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月今望

　　就寝前，靖珊爬到上铺，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发现他送的是一条白色羊绒围巾。她的手慢慢摩挲着围巾，那种温暖而轻软的触感让她忆起在图书馆相见的情景，被九月午后阳光映成琥珀色的柔和双眸，远不似殷晴她们形容得那么严厉冷峻，很难想象他对学弟学妹训话时的样子，也很难将他视作全校最大学院的学生会主席。
　　靖珊自幼好静，常沉浸于书本和音乐，向来远离各类团体组织和大型活动。她感觉自己在许多时候仿佛隐没无形，是被边缘化的，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
　　唐颂的世界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又是那样引人瞩目：要说风光的学生会工作，她对他的了解不如殷晴和思仪；若论专业方面的学习，她对他的了解不如凯博和梦妍；在兴趣爱好上，她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她熟悉的领域，比如读书。可就在这一点共性上，他爱读的还是她并不熟稔的政论和史书。
　　除书之外，她经常想不出有什么其他话题能跟他谈。她熟悉的男生屈指可数，在这为数不多的几人中，她能与小王子分享古典音乐，跟继勋和皓天能探讨广播站的工作，就说跟张金磊吧，还能讨论英语作业呢。
　　可是对于唐颂，她既想了解，却又害怕了解。不知为何，她的第六感隐约觉得，当年他离开广播站的原因将在无形中与自己扯上某种关系。
　　虽然唐颂在她面前从不摆架子，却自有学长的风度与威严，即使上次受伤也豪不示弱。她没少听人当面或背后称他“颂哥”，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始终只称“学长”——安全而中性的称呼，既是心怀敬意，也可说是有意疏远。
　　靖珊觉得，他俩过于关注彼此的感受，时常欲言又止，互相揣摩心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彼此不够了解，缺乏心有灵犀的默契。晴儿说的没错，小王子与她颇有默契，可她与舒然之间偏偏不来电。
　　包装盒背面的价签已被他小心仔细地揭掉。围巾并非名牌，但质感不错。她向来看淡物质享受，平时背的是二三十块的帆布包，上面印着“Life is simple”，底下有个大大的笑脸。
　　如今在校园里，像她这种廉价布包已不常见，妈妈曾劝她买个像样点的，但她就觉得这种包轻便简洁，能装东西就行，二三十和两三千元达到的目的都一样。思仪的挎包往往动辄就超五位数，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套用同学们的调侃之词，就是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
　　她再次低眉凝视手中的围巾，一片洁白，除了同为白色的流苏以外，什么也没有，好似白纸一张。她方才还劝晴儿要多了解舒然。现在想来，自己对唐颂又何尝不是如此？

　　殷晴以手攀着床沿，探头到她的铺上取睡衣，见靖珊对着一条围巾兀自出神，便打趣她说：“妞儿，发啥呆呢？还不铺被子，打算盖着围巾睡么？”
　　她回过神来。“没啥，想点儿事情。”
　　晴儿偏头仔细打量，随即拖长语调，俏皮地笑道：“喔——原来，你今天的收获可真不少哇。不只有‘小王子’送礼，还有‘大王子’送围巾？对不对？”
　　“矮油，你想多了啦。”
　　“是么？”晴儿微一扬眉，身轻如燕地翩然落地，凑到靖珊床下举头看着她。“总不会又是个像小王子那样的‘姐妹’吧？我可是巴不得你这小妞儿赶紧找到主呢。”这段日子，殷晴跟隔壁的北京女孩田奕昕学了不少儿化音。
　　靖珊听她说话又恢复二人初遇时的活泼率真，会心地一笑：“晴儿，如果你能和他走到一起，我会一直、一直祝福你们的。”
　　殷晴脸上一红。“你看看，又来了。你说过要多了解，我这不都约他过节一起吃饭了，别总提他行不行？”晴儿指着她手上的围巾，“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我认识吗？”
　　“你……估计不全认识。”靖珊随口一说，倒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谁又敢说完全认识另一个人呢。
　　晴儿可不吃这一套，仍是不依不饶：“那就是认识，至少知道名字！是谁，是谁？你要是不说，我上来挠你痒痒！”她说着就要顺梯子往上爬。
　　靖珊借势将她一把拉到铺上，“怕了你不成，先绑你做压寨夫人再说！”两人笑着抱作一团，直笑到腰疼才停下来。
　　靖珊娇喘道：“哎呦，好久没这么开心地跟你闹了。”
　　殷晴假意推开她，“谁跟你闹了，说正经的。”她探出兰花指一点那条围巾。
　　“你还记得，”靖珊略低下头，“那天在篮球场边，你问过我的话吗？”
　　殷晴睁大眼睛，忽然掩嘴道：“天啊！不是吧，真的是他？是唐颂！”
　　“哎呀，你小点儿声！姝文待会儿就回来，你再喊，地球人就都知道了。”
　　殷晴瞧瞧围巾，心思转得飞快，“你告诉过我，你们林老师讲《罗密欧与朱丽叶》时，说罗密欧想变成朱丽叶的一只手套？这样……就可以抚摸朱丽叶的脸了？”殷晴抄起围巾的一角，向靖珊脸上蹭去。
　　靖珊拍落她的手，“小妮子找打！说不过三句，就没正形了。”她跪坐在床上，面向晴儿，“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思仪也曾问过她，但这次情形不同。殷晴凝神思忖，才缓缓说道：“感觉他很正派，第一印象是不易接近。在学生会相处一段时间，却发现他外冷内热。不过这种事，只能靠你自己去体会，别人再怎么说也不作数。”
　　姝文推门进来，见靖珊跪坐着面向晴儿，殷晴则将两条修长的美腿搭在床栏的豁口处，欢快悠闲地荡来晃去。
　　姝文仰头扶扶眼镜，故作拈酸地打趣：“矮油，人家都说，两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你俩这是好到一张床上去了喔？”
　　殷晴仰头嘻嘻笑着，脚在梯子上轻轻一点便已稳稳落地，闪身欺到姝文身边，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别忘了咱俩的床挨着，小心我夜里也跳到你铺上去！”

