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不如奶孩子

　　初秋八月，天朗气清，老蝉慵懒，偶尔那么啼叫两声，惊落了一地天香桂子。

　　月明城内的某处小院，正门口贴着大红喜字，房檐下垂着大红布条，披红挂绿，喜气洋洋。

　　“这是品竹丫头吧？长得越发标志了！”

　　“我瞧着也是，这漂亮的身段模样，若是路上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敢相认呢！”

　　堂中红漆方桌的两旁，各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们笑得和蔼可亲，不住地瞧看着林品竹。

　　林品竹脸颊微红，羞答答地垂下了脑袋。

　　今日是她大哥纳征的好日子，为了应景，她也得了一身新衣，水红色的罗裙柔和雅丽，衬得小脸越发的白嫩，小嘴越发的红艳。再加上那小女儿家的娇羞神情，端得是温婉又秀气。

　　老太太们瞧着心喜，笑得满脸的褶子都藏匿不住了。

　　左边的那位执起小姑娘的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愉声问道：“品竹今年多大了？”

　　“十岁了。”林品竹柔声细语地答着。

　　“过不了几年，就是个大姑娘了。这水灵的模样，也不知会便宜哪家小子！”另一位也跟着拉起了另一只手，笑着打趣。

　　“能娶到品竹，那是他的福气！”

　　“是啊，我瞧着，咱们家的品竹就是个福气模样。”

　　林品竹的脑袋微微抬起，露出漂亮的脸蛋儿，柔柔回道：“二位奶奶才是有福气的呢，若硬要说我有福气，那也是二位奶奶带来的。”

　　这两名老太太是族里有名的全福婆婆，是大哥为了纳征，特意请过来的。她知道怎么说，才能更加讨好她们。

　　“这小嘴啊，可真甜！”两名老太太笑得只见眉不见眼。

　　这个时候，屋外头的聘礼也置办齐全了，有人朝着门里嚷嚷了一声，两位全福婆婆便巍巍起身，一左一右地拉着林品竹的手，“品竹啊，走，瞧瞧去！看看你哥哥他都备了些什么……”

　　入目是六抬盖着红绸布的木头箱子，两雌两雄系着红绳的鸡，一担子喜饼，四样式的京果，四色彩的糖果，还有十二斤的糯米，三斤二两的砂糖。与别家相比，也是差不离的。

　　两位老太太见了，直道了几声好，连连夸赞，“修竹这孩子啊，真是个有出息的！没了爹娘帮衬，也能撑起咱们林家的门面。”

　　林品竹低敛着眉目，心下轻嗤。

　　若搁在一个月前，她倒是会揪心一番，但现如今，她却是瞧不上这些东西，甚至还有了几分不屑。

　　这种打心底起的优越感，令她觉得新奇，然而并不讨厌。

　　街坊邻里得了信儿，都迎了上来，纷纷道喜。

　　“恭喜啊恭喜！过了大礼，新媳妇可就定下了！好日子也不远喽！”

　　“我知道，我知道。新媳妇儿啊，是罗家的姑娘，长得标志，性子也好！林家小子，你这可是撞了大运啊！”

　　“这门婚事，我看啊，那是相当的好啊！恭喜啊！”

　　高个儿青年乐呵呵地笑着，一一道谢。

　　林品竹看着他。

　　平日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常常不耐的神情也收了起来，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那双老是瞪着她的眼睛里头，有藏不住的愉悦与欢喜。或许如常人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哥哥那再寻常不过的相貌都增色了不少。

　　林品竹抿了抿唇。

　　有好事的婆婆瞧见了她，指了一指：“这就是林家的小丫头吧！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脸儿嫩得跟个白豆腐似的，我一时都没认出来！”

　　“还真是！”有妇人连忙接上话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品竹，“她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呢！又瘦又黑，跟个猴儿似的！这会子，长成大姑娘喽。”

　　“抱过算什么？这丫头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呢！这才多少年啊，就长成了个小美人……”

　　林品竹悄悄勾起唇角，心下暗喜。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受人瞩目，她很开心，特别特别的开心。

　　林修竹听见了讨论声响，视线跟着转了过来。

　　林品竹眼睫颤了两颤，习惯性地轻咬着嘴唇，怯怯地瞧向他。

　　他很快便收回了眼，对着众人笑道：“哪里哪里，哪有婶子们说得那么夸张，还不是个黄毛丫头！我还担心她嫁不出去呢！”

　　他这妹子，最近变化的确很大，也确实如她们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但这会子当着外人的面儿，哪能夸自家孩子呢？

　　林品竹紧咬下唇，垂下了脑袋。

　　“修竹还真是谦虚！不愧是个读书人哪！”

　　男女老少都大笑出声。

　　“也还是苦了林家小子了，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一个娃娃长大，可不容易咧！”

　　“是啊，是啊。”又有人笑，“不过，修竹马上要娶媳妇儿了，也能松上一口气了！毕竟是个男人，将小丫头拉扯大，怪辛苦的。”

　　还有人对着林品竹嘱咐道：“小丫头，你哥哥对你这么好，可要记在心里头啊！日后出嫁了，也要多多帮衬自个儿的娘家呀！”

