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月今望

　　“大三岁月匆匆过，不知世上已千年。”姝文念完BBS上的搞笑帖子，转身斜睨着靖珊，“你别说，大三以前我还真不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什么‘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感觉都是夸大其词。”
　　靖珊搁下手中的专业书，走过去拍着姝文的肩膀说：“像你这种学霸，当然过得慢啦，恨不能把一分钟像抻面似的拉长，好当十分钟用，属于乌龟型生物钟。”
　　姝文嘻嘻笑着甩开她的手，在她手臂上捏了一把，“你还说我是学霸？也不知是哪个被林sir誉为他最值得骄傲的学生呢？”
　　靖珊面色微红，转身回到书桌边。校内有传言称，林戴礼跟院里其他老师聊天时，偶然谈到她是他值得骄傲的学生，传来传去竟被冠以“最”字，搞得听者也是醉了。
　　“哎？珊珊，”姝文还想打破沙锅问到底，“林sir不会是真对你动心了吧？你们可是男未婚、女未嫁的‘金童玉女’哦！”
　　靖珊斜了她一眼，不愿正面回答这种尴尬的问题，便转移了话题：“你别叫我‘珊珊’了，来帝都两年多，你的普通话还是不标准，怎么听着都像‘三三’。”
　　姝文冲她挤挤眼，又诡秘地一笑，“你倒是提醒我了，叫‘三三’正对路啊。想当年沈从文写《三三》时，正在追求他未来的夫人张兆和，三三也就是爱称啦。再者说——”她刻意拖长话音，“还有好几个巧合哦！第一，沈从文也是在任教期间爱上自己的女学生；其次，沈先生和林老师都是湖南人；第三，小说里写‘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这脾气禀性跟你真像；最后嘛，沈先生乳名茂林，刚好带了一个‘林’字！”
　　靖珊听完她振振有辞的一席高论，哑然失笑，不知该如何辩驳，只羞赧地摇头慨叹：“怪不得你是学霸，记性可真好，思辨力又强，最关键的是——联想极其丰富，已达到天马行空的高度。”
　　她们正扯着闲话，殷晴恰从医院取药回来。最近她腰伤复发，医院检查结果是腰肌劳损。之前她没重视，只推拿过两次，却总不见效。小王子很替她担心，今天专门陪她去医院，开了消炎止痛药，如果加重可能还要打封闭。
　　殷晴一进宿舍，就神色恍惚地坐到桌前，一言不发。靖珊以为她是为腰伤难过，正欲出言安慰，忽见小王子发来微信：不知为何，晴儿取药时在医院过道里狂奔，好像在追什么人，终无所获，回来以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直不说话。你帮忙劝劝她吧。
　　殷晴在追什么人，那是何意？靖珊眉头微蹙，却语气平和地说：“晴儿，你的腰好点儿没？待会儿，我想请你去个地方。”
　　殷晴茫然地看着她，喃喃自语似的：“我……好像看到那个人了。”

　　一期一会，不变的地点，不变的座位。这是靖珊曾经留下许多回忆的地方。走来的路上，殷晴仍缄默不语，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团愁云。虽然时值隆冬，但靖珊感觉她的脸色比天寒更甚。
　　落座之后，靖珊想起她方才隐晦的话，温和地轻声道：“现在的天气，让我想起一首诗：毛茸茸的枝头，雪绣的花边潇洒，串串花穗齐绽，洁白的流苏如画。在朦胧的寂静中，玉立着这棵白桦。”
　　殷晴定定地瞧着她，忽而扯出一丝苦笑。“我看到的，不是‘白桦林’。”
　　靖珊暗吃一惊，但见她终于开口，总算稍感释然。“那么，你愿意跟我说说吗？”靖珊为她杯中加了些枸杞姜茶，这款暖心茶是专为殷晴点的，正好益气驱寒。
　　“我……刚才好像看见爸爸了。”
　　殷晴的声音几不可闻，靖珊却全身一颤。“今天？在医院里？”
　　“嗯，不过也没看清，只是背影很像。”殷晴长睫半垂，心事重重。
　　靖珊蓦地想起朱自清《背影》的开篇：“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殷晴十岁时，父亲离家出走，从此不复相见已有十年。她双手环握茶杯，心中暗想：难道命运的安排竟如此奇妙莫测？原本十年生死两茫茫，如今却是故人归来对影？
　　靖珊凝视着晴儿。“看来，你对父亲的背影，印象很深啊。”
　　殷晴抿了口茶，眼望窗外骑车的过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过去，爸爸常骑车送我上课，我就坐在他背后。年轻时，他为搭救从楼上掉落的邻家小孩，砸断了右肩锁骨。伤愈后，他的右肩比左肩略低些。”
　　靖珊点点头。“原来如此。你看到那人时，情形如何？他在干什么？”
　　殷晴凝神回想。“他好像刚取了药，正准备离开医院。我追出几步，但是人流太密，我把他跟丢了。”
　　“我也常去那家医院看望皓天。你有爸爸的照片吗？我可以帮你留意，或许会有意外的发现也说不定哦。”靖珊温言宽慰道。
　　殷晴的明眸一亮，终于会心地笑了：“谢谢。”

