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十二月夜

作者:姬二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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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风雨伞



      柳浪闻莺的景致是当今的时节最好。

      江南季末的春天,莼叶细如弦。池边草作径,湖上叶如船。

      垂柳如浪,偶听莺鸣。

      此事一出,沈缚面上尴尬难以纾解,二话不说便离开,临走前叫了钟大夫与严笙照看,自己去了吴山书院求僻静。

      眼下没有少年密切地注视,轻松自在,沈缚自是觉得脚步都要轻快一些。沈缚赶至书馆后,才晓得他今日打烊。

      讪讪而返,走出不过几步,后路上则是追来了一个人。

      “沈姑娘!沈姑娘!”

      沈缚回身一瞧,发觉是余尔砚的书童。

      “阿庆,怎么了?”

      “少爷说让我在这儿等着,若是见到您来了叫小的告诉姑娘一声:“对不住,二夫人这两日身子不好,少爷正是在照顾夫人呢,所以书馆这两日暂不开业。”

      “他二人都在余府里么?”沈缚收好了书袋问。

      阿庆摇了摇头道:“不,少爷顺了她的心意将她安置在外边,原先是大夫人怕她得了肺痨,是而二夫人主动提出要搬出去住,怕府里其他人沾染上就不好了,拦也拦不住。”

      沈缚动了动喉,心想若在余府,她哪里好去叨扰,眼下既然搬了出来,她理应去看一看,于是问这位小书童:“你知晓二夫人现下住在哪儿吗?”

      他点了点头。

      “那……能不能带我过去见一见二夫人?”

      书童没料到沈缚会如此说,只觉得少爷自己并不容易,余府两位夫人素来不对路,多一人关心夫人也好,便又点了点头。

      于是沈缚去罗惟馆带一盒粥,一屉小笼。因临时起意,身上也未带些什么,想了想又将贴身的护身符取了下来,放入锦袋里。

      幸好住的不远。

      正好是龙井边的一间小屋子,曲径通幽,分外雅致。

      隔着檀木窗,传来轻弱的咳嗽声。绕过枝叶深翠的桂树,沈缚见到余尔砚轻轻拍抚他娘亲的后背,手上还端了一碗药。

      连忙踩进屋内,沈缚把余尔砚手上那碗药接下,在他讶异的目光下,对卧床不起的那一位妇人,道了一句夫人安好。

      “你怎么来了。”余尔砚亮了亮眸子道。

      沈缚眨了眨眼:“我总归稍许通点医,明白几分药理,借你的书也不是白读的,想来应是比你会照顾人些。”

      此话倒是与同那位少年所讲的全然不一致,也便是看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儿了。

      “谁来了……?”余夫人看了一眼余尔砚,唇色苍白地问。

      余尔砚同娘亲道:“是沈缚。”

      “咳咳,原来是沈姑娘……阿砚多受你关照了……”余夫人眉眼之间尽是憔悴,却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明艳动人。

      若不是当年二夫人的那一把伞,沈缚与余尔砚也不会认得,也不会成了朋友。

      也止步于朋友。

      她早就万千思绪皆收起,理所应当地待余尔砚好了。

      “原先我也受了二夫人不少的照顾,对尔砚好是应该的,”说着,从袖袋里掏了掏,“我这个护身香囊里头有经书,外裹着白芷、甘松、山奈和苍术,味道清雅解解春困,对身子骨是极好的。”沈缚把护身符放在了夫人的床头。

      “真是客气了,”余夫人看了一眼秋香色的符袋,说,“我对沈姑娘的印象还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转眼儿都成了大姑娘。”

      想来是有这么久没怎么见过面了。

      也因当年的一件的小事,却也在杭州城里闹出了不晓的动静。

      沈缚刻意不去提及尴尬:“这不是尔砚也长大了么,哪有光零零我一人虚长了年龄呢。”

      二夫人眼里尽是关爱,“他呀,从小就不听话,哪里算得上长大……咳咳。”手立马捂了嘴,话说不过半句,忍着咳嗽,却是憋出了一句问:“沈姑娘还在义庄做事么?”

      名利场里摸爬滚打出身的阮秀怡心中有一把算盘。

      沈缚一愣,晓得自己做的活儿积阴德,长辈们一概不喜,怕自己的好意在人眼里都是增了晦气,可眼下她这般直截了当地询问,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是道:“嗯,还在。”

      余尔砚闻言撇撇嘴,似是觉着阮秀怡会讲些令沈缚与他皆难做人的话语,于是叫他娘把药喝了便好休息,索性不让她开口继续说了。可阮秀怡依旧要在沈缚面前道:“你还不让我同沈姑娘说一说贴己的话儿。”二夫人牵了沈缚的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尔砚淘气,你应当懂事。”

      沈缚猜想她要说些什么,正是她最最不愿多提的,听了余二夫人的话语传入耳,她又不得推脱,只是因为她为余尔砚的生母,沈缚因此放心不下。

      “我本是觉着近年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能见到尔砚成家,我便是放了心。”