　　林品竹下意识地假笑，乖乖应是。

　　瞧吧！在这些人的眼里，哥哥可是个好哥哥呢！人人都对他赞赞有词。他很辛苦，他很不容易。所以，即使她被打被骂，也是她不懂事，她的错。

　　她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她见到了苗苗。

　　有的人，即使犯了错，也能轻易被原谅；有的人，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被人捧在手心里；有的人，明明都六七岁大了，还能像个婴儿一样，被人温柔地抱在怀中。

　　而且啊，这个人，她还拥有着绝顶的美貌，数不尽的衣裳首饰，所有人喜爱着她，偏袒着她，那些人中，甚至还包括曾经的自己。

　　苗苗啊，轻而易举地拥有着她渴望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有些时候，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自己没有，而是别人拥有着你的没有。

　　嫉妒如恶鬼，太过在意的后果，便是处处感受到它，随着日思与夜想，一步步地染黑了人的心肠。

　　开道的鞭炮燃起，林品竹渐渐回神，在欢庆的锣鼓吹打声中，目送一行人抗起聘礼出了门。

　　她嘴角微微勾起，轻声喃道：“不过，我也不在乎了。”

　　不大的小院一下子空了下来，她又定定瞧了片刻，这才扭头回了自己房间。

　　一进屋，林品竹就将门窗锁得死死，四处瞄上几眼后，才至床榻边沿处坐定，弯腰伸手，取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包袱。

　　“再忍忍，再忍忍……”林品竹打开了包袱，自言自语着。

　　包袱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枚闪闪发光的灵石，一双保存完好的小小缎面绣鞋。那双绣鞋上头，还有张褪了半截色泽的符咒。

　　她拿起灵石，轻轻摩挲，低声自语道：“现在还不成，万一拿了灵石去换金子，被熟人瞧见了，那可就不好了。再等等，等我长大了，能养得活自己了，我就离开这里，把它给换了……就再也不用受苦受累，再也不用看旁人的脸色行事了……”

　　说着说着，眼前浮现出了美好幻景，她的脸上扬起了轻松惬意的微笑。

　　紧接着，她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瞟到小绣鞋的上头，那笑容绽得越发大了。

　　看吧，即使老天爷如此厚待于你，你不也落到了我的手上，任凭我搓圆捏扁。

　　她一想到苗苗会变得丑陋不堪，会痛苦百倍的死去，心里就会升起一股异样的快感。

　　最好啊，苗苗那宠她爱她的哥哥，也会厌她弃她，变得与自己的哥哥一样，让她临死前，也尝尝自己受过的委屈……

　　苗苗啊苗苗，你的人生，就到此为止吧。

　　而她的人生，则会美妙无比，她会过得很好很好！

　　她有钱。可以住上大宅子，可以每天穿上不重样的新衣，金银首饰想买就买，或许还能雇上几个丫鬟小厮，当个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

　　林品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还有貌。可以嫁给相貌英俊、温柔体贴的才子少爷，夫妻恩爱，被人疼着宠着度过余下的一生。

　　想着想着，温婉秀美的脸蛋上，浮现了扭曲的得意神情。

　　“谁让你有那么多东西呢，吃吃苦头也是应该的。”

　　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渐渐走远，她恋恋不舍地收起包袱，心满意足。

　　有人恨着一个小姑娘，却也有人也心系着一个小姑娘。

　　小男孩熟门熟路地走进园圃，红着脸儿，打了声招呼，“伯、伯伯好。”

　　“是小舒寒啊，今天也来伯伯这里呀！你那位小朋友的病，好些了吗？”回应他的，是名戴着草帽的老伯伯，他肤色黝黑，正用铲子翻着土。

　　“还、还没有呢……”陆舒寒一路走向草帽老伯，有些沮丧的答道。

　　他最近天天来这药圃子，和这位草帽老伯已经很熟了，纠结了一下下后，也就凑到了他的身边。

　　“上、上次带的那些，好像没有什么作用……”苗苗还是躺在床上，没能恢复健康。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草帽老伯感慨了一句，瞧了瞧小男孩的身后，讶道：“今儿个，你大哥没跟着来？”

　　“大、大哥送我来的……”只是大哥还有事，就先走了，说过几个时辰再来接他。他、他也是个男子汉，一个人也是没有问题的。

　　草帽老伯咧嘴笑了两声，又寻了顶稍小些的草帽，盖住了陆舒寒的小脑袋。

　　“走，跟伯伯去那头，伯伯今儿再给你换几味灵草。”他对自己的灵草，很有信心。月明城里大大小小的药馆，没一个比他齐全，甚至好些高品质的，还得从他这儿买呢！

　　到了另一处药圃，草帽老伯仔细选了几株用来强身健体的，连根拔起，塞到了小男孩的手中，“小舒寒可真是个好孩子，有你这份心啊，那个叫苗苗的小姑娘，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陆舒寒点了点头，摸了摸灵草还沾着水的叶片，小小声道：“嗯，苗苗她，一定能好的。”