　　靖珊端详着手机上的照片：殷晴长得很像爸爸，自来卷的头发，浓眉大眼，双眼皮，古铜的肤色。大概她只有鼻子和嘴像妈妈。由于是十几年前的旧照，所以他大概也就三十五左右，算得上是美男子，只是眼底唇边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闷。那会是他不告而别，离家出走的原因么？现身医院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晴儿还能与父亲团圆吗？

　　年关将近，话剧团在校内公演了著名的莎剧《皆大欢喜》。排演这部戏是靖珊建议的。故事的主要场景是远离尘世的亚登森林，在她看来刚好与林老师心中的“一亩田”情怀颇为相近；再者，剧情描述被流放的公爵之女罗瑟琳到森林寻父，最终得以团聚，也暗含她对殷晴的祝福。
　　她提议时虽未言明上述种种，却仍获得大家的支持，林老师也颔首赞同，两人彼此会心一笑，尽在不言中。排练时，林老师悉心指导，经常意气风发地挽起衣袖，亲自上场示范。
　　他启发“公爵”孙尧如何通过语调和动作，展现被流放后那种恬淡旷达的襟怀：“眼前这日子，远离着人间的喧闹，让你领会到树林在跟你谈心，潺潺的小溪把书本打开在你面前，石头在讲道—全都各尽其妙！”
　　舒然饰演爱慕罗瑟琳的奥兰多，而靖珊饰演罗瑟琳。由于他俩彼此太熟识，表演对手戏时，小王子忍不住笑场。林老师微微摇头，有心上场演示，但从座位上起身时忽感踌躇，复又缓缓坐下，只对舒然打了个手势。
　　有一次，殷晴来观摩他们排练，舒然在吟诵情诗时有些分神。林老师回眸望向站在排练厅门口的殷晴，又转向小王子，意味深长地笑道：“舒然分心，我能理解。你读台词时，不妨想着你心爱的人，但还是要将情感融入到这部剧中。”
　　林老师走过去，目光从每位演员脸上掠过，最后看向靖珊时，稍停了瞬息，清亮温和的眸中隐着旁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接着，他开始深情地朗诵奥兰多的台词：
　　悬在这里吧，我的诗，证明我的爱情；
　　你三重王冠的夜间的女王，请临视，
　　从苍白的昊天，用你那贞洁的眼睛，
　　那支配我生命的，你那猎伴的名字。
　　啊，罗瑟琳！这些树林将是我的书册，
　　我要在一片片树皮上镂刻下相思，
　　好让每一个来到此间的林中游客，
　　任何处见得到颂赞她美德的言辞……

　　窗外寒风呼啸，靖珊心中却渐渐淌过一股暖流。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深邃的双眸宛若严冬中的春潭，不冻不冰，笼着氤氲，幽深宁静。他眼波微转，不由得再次流向她。靖珊略一垂眸，脸上的红云为她更添丽色，显得明艳照人。
　　那一刻，世界仿佛只为两人而停，诗语漾在空中袅袅飘动，再富丽的辞藻也道不尽这醉人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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