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月今望

　　“你说这人，特么到底是奇才还是另类！”经济学院的黄仕强副院长用手猛地一拍办公桌。对面转椅上的人扭扭肥硕的身躯，压低声音道：“老哥，别跟他吕秋彦一般见识。”
　　黄院长哼出一股冷气，“他这个人，不光擅长权谋，学术头脑也是逆了天了，恐怕用脚趾头都能写论文！你没听学生们说么，吕老师不用备课，人家上课直接念论文就行，整个儿就是吕秋彦学术成果展示会啊！他先是挤走我一手提拔的李松鹤，自己取而代之。现在……哼哼，多半又惦记上我的位子了。”
　　“这我就不懂了。李院助不是因身体抱恙，自动请辞么？我看他在朋友圈写得情真意切：‘陈力就列，不能者止’。难道竟和他姓吕的有关？”说话者是英语学院副院长王希波。
　　黄仕强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你不愧是学语言的，记性倒还真不是盖的。这需要我多解释么？松鹤家那个没心没肺的醋坛子，愣是当着党委副书记他老婆的面儿，在牌桌上把家里那点丑事全给抖落出去了，可巧吕秋彦她老婆也在，让我这个当师傅的老脸往哪儿放？！”
　　“祸起萧墙，后宫堪忧啊。”王希波的额角沁出一丝冷汗。
　　“我们韩院长是空降的，背后另有来头，既不靠我，我也倚靠不上。”黄仕强往扶手椅上颓然一倒，从翰墨楼10层办公室向外望去，腾跃楼后的植树活动尽收眼底。“一棵树，一个坑，种下去容易，拔起来伤根。”他摇头叹息，“松鹤时运不济，首当其冲。早晚要轮到你老哥我啦。”
　　“哎呀，话可不能这么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是？”王希波赶紧表态，仿佛愿唯老黄马首是瞻。
　　“吕秋彦是司马昭之心，早有图谋。嗯？”他和王希波诡秘地对视片刻，都心照不宣地想起著名的坊间传闻：几年前，吕秋彦晋升教授尚不够格，愣是坐在前任校长办公室里，拉长一张马脸，瞪大两只牛眼，使出洪荒之力猛拍桌子，生生拍出个“破格提拔”。
　　“老哥，要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咱不会做局么？”王希波在扶手椅上晃了晃，眯起眼瞧他。
　　“有何高见？”老黄向前探了探身。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他。再者说，咱这也是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松鹤栽了，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黄仕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看他不像此道中人，据说还是‘妻管严’。”
　　“凡事皆可从长计议嘛。”王希波哂笑道，“我听说越是惧内的家伙，越是热衷在外面偷腥。学生中盛传，吕秋彦位列什么‘春夏秋冬’四大杀手。他上管理经济学，班里有两个女生写的期中论文大同小异，其中一个得了高分，另一个却堪堪及格。那倒霉蛋当然不服气，气冲冲地去找他评理，可他却脸不变色心不跳：你有那谁谁谁漂亮吗？你要是有她漂亮，我包你上90。”
　　老黄用几根手指在桌上轮番敲打着，似乎在盘算什么。“他说话太露骨了，连大尾巴狼也不装一装。”
　　“我倒觉得，他这是巧妙的掩护，如此口无遮拦，只能被当作笑柄，叫人毫不设防。试想一下，哪个色胆包天的家伙会张口就承认自己是色狼啊？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老黄凝视着王希波，“这么说，你已经查出点眉目了？”
　　王希波笑而不语。

　　中午，姬皓天缩在食堂一角，将黑色棒球帽压得很低，像完成任务似的往嘴里扒饭。突然，有个人连问也不问，就坐到他对面的空位上。他本来心里颇不平静，双眉紧锁地抬起眼，刚要出声抗议。
　　对方却探出纤纤玉手，将某样东西在他眼前一晃。“生日快乐！”
　　赵思仪手里拿的，竟是1986年Beyond乐队的首发专辑《再见理想》——黑白封面的卡带盒虽已老旧，表面有些许划痕，但仍瑕不掩瑜，无怪乎乐迷们都称之为珍品中的珍品。
　　皓天怔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一口饭险些哽住，白净的俊颜都快憋红了。
　　对面秀美的小脸探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哎，被惊喜给噎着了你？说话啊！总不会还是那句，跟我没的谈吧？”
　　他勉强吞下如鲠在喉的饭团，放下筷子，定睛看看专辑，又瞧瞧思仪，仿若捧着圣物般双手接过。他慢慢抬起头，帽檐在脸上投下的阴影渐褪，好似一层黑纱被徐徐揭开。
　　“怎么……怎么回事？”话音未落，皓天便已后悔，难道不该先表示感谢么。“嗯……谢谢你。”
　　思仪见他眼里似乎闪着泪光，不知是刚才被噎得，还是当真感激自己，不过心里颇为受用。
