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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
内里漆黑一片,只隐隐在最深处的角落看出一张床上散着七零八落的被褥,一个粪桶大喇喇地立在床头,恶臭充斥整个空间。
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土墙上的灰簌喇喇地往下掉。
张晨一只脚跨过腐烂破败的门槛,身体虚虚地前倾,却不肯再向前一步,后肩头染上晚霞的昏光,面容探入黑暗中,静默不明。
黑暗侵袭了一切,即使是最虚无的空洞只要被黑暗填满都会饱含力量,张晨感觉到这股力量推阻着他的前进,看一眼,便如中重锤一般头昏目眩,好像在这简陋的屋子中,有无数绝望的尖叫和悲伤扑面而来,附缠在每一寸墙面上叫嚣着要冲出这片黑暗,心中的悲哀突然如潮水一般湮没胸口涌上喉头,湿热了眼眶。
不敢再看,退出门槛,他看也不看瘫靠在门前的男人,那男人黑黄干瘦,弓腰驼背,像只秃毛的猴,操着一口乌七八糟的地方土话,赖皮赖相地往嘴里塞一颗混着泥土气息的生花生,生嚼,牙口参差不齐,话语含糊不清:“俺家就这个样子了嘛,大人你查嘛,随便你查,穷的吃不上饭了咯!整介个侬啥子嘛!整日查查查!不得安生!”
边说边扯一把生花生搓掉表面的泥。
张晨充耳不闻,白底黑靴上绣着精致的花纹,一步步踏在尘土上,一圈圈地绕着土屋走,目光四处扫射,绕到第三圈,他停住脚步,指着房门前方十步远的棚屋,眉头蹙起,冲着男人冷声问:“养过牲畜?”
男人抬头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捻起掉落在开襟胸前的花生粒:“以前养过几头猪,但是嘛,早死了,这年头都难活不耐/操。”
张晨只听懂了“死了”二字,不是“吃了”、“宰了”,“杀了”,而是“死了”。
那男人仍在说,喋喋不休,抱怨一般:“那猪倔得很!从没见过这么倔的猪,还生不出崽,你说嘛,这么亏的猪,还好不要钱,要不亏死了。”
说着好像在回味猪肉的美味一般美滋滋露出□□,脸上开出了百褶菊花。
棚屋搭建得十分随便,几根朽木粗制滥造地围在四周,不足半人高,大都被蛀虫腐朽了,表面浮起一层白色的粉末,这牢固程度如果是猪的话恐怕不敌一撞。
张晨前脚使力跃进棚圈,脚掌踩在厚实的稻草上,轻轻地,慢慢地,一圈圈地走,干枯的稻草在脚下开出噼里啪啦的乐响。
他静了很久,终于还是脚尖挑起,拨开稻草,他深吸一口气,双目圆睁,看见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男人看着张晨,挖着鼻孔,不以为然道:“大人嘛!猪死了流点血嘛,啥稀奇。”
男人不识字。
张晨蹲下身,一字一句抚摸血色铺就的书信,血迹因时间而洇黑,可是熟悉的字迹映在心间,过目难忘。
二
四年前。
张宅。
三人围桌而坐,厅堂富丽堂皇。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发髻高挽,妆容精致,她眼皮低垂,碗中还剩二十几粒米,筷尖来回点挑碗中的晶莹米粒,悠悠开口:“晨儿,我和你父上京前就给你谈好了和季家姑娘的婚事。”
她瞟一眼对面的少年,见他虽不动容,颧骨已经紧绷,她素知他的儿子是什么脾气,自小天之骄子,高傲不可一世,不经他的同意就为他安排婚事,必然引发不可避免的一顿争吵。
她咳了一声,好似唠家常一般,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面容不忍,不敢直视对面的少年:“待你月后高中,就还乡去,将季姑娘接来,也好了了我和你爹的一桩心事。”
