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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
我想,我应该成了鬼。
成为鬼,或许并不可怕,因为在我过去所待的地方,做人,才是最可怕的。
然而,让我惶恐的是,我是如今这个世界上,唯一一只鬼。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也并不在乎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漂泊是唯一的归宿。
在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那一天,我张开了眼睛,我竟然在夜晚看到了那样璀璨耀目的灯光,一片接着一片,将半边天都照亮了。
光芒像是海,铺天盖地的将我淹没了,我站在街头茫然无措,手里握着陪伴我多少年的剑。
这里实在是太吵了,我从未在夜晚见过那么多的人,奇装异服,高声尖叫,他们脸上尽管并不都挂着笑容,但也从未有警惕。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里的楼也太高了,几乎像山一样逼人避退,还点着无数盏灯,上面有五彩颜色的字符闪过,还有巨大的人影,在看到那个巨人的刹那,我下意识拔出了剑,可是却发现周围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我缓缓将剑放入鞘中。
路上许多奇怪的铁盒子飞驰而过,危险又引人注目,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些奇怪的东西,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一步。有个年轻男孩直直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我并没有被他的笑容迷惑,放轻呼吸全身紧绷,看他想要玩什么花样。
这人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在我忍不住出声的时候,却看见他穿透了我的身体,跟我背后的女孩拥抱在了一起。
我全身都僵硬了,慢慢转过身,张开手掌,试着碰了碰那个男孩的肩膀。
穿透了。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感觉,我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凌晨的天光逐渐显现,才无声笑了笑,迈起步伐离开了。
异世,鬼魂。
我的人生当真有趣。
我游历许久,终于明白世事。
这个世界果然是太平盛世,且跟我之前所呆的地方毫无渊源。
我叹服这个世界的文明,这个世界的文化、制度让我着迷,可是看便看,我也并不是十分关心,只是如一个路人一般欣赏路边的野花。
一切都像一场梦,无根无缘,无始无终。
我有时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起起落落的鸽子,有时会看整整一天。我并不觉得无聊,心里也没有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单纯地看鸽子而已。公园里的人很多,成群结队笑声不断,我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更没有融入其中的兴趣,对人,我从来都是远远避开,有时瞥过一眼便是极限了。
这几十年来,我漂洋过海,御剑而行,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我对食物非常感兴趣,可惜根本没有办法品尝。我没有想过寻找回到我原本世界的方法,也从未见过除我之外的其它鬼魂,我也并不在意,一个人游荡人间蹉跎时光。
这个世界发展很快,很多东西消失得也很快。
这天,我又回到了藏地的某个寺庙,半躺在梁上休息,阳光从窗格间投过来,睁眼便能看到澄澈如玉石的碧蓝天空,实在是个好位置。
这个寺庙隐藏在极深的山脉之中,架在悬崖上,并不恢宏,反而老旧危险。庙里信徒很少,僧人也不多,寥寥十几个罢了,且都老了。他们也不刻意招人,只说一切随缘。这些僧人日子过得清苦,却都是极虔诚的,他们吟唱佛经就好似吟唱人生真意一般,我虽听不大懂,却也知晓他们对生命的敬畏。
只是我回来之时,却发现寺庙里多了个小沙弥,约莫是个孤儿才被庙里收养了。此时小男孩正一板一眼地跟随其它人做早课,大脑袋一晃一晃的,有几分可爱。
如此便罢了,我却发现,这小沙弥在偷偷看我。
我弯了弯唇,这么久了,这是第一个能够看到我的人。
夜晚,这小沙弥负责供灯,整个庙里只有那一盏灯上有薄薄的光晕开,照亮了佛的一角影子,美得不可思议。
我翻身而下,直接站在了小沙弥的前面,小沙弥看上去颇为镇定,做了个礼,轻声说:“女施主。”
我没有说话,小沙弥也不敢看我,见我不理他,便又开始吟诵佛经。
果真有趣。
我大笑三声,乘风而去,庙门大开又陡然关闭。
只是临走之前,我随手拂了拂袖,庙外的风便停了。
第二日,我又回来了,此时正是早晨,小沙弥正在喂庙里面的几只藏鸡。僧人们们并不能食荤,喂鸡不过是爱护生灵罢了。
见我走过来,小沙弥行了个礼,垂着眼睛站着,小小年纪就是一派沉稳镇静。
“接着。”我开口,随手丢了几个果子给他便走了。
这果子长在川地的山里,酸酸甜甜口感极好,我虽没吃过,但也听说过这果子的美名。庙中日子清苦,粗茶淡饭,小沙弥对我胃口,便想给他开开小灶。
见他吃的开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日子闲的太无聊,我便时时走山串水,给他带了不少新鲜吃食。只是后来,他半大的时候突然拒绝了我的好意,我不知道为何,但也随他意愿,再没做过这样的事。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发现了这一个小沙弥,我便在庙里定居了,他每次见我都双掌合十安静行礼。我受了,便总照拂他一些。