　　草帽老伯见他怏怏的，想让小男孩高兴起来，笑道：“那个叫苗苗的小姑娘，一定很可爱吧！能与伯伯说说吗？”

　　岂料，陆舒寒的眼圈儿开始泛红，“嗯！苗苗她，很可爱的。”可是这么可爱的苗苗，却生了重病，他真的很难过。

　　小男孩弯下身，抱着双膝，小手揪着灵草根部的土，“苗苗她……特别特别的好！除了哥哥，就她会陪我玩儿……她真的特别特别好，会给我大糖塑，还会带着我去玩。我、我不会说话，别人都不搭理我，就苗苗不嫌弃我。她是除大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她现在生病了，一定特别很难受，而且、而且……她生病了好久好久，我有些害怕……大哥说，娘就是生病没了的……我没有见过娘，但是，我好怕苗苗和娘一样，病着病着，我就再也见不着了……她是我、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很久了。他不想拿这种事去烦扰哥哥，可唯一会听他说话的朋友也不在了，小小的心脏，有些承受不住，破开了个小口后，便全数倒了出来。

　　小男孩的睫毛拼命地眨啊眨，想把眼眶里的泪水给眨回去。

　　草帽老伯揉了揉他的小头颅，重重叹了一口气，起身朝不远处的茅草屋走去了。

　　陆舒寒赶紧拿小手抹了眼泪，白净的脸蛋上多了几道灰痕。他闷不吭声地蹲在原处，小心翼翼将灵草塞入随着带着的小口袋里。

　　“小舒寒，伯伯这里啊，有这个，拿去送给那个小姑娘吧。”草帽老伯回来时，手里托着一盆花。

　　花儿长得奇形怪状的，光着杆子，一片叶子都没有，偏生还是个墨绿墨绿的颜色，层层叠叠的花瓣累加起来，像是一个巨大型号的毛虫卵。还好花儿数量不多，拢共就那么五朵，瞧得久了，也不那么难看了，甚至还会觉着有些可爱。

　　“这是菩提花，传说中的菩提叶就是它的叶子。不过伯伯培养了好多株，还是没能培育出叶子。虽然没有菩提叶那么神奇，但是呢，安个神，养个生，也还是能办到的。它能吸聚天地灵气，若那个叫苗苗的小姑娘也是位修士，那作用就更大了！”

　　陆舒寒闻言，眼巴巴地瞧着那花儿，结结巴巴道：“那、那它……一定很珍贵……我、我不能要……”

　　“你这傻孩子！这是你操心的事吗？伯伯也不骗你，没了叶子，它也不是那么贵重的玩意！报酬什么的，伯伯自会去找你大哥要的，快拿着！”然后，细细讲解起了注意事项，“它可是娇气得很，不能多晒太阳，也不能不晒，不能多浇水，也不能不浇水……”

　　陆舒寒紧紧抱住小花盆，用力地点了点头，牢牢记住伯伯说的话。

　　得了这样一株神奇的小花，小小的人儿坐不住了，等不及哥哥来接，就向草帽老伯道了别，往回走去。

　　不料，行至中途，却被人拦了去路。

　　那拦路之人是个年轻的叔叔，瘦瘦弱弱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又奇怪又可怕。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拦着他？

　　陆舒寒一时间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小退几步，把小花盆往怀里收了收。

　　那人连忙跟着走近几步，眼珠子黏在了他的手上，咧出一口大白牙，“小弟弟，你别怕！叔叔不是什么坏人！叔叔只是闻到了你身上的药味，有些好奇罢了！你那小袋子里头，装得可是金钱花和紫光草？闻着，就是高品质的……妙啊！”

　　倏地，眼光一亮，激动地又凑近了些，“这花儿也是灵草吗？它能入药吗？我倒是从未见过！它叫什么名字？有何功效？能不能借叔叔瞅瞅？”说罢，还舔了舔嘴唇，搓了搓手，十足十的流氓模样。

　　陆舒寒张大了眼，胀红了脸，十分害怕。正瞧见远方朦胧的人影，吸着鼻子从那人胳膊肘下钻过，抱着小花盆，拔腿狂奔。

　　可他整个儿的高度，也只有那人一半不到，人小腿短，没跑两步，就被那怪叔叔拎起了后背。

　　“嘿，你这小娃娃！仔细瞅瞅！叔叔我可是个好人哪！又不会吃了你，跑什么跑吗？这不，还是被我逮着了吧！”那怪人愤愤不平，抱怨声里还有点小委屈，弱鸡似的手臂，没一会儿便举得酸了，将小男孩放到地上，两只手掌定住他的肩膀，“小娃娃，叔叔就是问一问，就是看一看，最好再摸一摸……”

　　忽地，那怪人的肩膀也被人捏住了，那力道，大到可以将他轻易碾碎。一道怒吼跟着响起——

　　“问问？看看？摸摸？你他妈的想做什么！！！”

　　小男孩微微一挣，抱住来人的大腿，抽抽噎噎地喊了一声：“大哥！”

　　那怪人颤抖着扭过头，上下牙齿轻磕，擦了擦额间冷汗，讪笑了两声，“那、那个……大哥，冷静、冷静……这是个误会！真的只是个误会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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