“娘!”张晨猛地一摆碗筷,立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成什么体统!”张父也猛地砸下碗筷,他就知道妻子的温声软语不行,遂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和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狐朋狗友乱逛勾栏瓦肆,你看要没老子的银钱,还有谁上赶着巴结你!越发没有规矩!就该早点成家找个媳妇管着你。”
张晨自知理亏,噎着一口气,不想说话,看看他娘,犹一口饭细嚼慢咽,又看看他爹,正横眉冷竖恨铁不成钢怒视着他。
张晨三口两口扒完碗中米饭,循着礼数,闷声道一声“慢吃”后就火速离席。
锦袍后摆扬起疾渡的风将爹娘故意大声的谈话抛在脑后。
张晨穿过繁复的回廊,没有回卧室,而是推开了书房,将门反锁,将自己摔坐在椅子上,一瞬间空气就平静下来,静悄悄的书房只有他一个人了,静到能听见自己胸腔中尚余的些许急喘。
书房古朴雅致,门窗紧锁,是个幽闭空间,东西有两套书柜,东墙的远离桌案,摆满了经史子集,西墙的却只有零星几本,紧靠椅背。
远离了外界的嘈杂后,即便是刚才母亲的谈话确实搅起了他心中的波涛巨浪,但是一旦身处这片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张晨又不自觉地心情愉快起来。
脚下轻巧使力旋转椅座,面对着西墙,一格一格的书架错落有致地延伸至顶,张晨平推西墙书柜,书柜平滑移动,其后的墙面完全显现出来,原本白花花的墙面上,只见红与黑的字迹交映着斑驳其上,红的是血,黑的是墨,红的谲艳,黑的稳整,歪扭粗大的血字好像有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魔力,吃着张晨的魂。
张晨提起笔,想在上面写点什么,笔尖悬在半空良久,什么都没写,胸中那点闷气已无什么可倾诉的了,放笔后自案头暗格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画宣纸,展开,唇边不知不觉染上笑意。
画中女子明眸皓齿,温婉端庄,也正朝他拈花微笑。
三
张晨十五岁中举,在家乡堪称天才少年,家中还算商道亨达,家财殷实,又出了个小小年纪的举人,全族上下轰动,早早地就举家上京,浩浩荡荡地进天子脚下来求学。
初上京城,繁华景象迷人眼,不少纨绔子弟看上张晨家业甚大,与其混在一处,终日养鹰斗狗,呼朋引伴欺行霸市,头一个月张晨便豪掷了上千两银,被张父骂了个狗血淋头,张父急的唇间生了一个月的水泡,苦不能言,更不能见家中独苗从此就被阉掐,强行勒令张晨困禁于书房,会试之前不能出门。
其实张晨并不在意那些灯红酒绿的日子,玩一玩就算了,然而几个月诵经书做文章,无事可做,着实将他闷出了气,于是每天研究墨家机巧之术,将老榆木扶手高靠背座椅改造成了老榆木扶手高靠背旋转椅。
就是在这时,张晨发现了西墙的秘密。
起初,他以为是谁的恶作剧,然而问遍家中人也无人承认,张晨也就不再理会,更没有心情擦去。
然而不久,墙上又添新字。
连起来便是——
“式微式微,胡不归。”
“胡不能归。”
张晨盘腿昂靠在椅背上,左右摇晃椅座,全身心处于松弛之中,这两句话便直直地望入张晨的眼中,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张晨本只是想看一看,哪知越看越久,椅座越晃越慢,停了下来,张晨手肘撑在膝头,身体前倾,凝神每一笔每一划细细地看,笔迹虽然扭曲颤抖,拙劣粗大,但瘆人的血色难掩秀气,不知不觉竟看痴了,有那么一瞬间醍醐灌顶,恍觉字中有灵,后来不断地嚼着这两句话,胡不归?胡不能归?竟一股苍凉的悲怆涌上心头,张晨提笔回到:“尔是何人?”
一等两天,似乎已相信字中灵,张晨什么都不干,执着地等在西墙前,果然不负所望,两日后的夜里,张晨眼见着墙面上渗出阴惨惨的红字:“相公救我。”
张晨直觉此人有难,再联系前两句,写字之人怕是正身处险境,然而仍不知对面是何人,何处,何事,于是问道:“尔是何意?”