一日,我在藏地见了一只受伤的兔子,想着小沙弥小小年纪在庙里却没半点游戏,这只兔子毛色甚好,这个品种长大后也不小,抱起来甚是舒服,于是便悠然拎起来,丢到了小沙弥的屋子里。
他见到兔子,果然很喜欢,悉心照料起来,爱不释手地摸着兔子的皮毛时竟然还会罕见的露出个笑容。
一只怎么够,该多来几只。
可是想到种种不妥当之处,即使我无所畏惧,这小沙弥恐怕也难以解释,便按捺住了抄兔子窝的冲动。
只是这孩子这样喜欢,在兔子伤好后还是把他放生了,兔子屁颠屁颠走了,庙里又只剩下那几只藏鸡。
后来小沙弥长大了些许,便跟着其他僧人去采药。
山高且险,我就跟着他后面,时时防备危险。
山无岁月,人却不。
时光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小沙弥却不。
庙里的僧人一个接一个地圆寂了,曾经的小沙弥现在的和尚无喜且无悲地将他们一个又一个送走。
不过我不知晓他的名字,便还是一口一个小沙弥了。
天气又冷了,雪覆盖了庙门,今晚又是小沙弥点灯。
我拂袖,风雪停了,庙里暖和了些,但是小沙弥却没有说一句话,或者说,我们两个之间的交流向来少得可怜,就像露水擦过叶尖,说不出所以然来。
今夜,又是一人一鬼,梁上地上,沉默无言。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小沙弥老了。
庙里破败,只剩下他一个僧人。
一生的苦修让他的身体还算是康健,每日自己提水做饭,喂鸡祷告,寂寞又超然。
这个时候,小沙弥常常对我露出笑来,仿佛又是那个多少年前羞涩又正经的孩子。
我微微一怔。
后来,他又老了点,整日整日地昏沉在床上,念诵佛经,幸好这庙里还有我这只孤魂野鬼,否则这小沙弥怕是要活活饿死。我捏诀煮粥,提水,在旁边照顾他,听他念经,好歹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总不能一走了之。
对于生死,我并没有什么意识,过往那些日子,身边的人总是太轻易就会死去,漫长的时光赋予我的是漫长的孤独,因为太过习惯的缘故,总是没什么悲伤或者缅怀的情绪。
有时做一件事,总觉得曾经做过;有时看到一个人,总觉得曾经见过。我的记忆便如一片山林,虽然丰富,却无法看清一叶一花,许多人和事就如淅淅沥沥的碎片,有些在遇到类似的情景下还能反射一丝微光证明它的存在,有些,则全然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阳光沉入了山谷,底部是一片近血的红色。
马上就天黑了。
我点了一盏灯,放在了小沙弥的床头,看着床上佝偻的暗影,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吃酸果?”
小沙弥咧开嘴笑了一下,脸上像是盛开的莲花,有些圣洁的意味。
我便起身准备出发。
但却没想他突然叫住了我,声音苍老,像是石头磨过泥土:“还不知道女施主名姓。”
“玉良,”我回答,顺便抽出了陪伴我多年的剑,“我名玉良,这是我的剑,是非。”
我却没问他名字,因为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境界大抵早已忘记凡俗一切,而像我这样的境界,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要紧。
最后一丝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拖到我这里,一棵早就枯萎的小花还在窗口摇摆。
他最后朝我双手合十鞠了一礼:“多年以来,多谢施主。”
我弯弯唇,走了。
我摘了果子,返回的时候却发现山里已经下起了雪。
铺天盖地。
我已经看见了远处缥缈的寺庙,古灯微弱的亮着,在风雪中也未曾被打灭。
我回到了小沙弥的屋子,他闭着眼睛,仍然坐在床上。
我手里拿着果子,轻轻放在桌上,站在小沙弥面前。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清晨,当我第一次把果子丢给他时,这个孩子强行忍住又忍不住的表情。
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相逢于落寞,落定于穷途。
我轻轻推了推,这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我触碰不到活物,只能触碰到死物。
而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果然只有我一只鬼。
尾声:
小沙弥死后,我留在了寺庙。
他的尸骨我没有收拾,原封不动地放在了床上。
我也有了兴致天天喂鸡,所以那几只藏鸡还是愿意留在这里,叫我颇为安慰。
人类中似乎爆发了某种病毒,许多人化为了通过食人维持能量的怪物,没有半分理智,人间很快沦为了地狱。不过这大概跟我没什么关系,灾难波及不到我这里,我也并不喜欢拯救苍生,出去游玩遇到不长眼的一剑了结便是。
春夏秋冬,五蕴皆空。
眼开花明,眼闭花寂。
这场灾难比我想象的可怕,它如一场潮水,彻底卷走了人类整个种族。
百年后,寺庙也彻底化为了一片废墟,我离开了。
万象森罗新,可这倒好,我不仅成了世界上最后一只鬼,还成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天空灰蒙蒙的,云飞速远去,我坐在山巅,拔出了我的剑。
剑鞘绯红剑身清白,多年不见血却依然不减锋利。
我将剑横过脖颈,随手一抹。
灯光再次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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