　　翌日中午，靖珊身穿黑呢大衣配白围巾，前往学校附近著名的Swanna Coffee。早上，她接到唐颂的微信：“你送的精神食粮不错，中午一起补充物质食粮如何？”她想起殷晴所说的“外冷内热”，嘴角隐隐现出一抹笑意，不由得轻抚围巾露出的一角。
　　靖珊步入店门，便觉眼前一亮，恍然明白他为何要选此地。装修风格既不失网红的时尚，亦不乏典雅的气度，低调中透着奢华，店内氤氲着浓郁的咖啡香气。她捡了角落的桌子坐下。不久，唐颂踏着轻柔的背景音乐步入，穿的也是黑色外套。唐颂看着她的围巾笑道：“还挺搭的。”
　　“黑白不是百搭么？”
　　“和你也搭。”
　　两人相视一笑，温婉低回的香颂渗进他们片刻的沉默中。
　　唐颂向她推荐了瑰夏，他点了一杯拿铁。咖啡上来后，两人的话渐渐多了。靖珊问：“这么快就开始读《先知》了？不用复习吗？”
　　“我越到期末，越爱看课外书。”
　　“我也是。这星期的散文课前，我正在读林老师推荐的《余墨集》，他一眼看见就对我说：‘呦，考前还有空看课外书啊！’其实，他也鼓励我们这么做，因为考试不是学习的全部，更不是生活的全部。”
　　“林老师？”唐颂抬眼看她。
　　“就是林戴礼老师。”
　　“噢，是话剧社的指导老师吧？我大一也上过他的课。他推荐的文章里面，我印象最深的是……富兰克林的《假如我又回到童年》。”
　　靖珊微笑颔首。“那篇的确不错。我在广播站选用了很多他推荐的内容，比如你听过的《青春》，还有最近在站里演播的《初雪》。”
　　“他是不是还推荐电影了？”唐颂认真地看着她。
　　“对啊，最近推荐的和教书育人有关，《放牛班的春天》和《死亡诗社》。他在课上放了《死亡诗社》的片段，还给我们朗诵《Oh, Captain! My Captain》呢！”她兴奋得像个天真的孩童，话匣子一打开，她脸颊都开始微微泛红，于是解开了白围巾。
　　唐颂向杯中加了糖，慢慢搅动着，心形的奶花渐渐散了，淡了，几近消失。他举杯呷了一口，凝视着她浅浅的笑靥，感受着舌底的甘苦交加，耳边传来温情款款的法语歌曲《玫瑰人生》。
　　靖珊平时与他聊天颇有顾虑，此刻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她让心沉静片刻，又继续道：“其实，他也推荐过很多温情的片子，比如岩井俊二的《情书》和《四月物语》。你看过吗？”
　　唐颂轻轻摇了摇头，侧耳聆听着背景音乐。“我记得，你二外学的是法语？这首歌你熟悉么？”
　　靖珊掏出手机晃了晃，“我的手机铃声就是这首歌。”
　　“哦？看来，你对这歌还真有感情。”
　　“嗯，这是我听过的第一首法语歌。小王子传给我的，他学的也是法语。”话音刚落，她忽然记起被他意外发现的那个写着“JS”的信封，稍显尴尬地用手撩起额前的长发，吃了一小口意大利面。
　　唐颂仔细瞧着，忽而忍俊不禁地指着她的围巾。“嗯，那个……小心。”
　　靖珊低头“哎呀”一声，赶忙抽了张餐巾，擦拭溅在白围巾上的两点番茄汁，又一迭声地道歉。
　　“没事，没事，”他状似随意地摆了摆手，“你今天就像个小孩子。孩子做错了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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