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贾环下山

　　贾环整夜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猛烈的头疼和寒冷始终折磨着他。好在江兰虽然执念深重，但在最后是自行解开了怨恨，心甘情愿地回到地府中轮回转世的，不至于逼着贾环被拖入共情的深渊之中。

　　直到第二天早晨，心中担忧的林黛玉带着下人敲开了贾环的房门，他才幽幽转醒。

　　贾环的屋内没有贴身的婢女，一应事情都是由他自己亲手收拾。现在他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只能由林黛玉带来的下人做了。

　　林黛玉站在床边，试探了一下他双手的温度，“不那么凉了，你感觉怎么样？”

　　“头晕……”贾环窝在被子里，声音低低地回答。他身上还穿着昨天外出时的衣服，被子和衣服都被汗打湿过，现在都凉的刺骨，没有半点暖意。

　　林黛玉把自己手中抱着的掐丝珐琅团鹤纹手炉塞进贾环的怀中，又去叫自己的丫鬟：“雪雁，取一件环儿的干净衣服来。”

　　“早起来我听见母亲说，父亲带着昨天那个京城来的顾公子一同出门了。今天应该是不用你跟着作陪了，好生歇着吧。”

　　贾环正想点头，却突然想起一桩心事，挣扎地就想要从床上爬起来，“不对，娘亲的生辰就在下个月，我前几日买了礼物还没托人送到京城去……”贾环的生母赵姨娘，在贾府中地位低微，近几年又不受宠爱；生辰还正巧在年关处，贾环若不念着，只怕是没人能够记住她的生辰了。贾环上一次见到生母，还是在两岁的时候，虽然早就忘了她的模样，打哪这些年来，赵姨娘总是惦记着他，贾环心中自然也存着些对母亲的思念和感激。

　　林黛玉把人重新按回到床上，“昨天你出门前我就让下人去办了。快过年了，母亲也有很多东西要送到贾府去，不过只是顺带的事儿。你书桌上的那封信也是给赵姨娘的吧，我都一起装好了，你还是继续躺下歇着吧。”

　　贾环这才放心，高高兴兴地说一句：“谢谢阿姐。”

　　雪雁早已经将贾环的干净衣物收拾了出来，捧到两人身边。

　　“换身衣服吧，你屋里的炭火烧得这么弱，太容易着凉了。我带了吃食来，你换好衣服来外间吃点。”

　　贾环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林黛玉的场景。那时候的林黛玉一点看不出这幅成熟稳重的模样，怯弱怕生的样子，比贾环还像个孩子。自打那一道一僧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命格有变’之后，林黛玉就如同脱胎换骨一样，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贾环换好衣服，才撩起门帘走到了外间。雪雁早已经将漆木盒中的吃食都收拾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摆好。

　　林宅的饮食清淡，这点也恰好对了贾环的喜好。--道家不食五荤三厌，贾环虽然被景文玉养得口味娇气，但大方面还是错不了的。

　　林黛玉将一碗碧梗粥推到贾环面前，又问了一遍：“感觉怎么样？”

　　贾环怀中还抱着林黛玉给的手炉，全身的热量就指望这小小的一点暖意。“还好……习惯了，不碍事。”

　　贾环在外驱鬼断魂的事情，只要不主动说，林家人就不会问。林家上下都清楚，住在宅子里的这位可不只是家母的小侄子，也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

　　林黛玉看着贾环像是只小猫或是小狐狸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粥，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她曾经有一个弟弟，可惜只长到三岁，就没了。林黛玉关于他为数不多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小小软软的孩子，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样子，是那么乖巧听话。也许是因为那个早夭的孩子，林黛玉每每看见贾环的时候，都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将他看成自己家的小孩儿……只是可惜--

　　“娘亲托人给赵姨娘带了些布匹和首饰，我绣了几个香囊送给她，环儿这次送了什么？”

　　贾环咽下最后一口粥，在雪雁的服侍下净了手，重新坐回桌前。“盒子里塞了些银票和散碎银子，先前盐帮送的金银首饰也都塞进去了，还有几个养身子的方子。可是娘亲每次写信的时候，都嘱咐我不要再送东西回去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不吃了？”林黛玉看着贾环只喝了一小碗粥，颦眉看着他。贾环点点头，“实在是吃不下……”

　　林黛玉一边让雪雁收好东西，一边笑着对贾环说：“你没来之前，爹爹老抱怨我和娘亲吃饭少，像是喂猫一样。你来了之后，他就再也不这么说了。我时常和娘亲说，是因为来了一个吃饭更少，像是喂鸟的--”

　　“阿姐--”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贾环打断了。贾环今天一直没什么精神的眼睛中染上一点羞恼，小巧的耳垂也红成一片，刹那间如同雪融冰消月华清波。

　　林黛玉与贾环几乎是朝夕相处，此刻看了贾环的这副模样，也不由得愣了愣，回过神之后才敲敲桌子，“谁是你阿姐？你亲姐姐在京城呢。”说到这里，林黛玉又想起来多问了贾环一句：“给你亲姐姐的礼物准备了吗？要是只送给你娘亲，少不了又会被人在背地里非议。”贾环从小在山上和恩师一同隐居，有时候林黛玉甚至会觉得，贾环比前世的自己还不懂人情世故，一副天真稚气的模样。

　　“嗯，一盒子的首饰都是专门留给她的。”贾环淡淡地回答，他在清源山上十一年，他同父同母的亲姐姐贾探春也没送去哪怕一封信、一句问好，贾环自然对她没什么化不开的亲情。倒是他的生母赵姨娘，每次的信中，都沾着一个母亲思念的血泪。血脉亲情，深厚却也凉薄。 “盐帮之前给我送来了许多，分给你和姑姑之后，剩下的都留给她了。”

