们的嗓子已经变得低沉而浑厚。也许是早已如此,而并没有人去注意。当注意到的时候,早已事过境迁。
在马路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孟川就很清晰地感到他和楚灵之间一缕似断非断的丝线已然轻轻了结。很奇怪的,宛如一场自动的切割,发生于肌体相触的一瞬间。楚灵关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在第二天便已消失无踪,然而如同发生时一样很隐秘地、很巧妙地、由于这突然之间的成熟与相识,扎堆活动在楚灵与孟川之间宣告结束。毅然决然,不允许任何反抗。
四月渐暖的微风潜入城市的时候,学业开始在星海中学占据一切事物的上风。孟川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参加了最后一场足球比赛。那十一个男孩获得了两个小时的自由,在星海中学的火柴盒操场里肆意奔跑腾跃。对手同样是临近毕业的一支队伍。双方在未致出汗然而滋生燥意的阳光下竭力厮杀,鹰一样的目光穿刺过终日静坐昏然的眼睛。孟川担任前卫,在一次次辉煌的进攻威胁中全身合扑向方生未久的青草和尘土。手肘膝盖的撞击感和粉末状温暖的触感以及清爽的草味充斥他的全部感官。
孟川一直记得那场比赛前慨然赴役的紧张和使命感,以及某一种特殊的含义如水中传声般放大的这场比赛的听觉、视觉以及触觉。层层叠叠的夸张的面部表情、稀疏但存在着的加油祝威声、浑身滋汗的不适,在这一节点之后震散出一阵阵搅动不安的涟漪。
他看着那些人,那些不甚健壮但十分白皙的腿脚、胳膊,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它们了。因为他不太记得这些人的脸,以后更不会记得。不久之后,他们就要像离弦的一簇箭一样射向天空,并散落往不同的方向。然后他们各自生活,认识新的人,继续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看着父母老去,最后自己也老死。孟川的思维一时滑坡,他遥望着在远处对方球门前扑腾着的几个人,呆立在那里。
下课铃响,在旁孤身观战的严敏如将怒其不争的目光猛地刺向二楼的走廊,像一首乐曲前的不完全小节。一片片白衣翩然涌出。中场休息,孟川在粘尘与热汗之中微微晕眩,动作潇洒地用一瓶红茶浇了头。四围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孟川未加理会。他正失陷于一种陌生的全新的情怀之中感悟自我。严敏如的拍肩以示鼓励被他略带忧伤地吸收了。
二三十米之外,一颗水钻在阳光中一闪光亮。孟川眯起眼睛。散发着明光的楚灵闪灭在斜倚栏杆扎着堆的女孩子们中间,转盼回顾,带着嘲讽指点着楼下自由的男孩。楚灵的笑颊弯成月亮般的弧形,白雪一样干净。以及那些白色的、连成一片迎风招展的宽大校服,也宛如旗帜一般飘颻在孟川的泪眼朦胧里。他一刹那离魂,之后连忙将剩下的半瓶红茶也当头浇下。
喧腾之后,还是归于平静。这场暮春的球赛以它最后的叩响者的姿态,在那一天的下午被奉为英雄史诗,随后也就消融在渐次响起的夏天的脚步声里。不为光阴所挽留,似不动磐石边的流云。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最后的日子中,楚灵依然时常更换手中的诗集,像叶芝啦,博尔赫斯啦,普希金啦,这些名字一一流过孟川的记忆,幻化为成群成群人的影子,以及楚灵水仙花叶般的清白面影。她低低地垂着头,永远悲欢在另一个没有形状的世界里。而在幻梦中,她则总向他托起手掌,一一指明其中的谁是谁,如编结白菊花环。孟川看见的也总是她纹路柔软的掌心。
之后时间便切向七月的某一天,孟川默默地看着贴在学校门厅里的黄色榜单,走廊里是震耳欲聋的蝉鸣。他看见扎堆的父母相吸在一起热烈地说话,看见夏阳披身的严敏如被捉在父母堆的中间,各式各样的笑脸和戚容。他看见他妈简单扎着一根橡皮筋的头发,以及她兴奋而得意的神情,譬如砍价胜利时的样子。他在冥冥之中满心感恩。
这一中心点之外,一些男孩和女孩们零零落落地散于门厅的角落、楼梯口,偶尔说几句话,便又沉默不言。都是一些相似的神态,不久之后,便被各自的家长领着回家。临走的时候,一些人停下来回望了一眼,一些人没有。家长轻抚子女们的脑袋,也一如他们的疲倦、爽朗而安心。
星海中学在炎炎的七月没有多少声息,然而下一个九月便复苏如初。直至之后的某年孟川回母校探望严过敏,依然还看见一模一样的场景。学校扩建、改造、翻修,都改变不了这些。那些未曾走完的一切男孩与女孩,也依然像以前一样模模糊糊地聚拢在一起。他笑望着严过敏,心想她的嗅觉再如猫一样灵敏,也不能嗅到一些不留痕迹的东西。像被偷的卷子啦、老猫的入室啦、天上的云啦。都是这样。没有开始的故事通常无有结局,因此便不被记录在案。至于划过天空的影子与嘴唇微动的痕迹,则与深渊之处的沟壑为伴,同那一时间的抽离一起镌刻在寂寥无人之境。如同那一声弥散于暗夜中的低语。孟川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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