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月光

　　01
　　四月三日，我同刘姐请了两天假，背上巨大的背包，南下去了S城。

　　坐在火车上接到蓉蓉的电话，隔着手机，她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魏浩然说你不仅放了他的鸽子，还把他的号码拉黑，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

　　车窗外路过一片花田，红艳艳的一汪，延伸至天际。

　　“麻烦小姐让一让，我拍个照。”

　　我点头笑了下，移开身子，蓉蓉惊疑不定的声音传来：“男人？毛毛你人在哪里？”

　　“休假中，乡下信号不太好，这几天都会关机，替我跟魏少说声抱歉，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挂断电话，火车也差不多到了终点。

　　S城是个风光秀丽的小城，地广人稀，空气非常清新。近几年却靠旅游带动了点人气，下了车，随处可见民宿客栈前来招揽客人的老板娘。

　　“小姐来旅游的吗？要不要住宿，一晚只要五百，还能免费做你的导游，别看咱们S城虽小，道路却弯弯绕绕的，外地人很容易迷路的。”

　　我笑着拒绝:”不用了，我就是本城人。”

　　花了半个多小时，徒步走到鹿山。肩上背包重的像座山，沉甸甸的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坐在山脚下歇息。喝了口水，想，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从前我背着小光，翻两座山，还游刃有余的。

　　鹿山不高，背脊平缓，山顶处却有两块细长的凸起，呈分支状，像鹿的角，又尖又长。小光曾开玩笑，说死后要葬在鹿山顶上，看着往来行人，对他顶礼膜拜。没想到一语成箴，后来鹿山上建了墓园，小光便长眠于此。

　　没到清明节，墓园里的人并不多。寥寥几个，看着都是当地的老人。

　　来到小光的墓前，拂去墓碑上的灰尘，露出男孩子的相片，穿着不太合身的校服衬衫，咧着嘴大笑，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一如既往。想起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小光偷穿了我的校服，衬衫空落落的罩着他瘦削单薄的背脊，又大又长，不太好看，他却笑得特别开心。

　　五年前他十五岁，重病，不能上学。我十七岁，一边打工一边在镇上念高一。他该有多羡慕我，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念书，可以运动。

　　我取下背包，拿出准备好的酒和杯子，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我还是不会喝酒，喝一口就会起一身疹子，痒的难受。”我摸着相片上小光的脸，有些难受，”我自己不能喝，也不准你喝，是不是很霸道。”

　　风一吹，松柏沙沙的响，一片连着一片，像翠绿的波涛，悠悠荡荡的飘。

　　“酒不是个好东西，你还是少喝一点。”我将杯中酒倒在墓碑前，收起酒瓶，重新放进包里。

　　“对了，你在那边见到过一个叫顾言的人吗？如果见到了，替我向他说一声，”我顿了有一刻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要说什么，“算了，你也不认识他。”

　　我撑着额头，心里有一瞬间的难过。我和顾言，似乎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呢，一路走好？我错过了说这一句话的最佳时间，现在才补上，似乎挺不真诚的。好像我不在意他似的。

　　想了想，又倒了一杯酒，洒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似乎进到了眼睛里，有点难受。

　　02
　　到了晚上，眼睛还是肿肿的，滴了眼药水，也不管用。回到老屋里，几乎是不能住了，屋子外长满了杂草，屋子里到处是蜘蛛网和灰尘，屋顶上还开了个洞，四面漏风，凉飕飕的。

　　拎着箱子打算走的时候，脚上却踢到了什么东西。我拿手机照了照，似乎是个盛月饼的红盒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轻轻打开，露出一支原子笔和一本斑驳的日记本。

　　日记本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小字。

　　顾言和秦毛毛。

　　一段羞于启齿的、只敢偷偷写在日记本上的少女心事。

　　顾言是高二的时候转来S城一中的。他长得很好看，眉目精致，气质冷淡，往讲台上一站，全班女生的视线都追随着他。

　　那个时候，顾言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不爱说话，上课喜欢睡觉，成绩一塌糊涂依然能收到一大堆情书的转学生。

　　我那时候忙于打工挣钱，课业落了许多，课上课下要拼命学习才能勉强保持班级前三的位置，因为是免学费招进来的特困生，平时还领着校长助学金，若是不能保持优异的成绩，很有可能下一学期就会退学。