　　林黛玉示意雪雁到门外守着，继续对贾环说：“娘亲特地让下人分成两拨上京，你的东西和林家的，并不一起送去……你在林家的事情，还不准备告诉贾家吗？”

　　“师父不让我说的……”贾环的下巴抵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回答林黛玉，“师父好像很不喜欢贾家……也不愿意让我和他们打招呼，甚至好像巴不得我早点和他们断绝关系一样。”

　　这些话贾环从不敢和贾敏说，那可毕竟是她的母家，日夜思念的地方和亲人。但却偶尔会对林黛玉谈起，贾环能够觉察出来，林黛玉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外祖家。

　　听到贾环的回答，林黛玉点点头，神情冷淡地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扯上关系更好。”

　　贾环抬眼看着林黛玉，“阿姐好像很不喜欢贾家。”

　　“我以为你不会问。”林黛玉冷笑一声，她这个表弟，太过聪慧。有些事情即使心中疑虑，但为了保全自身，他至死都不会问。

　　贾环勾唇深意一笑，“可是阿姐的样子，好像很希望我问。”

　　林黛玉专注地看着贾环，她的视线虽然一直落在贾环身上，但她的目光却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环儿在清源山上的时候，文玉道长怎么讲的轮回转世？”

　　贾环听了这个问题之后，猛地抬起头，一道一僧曾经的那句‘命格有变’再次萦绕在他的脑海，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荒诞可笑的念头。“阿姐……你是不是……”

　　林黛玉惨淡一笑，“是。”她的神情突然变得痛苦又恍惚，“你知道吗，我的记忆明明还停留在上辈子的病榻之上。我在床上奄奄一息，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我不想就这么死了……那时候我是真的恨……恨自己的一生要过得这么凄惨可怜……”

　　可能是因为上一生林黛玉哭的太多了，这一辈子她变得很少哭，贾环认识她两年，在贾敏生病那次之后，是第一次见到她哭。

　　贾环猛地有些后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平白挑起这个话头。他坐到林黛玉身边，递过去自己的帕子，担忧地叫了一声：“阿姐。”

　　林黛玉声音哽咽，但还是努力将眼泪忍回去，“你听我说完。我已经忍了两年了，谁都不敢告诉，谁都不敢提起。再不说出口，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凭空幻想出来了自己的前世。”

　　“而等我再睁眼之后，我竟然回到了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林黛玉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讥诮，“上一辈子，娘亲也是这么突然病的。只是那一次，她的病没有好。很快就……在那之后，外祖母担忧我无人教养，像我接到京城贾家中。父亲以为我会在那儿被照顾地很好，便同意了。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在贾家中过得很开心，可等到我暮景残光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上辈子活得那么糟糕。”

　　“娘亲走后的几年，父亲也跟着……去了。环儿，你知道吗，两年前娘亲生病的时候，我差点疯了。我以为上天要让我再经历一遍失去一切的痛苦--我看着父亲寻药问医，心中却很明白那会一无所获。直到你来……娘亲的病好了，我撞见那一道一僧，他们说我这辈子不必再还眼泪。一切才变了。”

　　林黛玉所说，实在是离奇惊人，但贾环却知道对方所言，句句属实。他的手搭在林黛玉的膝盖上，尽力给她一些安慰。哪怕是在林黛玉泪眼朦胧的现在，她也是美的。那是一种无须任何辞藻形容的美，她即是美本身。

　　“当年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表现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你我初遇时的模样。从那时候起，我心中就疑惑此事，还探查过你的魂魄情况，担心是有人夺舍……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林黛玉努力抿起嘴角笑了笑，“我前世一直以为自己看的很透澈，总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可直到后来才明白，原来人心和人性永远是看不透的。而命运也是看不透的。”

　　贾环怀里的手炉已经凉了，他将它随手放在桌子上，继续听林黛玉的话。

　　“我思前想后，今生前世的不同，都是因为一个你……上一辈的你，和现在的你很不一样……当时你来林宅，对管家说要替母亲治病，那时候我就认出来你是谁了。可是之前你从小在贾家长大，没来过苏州，也没被景文玉道长教导过。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这辈子的变数，我那时候就想，赌一把吧——还好我留下了你。环儿，你当时不是有意为之，但你确确实实地救了我父母的命，甚至还有我的命。”

　　贾环默默地听着，直到林黛玉的哽咽消失，他才问：“阿姐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今天早上，娘亲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回京城看看。只这么一句话，我就慌了神——环儿，这些话我根本不敢告诉父母，我已经让他们操劳多时了，不想再给他们徒增烦恼。我想来想去，除了父母，我只有你可以信任。”

　　送走林黛玉之后，贾环独自静坐了很久。

　　--还在清源山上的时候，贾环每夜对着月亮轻声诵念经书，不拘是道德经还是心经，总归是些让人心情平和的经文。可是越念，他就越觉得面前的月亮像是融进了心里一样，冷意刺骨。

　　师父带他上山的时候就说过他是个渡世之人。可是世间人这么多，怎么渡，凭何渡？这点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每次贾环问师父的时候，师父都只是敲敲他的头，让他专心修行。仿佛在他几岁十几岁的时候就给他准备一个终身修行大道早成的尘埃落定。

　　坦白来说，这没什么不好，这辈子安安稳稳地修行，沿着师祖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倘若世间有什么灾什么难，他便出来为世人挡一次，圆了命里那庇佑四方的大功德，说不定百年之后也落个香火长久；倘若侥幸没有，他便专心做他的小道士，山中一日不知人间百年，修成了，是命，修不成，也是命。

　　贾环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林黛玉所说的事情太过荒谬，可贾环又不得不信。巨大的信息量折腾得他似乎又要犯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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