      果真如是。

      “二夫人不必担忧,如今您身子也会好起来,凡是也不用着急,顺其自然便好。我信尔砚自有主意。”沈缚就事论事,不愿扯开去。

      “我是怕他主意太大了,”二夫人叹,“若我不是教坊出身,尔砚想来也能多收到些青眼。士农工商,他爹也不过是个末等的富商而已。”

      沈缚明白了夫人所挂念的不过就是余尔砚今后是否娶妻,皆关乎前程与地位。然这些轮不到沈缚插上话,只能宽慰说:“整个临安城都晓得余家二郎一表人材,英神俊朗,还得尔砚自己挑个喜欢的。”

      余夫人听后,弯了弯唇角。

      “夫人好好歇息才是,不用太过操心尔砚了。”沈缚补充又道。

      阮秀怡看着沈缚单薄的衣衫,瞧向她的面色:“听说你爹爹原先也是个官老爷,后来才家道中落了,沈姑娘家中便无亲人可依了么?我倒是认得杭州的一位沈老爷。”她探了探沈缚的眼色,不露动静。

      沈缚内心有些疑惑,猜出几分阮秀怡的意思,想回头看一眼余尔砚,却发现他出了屋子,只能垂了眼,摆上一副照旧的说辞道:“杭州城里姓沈的老爷多得是。那时我年岁小,记不了事,亲戚平日亦不太往来,若能寻回亲,早就来寻我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大抵以为我同父母亲一起去了罢。”

      “你一直在杭州城里,从未去过其他地方,要想找一个人,当真这么难吗?”

      沈缚却觉得她话中有话。她自然知道沈府里的人不一定会来寻她,怕惹祸上身,但她也知晓,李永逸确实也从中做了不少事情。

      想叫她与此避而远之,不必再停滞在过去了。

      而沈缚不可不提从前,若她真将一切放下,如今也不会这么执着一心要进刑部了,她留了一份心,问阮秀怡道:“二夫人说的沈家老爷,是哪一位呢?”

      她眼色疲惫,看向沈缚:“我从前在扬州的时候,他是御史台的大人,向我问过一些旧事儿。”

      沈姓,又在御史台,沈缚闻言心下还是难以平复,她不能确定阮秀怡讲的是不是她父亲,却知道阮秀怡想以此拉近与她的距离,便顺水推舟地问:“二夫人认得的人不少,问的是什么旧事呢?”

      “不过是几位听曲的大人罢了,我也都忘了。只是呢,沈姑娘要听一听我的话,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做追究了,过好眼下的日子,这才是要紧的。要为自己的今后想一想。”

      倒是与李永逸初心一致了。怎的如今所有人皆劝她不要追究呢?他们越这般劝阻,她便越想弄个明白。而阮秀怡此言一出,她倒是霍然想通了一点。

      “这么糊涂地过活,我问心有愧,怕对不起父母的在天之灵,”沈缚默了默,“二夫人,我并不懂事。还是谢谢您的伞。”原来十五年前阮秀怡不是无由来的好心,而是认得她,认出她,才送伞叫她莫要太过狼狈的。

      送伞并非是契机,父亲在御史台查的案子,才是契机。

      阮秀怡看着沈缚冷清却倔强的脸,心中明白此人难劝,可还是道:“但你却也这么糊涂地过了十多年,不过还有几个十多年而已,很快就过了的。”

      余尔砚端来了一碗方煎好的药,阮秀怡见他来,便不再多语。余尔砚喂她喝下。实则夫人体弱,本就是提着精神同人说话,喝完药就真的睡了,便让余尔砚招待着沈缚。

      两人走到堂前荫蔽处,沈缚脑中负荷沉沉。

      十五年前父亲蓦然被捉入囚车赶送刑部,令人猝不及防,不明不白。母亲带她上公署伸冤,却奔走无门,无从伸张正义。一年的日子过得愈发拮据,她二人从大大的府邸搬到小别院里而后又搬去客栈驿站暂住,最后因当去一切贵重之物也再负担不起官府打点费与伙食店钱,被驱赶了出去。

      她只记住了无处可去的那一日有大雨淋漓,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发丝贴在面上的不适感,她握着母亲的手一点点失去温度,到最后连她发出的微弱的声音都难以辨析。俯身侧耳什么都听不见,耳朵直放在她的唇畔也已经全然不知她的气声道了一句什么。

      想起几日前她换好洗净的衣物,躺在床上的母亲还有力气发出声音,对她说:“阿缚,你要一个人活下去。”

      沈缚双手握住的那只手已经渐渐僵硬,再也无法回应她了。秋雨凄迷,耳畔传来车轮滚动之声,沈缚避之不及,却未料到从扬州城来的小小少年探出半个身子,从淅沥的雨下车顶,伸出一只手,在她母亲的脚边,放下一把雨伞。