　　我不能退学，我想考大学，想赚好多好多的钱给小光治病。小光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阿爷下地干活时捡到的孩子，因为得了病，被家人遗弃，阿爷不忍，将他捡了回来，即使我们家根本养不起两个孩子。

　　阿爷去世后，我负担起了自己和小光的人生。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闲心去注意别人，哪怕顾言就坐在我的前桌。

　　我坐最后一排，因为班上没有女生愿意坐这个位子，他个子很高，坐倒数第二排，上课就是睡觉，趴在桌子上也不会影响我的视线。

　　我同顾言的第一次交流是在班上举行的第一次小测验时，他转头传了卷子给我，却没有转回去。他等我写完名字后，开口。

　　“同学，借我一支笔。”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衬衫白色的纽扣上，画下一个光圈。一中简单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精致起来。

　　我的视线重新回到卷子上，道：“我只有一支笔。”

　　头顶上响起他冷淡的嗓音。“我只写个名字，很快还你。”

　　居然真的只写了个名字。但那支笔回到我手中时，却已经写不出来了。

　　没水了，真是欲哭无泪。

　　我再次抬头，顾言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老师看出我的异样，走上来问，跟其他同学借了一支后递给我，那场考试结束，我将笔还给借给我的女生，她笑眯眯地靠过来搂我：“毛毛，能不能跟你换个位子？”

　　这么亲密的喊着我名字的人，是班花于薇，从前我跟她毫无交流。

　　她的位子在第三排，视野很棒，我点点头，没什么犹豫的开始收拾书包。

　　第二天上课，我又是第一个来到班级的，却差点走错到最后一排。在第三排的新座位上坐下后，却在桌肚里发现一支原子笔，看起来价格不菲。上课前，在讲台上问了问，大家纷纷表示不清楚。我有点疑惑，担心失主着急，将它交给了班主任。

　　第二天却在同样的地方又发现了这支笔。这次我没将它交给班主任，第三天就没有新的笔了。似乎，是送给我的？我将笔原封不动放在桌肚里，并未使用。

　　并不是不好奇原子笔的主人，但我没有时间去找，除了将它保存，并无他法。时间久了，我都快忘了这件事时，原子笔的主人却浮出水面。

　　班花于薇的手表丢了，据说是父母送她的生日礼物，还是个名牌。她哭得很伤心，声称是有人偷了，要求检查每一个学生的桌肚。说是这么说，她第一个要检查的人却是我。大概所有人都这么想吧，贫穷就是原罪。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于薇却拿起那支深藏于角落的原子笔，不依不饶地开口：“这支笔不是交给班主任了吗？怎么会在你这儿？是你偷来的吧？我的手表是不是也是你偷的？你把它藏到哪儿了？”

　　我觉得她脑子不太灵光。

　　“没见过你的表，去问班主任，我要学习了，你别挡在这。”我开始收拾被她翻乱的书包。

　　于薇冷笑一声，愤怒地抽起一本英语书便往外扔，正好砸到刚走进来的顾言身上。

　　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拨弄领口的纽扣，然后俯身捡起书走到于薇面前。

　　于薇瞬间忘记了愤怒，一脸羞涩地盯着他：“不好意思，刚刚不小心……”

　　“让开。”

　　于薇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顾言皱着眉，“你挡道了。”

　　于薇尴尬地退到一旁，被心上人当众甩脸子还是伤了她的少女心，于薇转身打算离开，身后传来顾言没有起伏的声音。

　　“等一下。”

　　于薇转悲为喜，回过头看他。

　　“笔给我。”

　　于薇条件反射地伸出手，顾言接过笔，连同手里的英语书一起放在我的桌上，说：“收好了。”

　　我有些懵，看不出顾言还是个乐于助人的同学。

　　紧接着又听到他的声音：“笔是我还给你的，收好了，别再交给班主任了。”

　　那天过后，我开始注意他。

　　注意到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手轻敲桌板，一手灵活转着笔，偶尔脱手便略微呆滞一下。注意到他骨节凸起的手，略微卷曲的发梢，平整光洁的校服衬衫，以及睡着时微微翘起的长睫毛。都那么好看。

