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班为敌

　　屠闻于凌晨两点四十二分被吵醒。

　　睁开眼睛，一串激烈的辱骂之词像海水一样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好像这样便能在深海里多存活一段时间，乒里乓啷，那人摔了四个盘子，啪，甩了一个耳光，接着是隐约可闻的啜泣声，那人撕扯着嗓子吼了一句，细弱的哭声在又一个耳光后彻底消失。

　　屠闻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女人抚着半边脸歪倒在地上的场景。

　　楼下有人喊了一句，那人反而变本加厉。

　　毫无顾忌的施.暴是因为他确定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挺身而出。

　　确实没有，整栋楼除了不堪入耳的辱骂其余一片死寂。

　　屠闻彻底没了睡意，起身打开床头的小灯，一片昏暗的暖黄色流泄下来，她自抽屉中摸出一张对折的纸，展开来上面三个字，戈师里。

　　戈师里被一条细细的折痕割成了两半。

　　她在脑海里模拟着明日的行动，等回过神来时，所有声音都被巨大的空洞吞噬了。

　　放回纸条，屠闻关上灯，重新入睡。

　　再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窗外灰蒙蒙的，应是要下雨。屠闻简单梳洗一番，伸手取过衣帽架上的黑色尼龙风衣，反手披在身上，一边套进袖子里，一边打开了隔音效果奇差的大门。

　　没有像往常那样安静下楼，她径直走向对面，敲了两下。

　　里面脚步声响起，似是没有料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找上门来，女人开门时面上还有迟疑困惑之色。

　　屠闻打量她，发现她半边脸已经浮肿，双眼通红肿似核桃，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女人难堪地歪下头，试图用头发遮住脸，声若蚊蝇：“周金不在……”

　　“我找你。”尾音利落，嗓音不像一般女子的绵软或甜腻，有些清冷，压低时还有些磁性，“你恨他？”

　　女人一愣，抬头看向屠闻。

　　她知道这个邻居，两人偶尔会碰上但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第一次在楼道里碰见屠闻时，她还被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如此阴沉冷淡的女子，剪着男士短发，面部线条冷硬，左手抄在风衣口袋里，右手正捏着钥匙对准锁孔，整个人气质疏离，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和外部世界隔开，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女人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愣怔了几秒后垂下眼睫，呐呐地说：“其实他……”

　　其实他什么？其实他人很好？其实他脾气不坏，只是偶尔赌输了钱需要发泄？

　　女人自己都不信，吐出三个字后就没了下文。

　　屠闻明白了，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今天的十二区依旧是混乱的一天，阴沉的天空，脏乱的街道，永远飘浮在空气里的恶臭，以及随处可见的尸体。

　　屠闻迈过一摊血水，弄断了企图抢劫她的人的胳膊，一路向着东方走去。

　　保刹军驻扎在十二区的边缘，专门处理那些想要逃离十二区的人。戈师里是保刹军中一员，亦是她此行的目标。

　　距离她几百米的地方，一群人围坐在棚子里，烟头的火光在缭绕烟雾里明明灭灭，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或探着脑袋，或斜着身子，全都处在一种癫狂痴迷的状态中。

　　“我操他大爷的又输了！”周金把牌一扔，涨红着脸喊道。

　　对面的人笑眯眯地拢过点币，安慰道：“有失必有得，下一盘，下一盘你肯定能赢回来！”

　　“他大爷的我还就不信了。”周金一捞袖子，大手一挥，“给我七张牌！”

　　围观的人群又开始起哄。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仍是一副要下雨不下的死样子，棚子里的声浪一波接一波，终于在周金赢得所有点币时爆发出来，周金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摆摆手道：“不玩了不玩了，这都几个小时了，我得回家吃饭。”

　　众人见劝留不住，只好放他回去，他一时大意，没有察觉到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金掂了掂厚重的钱袋子，宛如看见了几个月才露一次面的太阳，正哼着歌，余光瞥见一个俏生生的背影进了幽暗的小巷中。

　　许是钱在手里胃口变大，他一时心动，鬼使神差地跟着小女孩静悄悄地走在巷中。

　　前后都没人，视线又狭窄，简直是天赐良机，就算女孩父母找上门来，这么多点币在手他怕什么？

　　周金一点一点靠近女孩，女孩仍一无所知，蹦蹦跳跳着往前走，晃动的辫子似是对他的某种邀请，他双眼渐渐拉满了血丝，呼吸加重，手慢慢地伸了过去——

　　一把捂住了嘴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一片冰凉贴上了他的脖子，他瞪大眼睛，不敢有任何的妄动，女孩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是、是谁？！