      尔后放下车帘,马车行远。

      沈缚拿起那把伞,却不晓撑起来的意义。

      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靠自己活下去”的声音。

      是要她抛去一切,洗去一切,不被他人所累,不去仰仗他人,即便是生养她的血亲,是要她在这世间,独立茕茕。

      因而沈缚从不知何为孤清寂寞,却也不知为何要活在这个世上,她年纪太小,不懂世事,却晓得这世上原来也不尽然是恶人。

      然她还是替长辞的母亲打了一打伞,为她遮蔽一些风雨。

      *

      “她的话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余尔砚同沈缚出来。

      立在院子里的那棵柳树下面,沈缚脚踩柳絮,“你不要往心里去才好。”不去看余尔砚神情,“为人父母的大抵都是如此,只要你我是男女,就会被误以为的。你长兄娶了妻生了子,接下来也会轮到你头上。”

      “你倒是没这个烦恼,李主事实则宠你得很。”

      沈缚叹了一口气:“我不大承受得起,受他扶助,欠他也太多了就还不上了。”

      余尔砚道:“他将你看作子女,哪里想着回报呢。”

      沈缚觉得自己同李永逸之间依旧横亘着河海,并无所谓父女间的亲昵。她还记得当时连一句“舅舅”都被否决,只能同他不亲不疏地以职位相称。

      她不敢与人太过亲近,或许也是怕热忱被拒,如泼浇冷水,叫人由心底卑躬屈膝,使得浑身不自在。

      于是摇摇头:“他将我护在羽翼下,好似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分明我这年岁拿出来讲也叫人贻笑大方了。方才还同他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呢?”

      “你晓得义庄要拆分了么?我想借此机会分去刑部,可他从小只管教我什么是丧葬之礼。晓得我的念头,自然不高兴。”

      “礼部有什么不好?”余尔砚仔细看着沈缚表情中掠过的分毫,心下忽觉不安,一念到那日他问她是否要科考她说了不,但却从很早的功夫开始就几乎每日来他这儿拿书,夜夜攻读。余尔砚如今有些迟疑沈缚是不是面上说不再去想此事,却暗自下功夫的那一类人儿:“事到如今你不会想要………”

      “没有,”沈缚立刻打断余尔砚,“我纵然心中有过这种念头,但我更贪生怕死。如今这日子也不算难过,我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呢?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能够。”

      余尔砚想眼前的沈缚纵说自己胆小甚微,可实则拼起命来,亦比他更豁得出去几分。

      而沈缚在低头沉思之时,心底却是没由来忽地冒出那位少年的一句“姐姐胆子极大。”沈缚骤然一惊,不知怎么会突然想起他来,努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这杂绪。

      她亦是明白自己分明胆小如鼠,外强中干罢了。可纵然是如此,沈缚也不甘做鸟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或是锁在龟壳里一辈子的乌龟。

      凡事总要有一试,而她已经迈开了第一个步子。

      余尔砚缓和了声音:“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左右不过是担心罢了,但即便是你如今同我说要乔装以男子面目入仕,我亦会尽力而帮之。”

      “尔砚。”沈缚听此言心中一怔。

      他即便不了解她,亦可成为她的臂膀。像是寒夜里喝下一口温汤,沈缚鼻子酸涩,在喉口换了千万句道谢的说辞,最终只是唤了他一句名字。

      她根本没有这个胆子去为乔装为仕,两条路说不上哪条更好走一些,毕竟身为男子的优渥是她不能够真正感同身受的,倘若被揭穿,是万劫不复。

      若自己是个男子便好了,她不止一次地想,许多事儿便比如今容易办许多。而不至于落到撞倒南墙还是无能为力的境地。

      余尔砚抬头舒展了眉头,一笑,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不用谢我。”

      此事不欲再提,转而顾起阮秀怡,只是道:“今日去你书馆见人不在,遇上了阿庆,便叫他带着我过来,别说我多事儿,也别怪他什么。夫人需要好好调理才是,这几日我若得空便过来,帮你搭把手,也好一同照顾她,你不要自己累坏了……”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怎么也没个贴己的丫鬟?”

      她素来以为,余尔砚同其余兄弟姊妹交好,自然在府中日子过得不错,可没想到他娘亲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与他人无法相容。

      余尔砚摇摇头:“搬出来也清净一些,府里的人儿已经在收拾了一半,只是我娘觉得不必带,因此今儿本是想再买几个,却一直不得闲。”

      沈缚不知他这般设防,也不懂为什么一开始不带府里的人,这个崇华苑不大也不小,看模样是有五六间屋子,却只住了余尔砚同二夫人两人。

      沈缚无奈地笑了笑:“我也可以过来搭把手。”

      余尔砚乍然抬了眼看向她:“你哪里有空呢,义庄的活儿也不少,你若真想去刑部,宫里的事也有好些时日可以忙了。”似是拒绝。

      沈缚有些疑惑,她晓得余尔砚对自己娘亲事事亲力亲为,但沈缚觉得他过惯了舒服日子,一来难免照顾不周,二来有些事儿到底是他不方便做的。

      “你只要给钱财就是了,人情就不欠了。”沈缚道,“我来也是应该的。”都是要偿清的从前的人情债。

      余尔砚闻言笑了笑,“你倒是想尽法子挣铜钱?”抛了烦愁杂绪,也终是模棱两可地先应了下来,“不要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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