这次回复很快,却是迷迷糊糊的“不知”二字,令张晨哭笑不得,既想救人于水火,却又无从下手,墙面的血字挑起了他的无限疑问和好奇,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转而不知所措起来。这时对方却问道:“感念君诚,敢问君籍。”
张晨心头掠过一片疑云,紧接着很快就飘过,欢喜更多一些,他既感觉与字灵通,犹如学堂中回复先生的问答一般,恨不得正襟危坐,他十分郑重地下笔,实话实说:“江州张晨。”。
过了很久,对方回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张晨看字字犹如银铃笑,不由得心旌摇曳。
后来血书越来越多,为了掩藏住这面墙,张晨将书房格局掉了了个,买了不少书,请父亲加个书柜,既为读书,张父自然应允,于是就成了如今模样。
一日张晨照常读书作文,一仆妇过来传话:“少爷,夫人请你过去说话。”
必定又是婚事!张晨心情顿时烦躁起来,毛毛躁躁地收拾了案头书籍和纸张,走到母亲房中,见母亲坐在堂中,锦帕拭泪,犹自抽涕,父亲袖手立在一旁,背过身去,不忍心看,面上也是一副愁容隐色,张晨忙坐在母亲身旁,拥母亲入怀,轻轻安抚,柔声问:“怎么了?”
张母眼圈通红,靠在张晨肩头,抬头看一眼张晨,更是泪如泉涌,好久才说道:“家里有话来说,季姑娘......她遭遇不测了。”
张晨回忆良久,才想起来“季姑娘”是父母给他谈的未过门的妻子,剩下说了什么张晨已经不记得了,大抵不出“发生了什么”,“真是不幸啊”之类的常规安慰。
出了母亲那处,张晨心情舒畅,顿时觉得天高开朗,惠风和煦起来,就连庭院里一闪而过的灰鼠都透着股活泼的可爱,迈着不知不觉轻快地步伐回到书房,取出画像,他现在满心满眼只剩眼前的女子。
他研细笔墨,一笔一画将画中人拓上墙面,不知是不是心境开阔,张晨下笔入神,一气呵成,不过一个时辰就完成了。
他想象着她是一个《诗经》中走出的女子,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最后一步,提上名字。
在墙的另一面,纤纤细手不断描摹刻在画像下方的“晨”字,看着下方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嘴角拉开大大的笑,泪水却滚滚而流。
张晨满意地看着墙上的女子,忽然,女子耳畔好似被水渍晕染,开出一朵空灵的兰花。
张晨这几日心急如焚,画像已经拓上将近十日,可是孤零零的最后一句话再无后文,忍不住再问:“你不开心吗?”
很快就有了回应:“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他惴惴不安地追问,心头打了鼓:“那你可愿?”
这次对方迟疑了很久:“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张晨立时气得七窍生烟,一字一句写下:“金榜题名之日,红绸献礼之时。”
直到会试结束张晨再没踏入书房,直至落榜,再次推开书柜,只见最后一句: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落款江州季白兰。
四
这是他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白兰,这个好听的名字如同音乐一样在张晨耳边回响。
只不过,无论他写多少字将墙面填满,等待多少年,都不会再有斑驳的血字回应了。
张晨提出出门散心,张父张母见儿子落榜后性情大变不敢不从,将娶亲之事暂时压下。
张晨一路南下江州,江州地界广大,寻找一个叫白兰的女子何其难,白兰熟读《诗经》,必是书香门第,名门大户,张晨循着仅有的猜测沿路找寻,不知不觉竟回到了家乡。
走在熟悉的街巷上,一砖一瓦似乎停滞在了三年前,张晨一眼就认出了每一条街巷,每一棵街边的木樨,每一朵飘零而下的桂瓣,耳边突然炸起一道呼喊:“白芍!”
张晨猛地回头,见一位女子笑着点头,接过物什,转身离去,张晨慌忙追上:“白芍姑娘!”
白芍看着张晨,张晨距三年前高大了不少,面容英朗,玉树临风,白芍听他嗫喏道:“你认识白兰吗?”
白芍神色古怪地看着满脸期待的张晨。
“你怎么知道姐姐?”