　　“哈！这回你抢了我的台词，什么‘怎么回事’？噢，你是说我怎么知道你今天生日？不对，你是想问我怎么得到这张比你岁数还大的稀世专辑？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喜欢Beyond？”
　　他被连珠炮似的狂轰乱炸搅得头脑发晕，只默然点头。
　　思仪交抱着双臂，喜不自胜。几次回合都是他占上风，这次也轮到我hold住局面了！她正喜滋滋地品味胜利的果实，忽听皓天轻声说：“你吃过没？要不我给你打份饭吧。”
　　思仪睁大眼睛瞧他。他垂眸不与她对视，但语气颇为真挚。
　　“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就这句话……”她本来想说“像点人样儿”，见他神情落寞，硬是悬崖勒马，把已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临时改头换面：“这句话我最爱听。那算是你请我吃饭，对吧？”
　　他起身打了一份饭，默默摆在她面前。
　　思仪低头一瞧。“哇！有鱼有肉哎，我就不客气啦。”
　　皓天看她像缴获战利品似的，把一大块咖喱牛肉塞进嘴里，狠嚼几下，咕噜咽了。他忍住没笑，又低头扒了几口饭。
　　一阵沉寂过后，思仪绷不住了，故意把筷子伸到他“地盘”上。“我吃点你的豆腐啊。”
　　皓天眉头微蹙，她赶忙丢出一句：“哎，你可别多想！我不是你那个搭档任靖珊，说话老爱拐弯抹角，外带个比喻、象征什么的。我说豆腐就是豆腐，禁止随意联想！”
　　皓天撂下筷子，把餐盘向她推推。“我吃不下了，你随意。”
　　“嗨，我倒变成给你打扫剩饭的啦？”思仪也把筷子一搁，气鼓鼓地瞪着他。
　　皓天心中叫屈。我本是好意，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反倒不堪入耳。他转眸瞥见桌上的那盒卡带，却也不便发作，只得强抑蹿升的火气。
　　“赵思仪同学，你送我东西，我很感谢你。如果有事，你尽管讲，请不要拿话噎人。”
　　思仪心想，这人倒是蛮有耐心，不如再试他一试。“这么说吧，我想求你件事。你是广东人吧？我想请你……教我说粤语。”她粲然一笑，偏头瞧他的反应。
　　皓天不知她虚虚实实，打什么主意，疑惑地看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没听错，我就是想跟你学粤语。老爸打算送我去欧美留学，我没那么大志向，也不愿受他摆布。就说嫌地方太远，跟他折个中，打算毕业去香港，不得提前准备嘛。”
　　皓天沉吟不决，迟疑地瞧着她俊秀的面庞。
　　“我按家教的标准付钱，不会让你白辛苦的。”
　　“不是那个意思，”他顿了顿，“我奇怪的是，看不出你是这种未雨绸缪的人。你学好英语，在香港同样吃的开，不一定要讲广东话。”
　　“我有英语家教啊！嗯，以前是有一个……后来，他趁爸妈不在家，就动手动脚的。我吓唬他说，家里安着监控摄像头呢，叫他老实点儿，不然就报警。后来，我妈让他滚蛋了。”她说起来既得意，又后怕。
　　“想不到你还蛮机灵，”皓天终于露出笑容，“你爸妈放心你一个人跟他在家？”
　　“不放心又怎样，他俩把事业当宝贝儿，我这个所谓亲生的只好靠边站了。”思仪眼望窗外：一对情侣牵着手并肩走过，几个骑车路过的女生有说有笑，一位老师站在路边和学生聊天……那一刻，她仿佛驾着时光穿梭机，变回十来岁时的自己，独坐阳台栏杆之后，眼望落地窗下穿梭的车辆和寥寥的路人。
　　“有时候，我想象家里突然闯进坏人，我破窗逃跑，连脚要怎样踩到下一层的防护窗，都瞧得一清二楚，一阵风就能把我卷走，像刮走一片叶子，”她自言自语似的，“我猜，如果我摔死了，别人肯定比我爸妈更早发现。想到这里，我笑出声了，真的，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转回头，见皓天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她。四目相对时，他的目光仿佛毫无焦点的空洞，却又似乎已看透一切。
　　“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就说起这些了。”她想了想，“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嗯。”他点点头。
　　“你朋友多么？”
　　他扒了口几乎凉透的米饭，嚼蜡似的咬着。思仪见他喉头猛地一动，猜想这口饭实难下咽，估计自己的问题也是如此。
　　“朋友不用多，如有知己，一人足矣。”
　　“看来，你确实有知己。”她换上俏皮的笑脸。
　　“你怎么知道？”
　　“从你唱的歌能听出来啊，但我也感觉到，她现在离你很远，你很想念她。”
　　思仪见他垂首不语，又轻声说道：“你唱的歌都很好听，我也想唱。你同意教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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