　　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澄澈的眼波一下子攫住了我，是压在我心上的稻草，扼住我手脚的丝带，天长地久，变成了难以诉说的欲望，是我一生唯一一次的执着。

　　这只能是一场盛大的暗恋。

　　03
　　高三下学期，高考冲刺的最后阶段。小光病发了。他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眼角紧闭，难得清醒的时候，就是劝我回学校，让我参加高考。

　　我笑着答应，转身却办了退学手续，又找了三份临时工，开始不分昼夜的干活。医生说，不做手术就会死，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好，痊愈的机会并不大。

　　而我又能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放弃。高昂的手术费却又一次让我陷入绝望。曾经的班主任带着几名班委来到医院探病，无意间向小光透露了我退学的情况。

　　小光笑着欢迎他们，当天夜里，却拔掉了呼吸机，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我手里捏着刚领来的薪水奔到医院，却只看到蒙着白布的，躺在手术室里一动不动的他。

　　小光给我留了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毛毛姐，要好好过日子啊。

　　我拿着最后的积蓄，替他办了后事。鹿山墓园里，将骨灰放下的一瞬间，我终于哭了出来。

　　终于还是，孑然一身了。

　　高考结束后，班级举行聚会，联系到了我，让我一起去。

　　那会我已经收拾好行囊，站在月台上，孤身一人踏上前往G市的火车。

　　很多年后，我在G市一家美容院里工作，替两位VIP客户做眼部护理。

　　两位夫人是G市本地人，喜欢在做护理时聊家常。

　　其中一位女士问：“刘姐怎么没来？上回推荐给她这家，说是要今天来的。”

　　另一位回：“听说她姐姐的儿子出事了。去S城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还躺在抢救室里，估计是活不了了。”

　　“她姐姐？就是那位顾家的夫人？”

　　“对啊，你说有钱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

　　我笑了下，心想这两位女士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钱的好处，明明自己已经在体会了。

　　两位女士的话题又回到顾家身上。

　　“顾家那个儿子，长的是帅气的啦，我家小柔见了一面，就一直在我跟前念叨。出身好，样貌好，学历也高，就是命薄。你说他去S城这种小地方搞什么啦？听说那种地方人很愚昧的，又穷又凶。”

　　身为S城人的我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哪里来的道听途说。

　　“谁知道呢，好像顾家儿子高中在S城念过书的，估计是回学校看老师？S城一中，好像是顾家捐建的那个。”

　　我顿了顿，没想到还是校友。

　　“这两天准备一下吧，我老公跟顾家还有生意往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参加他儿子的葬礼了。对了，他叫什么名字？小柔说过吗？”

　　“……嗯，好像叫……顾言。”

　　我的手重重按在女士的眼窝上。

　　“要死了！下手这么重的！”

　　04
　　四月四日，我再次去鹿山墓园看望小光。

　　来到墓碑前，却发现地上摆了束白菊花，似乎是什么人来过了。

　　我一怔，脑海中想了想会来看小光的人，没想出来。也许是什么好心人，见他墓前凋零，顺手一放。

　　我笑了笑，没有多在意。同小光作了最后的道别。

　　上山的人渐渐多起来，清明将至，清静的墓园里难得喧闹起来。

　　我将额头抵上小光的相片，拿嘴唇碰了碰他的脸。

　　“明年我再回来看你。到时候有什么想要的，都来我梦里说。”

　　提了提背包，我转身离开，山上一瞬间刮起大风，吹乱我额前的发，也将背包上的铃铛吹得叮咚作响。我撩了撩头发，往山下走。

　　却没注意到风同时吹起了那束白菊花，露出压在下面的一张纸条。

　　路过的行人看到，轻声念出上面的话来。

　　“你在哪里？我找你很久了。
　　——顾言”

　　05
　　四月五日，我坐上回G市的火车。再次接到蓉蓉的电话。

　　“死丫头！我又给你找了一个帅哥相亲，还不赶快死回来！这回你再搞砸了就等着绝交吧！”

　　我笑了笑，有些无奈：“遵命，小的已经麻溜的上了火车了。”

　　“这还差不多。”

　　火车向远处驶去，正如一去不复返的生活，从来只有往前，没有后退。回忆里的人和事，却会留在心底某个角落，渐渐沉淀，日久天长。

　　直到被遗忘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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