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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哥窑
满眼都是血色,温热的,带着些许腥甜味道的,鲜红色的,喷溅在我的脸上,医用口罩上,手术衣上,灼烧一样的疼,我站在雨中,想让冰冷的雨水冲刷掉那种黏腻的温热感,脸上已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身上渐渐冰冷起来,可被血液喷溅过的肌肤依旧是滚烫的,好像有熄不灭的火苗在攒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只手有着细腻的触觉,手指牢牢的环住了我的手腕一圈,就像冰雪里一丝温暖,我像一株攀援玫瑰一样,轻轻一拉就被那只手带走了,脚步虚浮绵软,好像感觉渐渐回来了,耳边是雨中车辆行驶的水声,鼻腔里有泥土的潮湿味道,身上的热量在持续流失,最后眼睛终于聚焦起来,我看见了眼前一张男人的脸。
他穿着纯黑色的衬衫,黑色西裤,肩宽腰窄,沾了雨水有些软软的垂着的黑发,黑亮的眸子,右眼角的泪痣,两簇英气的眉毛,紧抿的双唇,我见过这男人几次,都在同一家便利店。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在我某个早中班下班的夏夜,他个子非常高,和170cm高的我擦肩的瞬间我预估了一下他大概有190,穿着一件长袖黑色衬衫,领口的扣子没系,两只袖口也挽了上来,露出了左手腕的棕色皮表带手表,没有眼镜,单眼皮大眼睛,右眼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颗泪痣,胡子剃的干干净净,嘴唇总是抿着,头发是清清爽爽的短发,他一只手提着电脑包,一只手拿着一个7-11的饭团,我看了一眼货架,是当日的最后一个虾仁蛋黄酱饭团,我只能拿了一个鳗鱼饭团转身去结账。结账时我等在他身后,看见他亮出支付宝的二维码给收银员,然后点了点头示意拿着饭团走了。
第二次见他依旧是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便利店,那个男人正好要推门走进来,他依旧是一件纯黑的衬衫,显得人更加的颀长,黑色衬得他眉眼有些冷。他开着门等到我进去才松开了门,经过他时我低声说了句谢谢,那个男人没什么反应,松开手关上了门,那天的货架上剩了两个虾仁蛋黄酱饭团,我们两个人一人拿了一个,排着队等着结账。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我连上了24小时班终于得以下班的时候,他站在便利店门前的垃圾桶前,依旧是一件黑色的衬衫,只不过没提电脑包,右手指间有一莹光亮,是一支点燃的烟明明灭灭,对着马路,只留给我一个看起来有些落寞的背影。我结帐时,他正好推门进来,凝神看了一眼我已经打开咬了一口的饭团,然后向店里走去。
他见到我浑身湿透的样子,把臂弯搭着的西服外套披到了我的身上,然后推门走进了身后的便利店,很快他端着一杯热咖啡走了出来,塞到我的手里,又从西裤的兜里拿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递给我,我的视线凝在他修长骨节纤细的手指上,他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示意我擦擦眼泪,动作间手腕的手表滑动,露出了清晰的腕骨。手里温暖的咖啡和肩上的外套让我完全回过了神,刚才是他把站在便利店前淋雨的我拉回了便利店门前的雨达下,身上还是没有力气,我慢慢坐到了台阶上,看着眼前茫茫的雨帘,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男人也挨着我坐了下来,好像有一团火在靠近,他的眼神询问着,我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这是我转轮到心外科的第四天,早中班,上午十点钟有一台二尖瓣修复手术,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很可爱,眼睛大大的,我来的第二天就跟我熟悉了起来会叫我凡凡姐姐。主刀医生点了我去做三助,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可以上手的手术,其实工作只是拉钩,做到视野充分暴露就可以,可是我还是很紧张,上手术之前复习了好几次教科书上的知识。小男孩躺在平车上还在和我说想喝冰可乐,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手术完就可以喝了,他牵着我的手满眼的信任。这是一场格外漫长的手术,开了胸才发现他的情况并不简单,本来手术室轻松的气氛也渐渐凝重起来,没有人再闲聊。大出血,找不到出血点,他喷溅出来的血液温热黏腻,护士一袋一袋送着鲜血,脑功能不断下降,一块一块染血的纱布,手术室里仪器的报警声,直到最后无望的关上心包拆管,拉出的心电图已经是一条直线。站了几个小时腿早就酸麻,我木讷的摘下脸上染血的口罩,脱下手术衣,手术室外他父亲母亲的嚎哭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他死了,死在我的眼前,死在我的手下。
他才十二岁啊,他的人生本应刚刚开始,手术前他握着的我的手好像还留存着他的体温,可几小时后一个鲜活的会笑着叫我会说想喝冰可乐的生命就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那和我以前上解剖课的任意一具都不一样,在我眼里他也会疼会挣扎着顽强的想活下去,那一刻我才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生命太脆弱了,我能做的实在是太少太少。而我承诺过的,手术完就可以喝冰可乐了,这句承诺就像一句一辈子也无法忘却的誓言。手术结束后的不真实感被他父亲的一句“你们辛苦了”打破,我终是丢下手上正写的死亡病例讨论,跑出医院嚎啕大哭。
再次复述这段回忆才发现一切都是血红色的,雨水渐小渐停,微凉的雨让我冷静了许多,眼泪只是静静的流淌,手中的咖啡渐渐凉透,我扭过头看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他漆黑的眸子有着让人安定的温柔,他又递出了一张面巾纸给我,然后自电脑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握着钢笔的右手手背隐隐透着青色的血管,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开始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抱歉,我听不见声音,这里灯光太暗也看不清你的口型,但我猜你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传说对着吴哥窑到树洞倾诉,从今以后,包括你自己都可以忘却这段往事,我今晚愿意做你的吴哥窑树洞。别怕,都过去了。”他的字遒劲有力,短短几行字我却看了好几分钟,再抬眼他已经站起了身子,唇角微微翘起,指了指耳朵轻轻摇着头。他抬起右手轻拍了下我的头顶,似安慰似告别,然后提起电脑包转身走了。
我的手里还拿着他的纸条看着他的背影,雨后的街道干净清新,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夏夜,车辆偶尔经过有溅起的水声,他消失在了蜿蜒着车尾灯的路的尽头。
这段往事我不会忘记的,无论是那个男孩还是那个不发一言的男人,我会永远记住这份疼痛与这份温暖,让初心不被麻痹。
而我也愿意做着别人的吴哥窑树洞,去真正体会那句老师讲过的——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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