　　握着匕首的人阴影压上来，一道清冷磁性的嗓音在周金的耳边响起：“你吵着我睡觉了。”

　　下一秒，脖子一痛，他感到大量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他的身体，带走他的生命，他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倾斜的视野里，一双黑色靴子，以及一小段黑色风衣。

　　周金挣扎着往上看去，在意识消散之前，看到了一张冷淡带着点阴沉的脸，以及那放在女人身上极其惹眼的男士短发。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在望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或者一块土豆。

　　牧朗曾对她说，杀人其实跟切土豆一样简单，只要你不把他们当人看，一旦你感受到了他们脖子上的动脉在你刀下的跳动，你就再难下手了。

　　她感受到了，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下了手，这个人根本不配为人。

　　踩着一地的泥泞，屠闻走出巷子，一头扎进猛烈的秋风中，路过百货店的时候顺便买了把全黑的雨伞，果不其然，刚走到一半就下起了大雨，没一点商量余地的，老天把所有的污水都倒了下来，将路上的行人浇了个干脆。

　　她撑开伞，不急不缓地行进在风雨中。

　　到家前要经过四个红绿灯，她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就等了一分钟，伞沿压低，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一双双消瘦遍布黑斑的小腿和沾满了尘土很快又被雨水打湿的鞋子。

　　到家后屠闻把伞晾在阳台，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在十几秒钟的等待后电视照常响起了主持人略有些口音的台词。

　　她转身进厨房给自己泡了一碗面，然后端到客厅，整个人缩成一团，就着泡面氤氲升起的热气吃了下去。

　　依旧有着无形的屏障隔绝世界。

　　主持人笑容得体地说：“袁先生，听说你的妻子最近刚生了一对龙凤胎，恭喜啊恭喜。”

　　屠闻吹了吹面，面无表情地跟着念：“袁先生，听说你……”

　　被恭喜的袁先生同样笑容得体地说：“谢谢，我也没想到上天会派两个天使来到我们的生活，我和我的妻子一定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去照顾他们，初为人父，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屠闻吞下热乎乎的面，继续碎碎念：“谢谢，我也没想到上天会派两个天使来到我们的生活……”

　　屠闻一个人住了十年，除了跟牧朗的任务对话，她几乎不跟人交流，手机里也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给她，她怕久而久之开口说话对她而言将会变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于是每次回家，她都要跟着主持人念一个小时的台词，以确保自己不会丧失基本的语言功能。

　　她能完美地复制他们的语音语调，但是无法将他们深邃的感情也填充其间。

　　“父母”“宝宝”“爱人”“朋友”这样的词对她来说，就像太阳离地球一样遥远。

　　太阳如果靠地球太近，就会毁灭它，而这些词向她靠拢，就会灼伤她。

　　“我竟不知，你还有学舌的癖好。”自身后响起一道略带惊讶又含着点笑意的声音。

　　家里有人！

　　屠闻反应极其迅速，往后一退摆出防御的姿态，微眯的眼睛透着冷意。

　　以她的警觉竟然没能察觉到同一空间另一个人的气息，这个人……

　　“谁。”屠闻右手摸向风衣里的匕首。

　　不速之客往前走了三步，渐渐将自己暴露在灯光之下。他围着纯蓝的围巾，一小截下巴埋在堆起来的围巾里，脸色较之平常人要苍白许多，眼窝下青色的黑眼圈明显，比她还要长一些的碎发落在额头的两侧，明明是消瘦病态的面孔，眼里隐隐流转的疯狂却让人不敢小觑。

　　“我叫元绅。”他微微一笑，所在的角度让他的眼神暗了几分，气势却要比之前更强，“你不用自我介绍，我认识你。”

　　屠闻横着匕首，冷道：“滚出去，或者死。”

　　元绅向前一步，对她手里泛着寒光的匕首毫不在意，下巴从围巾里整个露了出来，语气温柔道：“不用对我有敌意，我是来——”

　　屠闻不意听他废话，先下手为强，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匕首狠狠地划向他的脖颈。

　　元绅从容一躲，在她做下一个动作之前猛地卡住她的手腕，一个用力，匕首哐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紧接着他拽着她的手翻转到她的身后，不意被她挣脱出来，反手就是一劈，又被他躲了过去。

　　这人速度太快，短时间内杀不死他，他又是有备而来，她处于弱势，不如走为上。

　　屠闻刚准备抽身，元绅冷不丁贴了上来，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上：“别走，我是来杀你的，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温温柔柔的语调，轻轻挠挠的尾音，他用醉人的嗓音说着“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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