半个时辰后。
“姐姐两年前就失踪了,我们通过所有的途径都找不到。”白芍捧着一杯水递给张晨,张晨连忙接下,吹散水面雾气。
季父躺在床上,半边身子撑起,哭道:“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情到深处不自禁地咳嗽不断。
张晨呆呆地看着卧床的老者,不敢相信眼前的枯槁老人竟是三年前的季先生,学堂里季先生,何等气度雍容,轩昂儒雅,当年一把戒尺把他们打得多疼啊。
白芍上前与他抱头痛哭,抚顺老人家的气息,将老人劝息后,白芍将张晨引到屋外,靠在墙上,双手抱胸,说:“那天照往常,姐姐一大早去包子铺买早食,谁知日近正午,也没回家,母亲去找,没找到,一病不起,走了,父亲也病倒,书院也不开了。”
白芍踢着路边的石子,低着头,声音低沉,“本来再过一年她就出阁了,夫家是京城的,听说是个官呢。”
白芍抬头再看张晨时,却笑了,“那个官,一次也没来看过姐姐,还好,没嫁给他。”
白芍袖子掩住口鼻,转身决绝而去。
看着白芍的背影,张晨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书院,虽然十二岁中了秀才以后张晨就不去学院了,那时的季先生还很年轻,为了摆出严肃的模样总是对他们严辞厉色,戒尺挥得虎虎生威,可是每次一个小姑娘提着食盒前来时,先生马上换了一副面孔似的,和颜悦色,戒尺随手往窗外一扔,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小时候的张晨往窗外看,小姑娘身着白裙,扎着两个小辫,走路就像起舞,小辫在肩头旋转跳跃,散着春日晨光的闪烁。
张晨入了魔一般走着,竟是在包子铺和季家之间往返,几乎将所有路线都烂熟于心。
“喂!”路边的一个乞丐喊他,他看了一眼,没理会。
“找人吗?”乞丐好像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张晨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个乞丐。
乞丐虽然衣衫破烂,却不褴褛,行坐不凡,毫不落魄,看起来更像是尽力在将自己打扮得脏乱,但完全不像一个乞丐。
乞丐看着他的眼睛,正色说:“那天我看见白兰姑娘了。”
张晨回身正对着他,蹲下,乞丐继续说:“大概四个月以前吧,白兰姑娘很早就出来了,路过巷口时,看见两个老人缩在角落,救济了他们两个馒头,白花花的、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啊,但是两个老人说不想吃,想吃面,白兰姑娘人美心善,自然是应允的,两个老人带着她进了一家小面馆,就再没出来。”
“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张晨喘着粗气,怒视乞丐。
乞丐神气自若地拿起破碗中的半个冷馒头啃,反问道:“请问公子你有哪怕一官半职?”
张晨一愣,乞丐又说:“那面馆可是三州知府开的。”
说完乞丐留下发呆的张晨,捡起破碗,走到对面有阳光的地方躺下。
三年后。
小小进士还未身授官职就九本连参一位三州知府,震惊朝野,拔出一系列人口贩卖案。
张晨本可以留京,却一再坚持外放。
五
“尸体在哪”
男人装傻:“什么尸体?”
“姑娘们的尸体。”
“怎么可能会有。”男人将挖鼻孔的手指在地上摩擦。
张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卷棚,一脚挥出踢中男人,风驰电掣间踢出数脚,男人连连求饶:“后山!后山!死了的都在后山。
张晨朝身后的捕快一挥手:“押了。”就朝后山走去,这时迎面而来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身形佝偻,面色□□,挡住了他的去路。
书生挡在张晨面前,谄笑道:“大人你知道的嘛!咱们这穷,没钱,没女人,女人们都跑了,只能从外面带了嘛,要不怎么传宗接代,总不能绝后吧,大人您能理解我们的苦衷的吧。”
张晨面孔扭曲,厉声道:“所有人!所有人都抓了!”
不知何时,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笼罩了整个村庄,那股力量再次排斥张晨,四面八方亮起了点点萤火,越来越多,由远及近,是提着火把的村民。
书生邪恶地笑起来,绿豆大的眼珠在窄缝中滴溜滴流地转,阴阳怪气道:“您说什么呢——大人?”
张晨看着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头皮发麻。
六
坑中七零八落地堆着数十具女尸,不知道哪一具是白兰。
张晨不敢想象白兰遭遇了怎样的痛苦,可能被打断了双脚,爬不出这么低矮的猪圈,可能浑身赤裸,只有稻草可以藏羞,可能被好几个粗鄙的男人联合摁压,脸冲着床头的粪桶,面如死灰,可能浑身是血,在绝望窒息的境地下,看着落日隐没天际,蘸着身上的鲜血,花光了身上所有的希望和生机,写下了“式微式微”,又是以何种倔强的自尊身处万宗黑暗之中窥得一线天光之后却亲手掐灭本可以逃出生天的盈盈光火。
路边,一朵白色兰花开在路边,在风雨中摇曳生姿。
张晨从村里其他妇女那得知,白兰第三个月就死了,没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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