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月今望

　　大三下学期日记摘录
　　皓天的病情持续恶化，化疗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腿痛到无法下床，恶心到食物无法下咽。最令人心痛的是，他眼中仍对周围的人充满歉意，仿佛生病是他做错了事一样。
　　管理学院为他发起众筹。在海报栏看到他最新的病情介绍，而不再是他们乐队最近的公演信息时，我退到马路对面。隔着穿行不息的人流，我僵立许久，幻想在时空上与坏消息拉开距离就能隔绝悲伤。
　　可我却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太幼稚了……

　　殷晴回忆说，她因“白桦林”事件受到打击时，我恰好请皓天去安慰她，他还弹唱给自己听。她曾将“白桦林”看作哥哥，而命运的安排却让皓天终成哥哥。她多次去医院探望，亦参与制作纪录片。
　　当晴儿和我共同面对舒然时，他已从她那里得知一切。他眼望晴儿，语气平静地说：我不会跟着你喊他哥，但也不会拒绝帮他。后来，我才知众筹时他已为皓天捐款。

　　思仪和我做视频的后期剪辑时，她的手指突然僵在鼠标上不动了。我以为，她是因重温皓天昔日的录像而难过，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正准备安慰几句，她却语气压抑地问：我常在想，我们该不该把计划推迟？
　　我惊异地看着她。可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啊。
　　思仪慢慢握紧拳头，声音发颤。正因为如此，我才这么说。也许我错了，可就是控制不住会这么想。
　　她没能再说下去，而我似乎已明白她的意思：只要皓天的精神支柱还在，他就不会轻易放弃。他曾被下过病危通知，却仍坚强地活过来了。作为朋友，我们谁都不愿去设想会有那么一天；而他自己，其实早已想过。
　　他曾对我坦言，他在痛不欲生时想过，在看到母亲强颜微笑时想过，在许许多多个不眠之夜里想过。
　　你知道吗，有一次他问我，据说Beyond乐队主唱黄家驹在重伤昏迷前，对弟弟说了他一生中最后三个字：疼，保重。我不知自己会说什么。
　　我劝他别这样想，人生路还很漫长。
　　他认真地看着我：有时候，想想也没坏处，这会让我更珍惜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曾说：“到达了生命的某个特定时期，任何地方都可以安身。不管坐在哪里，我都能生活，那里的风景都能相应地为我而发光。”
　　看到病床上的皓天，我不禁想起这句话。他曾是校园风云人物、十佳歌手，屡屡站在聚光灯下，虽然头顶光环、众星捧月，但彼时的他就颇为淡然低调，大概也是忧郁王子般的性格使然。如今，他缠绵于病榻，羸弱的外表已不复当年的清俊潇洒，内心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他曾指着书上的一句话对我说：“‘对于没有方向的小船，任何方向的风都是逆风’。其实，如果你足够乐观、足够勇敢的话，也可以把它看成是顺风。”他便是这样的一叶孤舟，抱着乐天知命的态度劈波斩浪，奋力不被狂风恶浪所吞噬。
　　有家人和朋友陪伴，他并不孤单。然而，面对癌症的病痛，任何感同身受都是肤浅的，都是有隔膜的。如果说他的所有坚忍和信念，是为了实现弗洛伊德所谓从本我到自我、再到超我，那么在这条路上，他必将、也只能孤独前行。
　　公平的是，在这条路上，我们每个人都踽踽独行……

　　林老师生日时，我手绘了一幅他讲课的素描作为礼物。他展开画纸，仔细端详一番，之后嘴角微微扬起：谢谢。你的画笔修正了我的每一处细节。他向右下角看去，我只在那里用花体写了个L。
　　L。他念出来，抬眼看着我。L代表？
　　Linda。
　　噢。原来如此。他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几近促狭的笑意。
　　我心中暗想：他应该记得我的英文名，为何还要发问呢？忽然，我想到另一个以L打头的词，不禁面红心跳，连忙低头不做声。
　　他轻描淡写道：我对过生日的观念向来很淡薄。不过，你亲手制作的礼物，我一定珍惜。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递给我，随即微笑道：礼尚往来。
　　我疑惑地接过，却没有打开。一盒饼干？至少盒盖上是这么写的。
　　不是饼干。我自己做了另一样东西。你回去再看吧。盒子只是再利用。现在商品的包装都太讲究，不循环使用未免浪费了。

　　回到宿舍，我揭开盒盖。里面是块状的黑芝麻花生糖，用保鲜膜裹着，一共两层，码得齐齐整整。最上面是一张字条：你为朋友的事难过，自己也要保重。我的手艺一般，试用后欢迎提意见。句尾还画了个笑脸。字如其人，清雅而俊逸。
　　上次诗社结束后，他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支唔着说没什么，课余去看望过皓天几次，他最近状态不太好。
　　林老师关切的目光似乎在我头顶稍停了几秒，随口说了句：嗯，不要太劳神。
　　当晚，姝文从我背后经过，忽然惊叫了一声：哎呀，亲爱哒，你都有白头发了哦！我帮你拔掉吧。
　　难道，他就是因为这个为我做了黑芝麻糖么？

　　又是一年毕业季。
　　记得林老师在课上曾说，“毕业典礼”一词在英语中也有“开始”之意，毕业象征人生将开启新的篇章。再一次，我目睹师兄师姐们合拍毕业照，狂摔暖水瓶，将学士帽抛向空中，我不由得要畅想自己毕业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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