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

　　朱允炆火急火燎地奔进了“来仪小筑”。他本是下了朝悄悄微服出宫来探望康青鸾的，却在半道遇上了来向他通报的锦衣卫。一听是李景隆醉酒去郡主府闹事便暗觉事情不好。当他进入院中看到郡主府的人都被控制了起来以及哭喊得泣不成声的莲儿时，心下更是一沉。
　　莲儿见救星终于来了，嘶哑着喉咙喊道： “皇上，快救救郡主！”
　　李景隆的侍从一听来人是皇上，吓得赶紧下跪叩首。
　　重得自由的莲儿赶紧跪倒在朱允炆面前，抓着他的衣角哀求道：“皇上，郡主在里面，您快去救救她！”
　　朱允炆看到眼前紧闭的房门心下也慌了神，赶忙示意锦衣卫把门撞开。当他冲进屋内看到一片狼藉，再看到角落里呆愣愣的李景隆，最后视线落在了李景隆怀中奄奄一息的康青鸾身上。胸口的衣襟凌乱，额头上狰狞伤口的血迹已有些干涸，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前的这一切令朱允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疾步奔过去一脚踹开李景隆。
　　“混蛋！”
　　失魂落魄的李景隆见了朱允炆忘记了要参拜，只是呆愣愣地倒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怀里抢走心爱女子。
　　“青儿……”朱允炆爱怜地轻唤着怀里的人儿，可对方没有反应。心底迅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颤抖着伸手探了探康青鸾的鼻息。
　　“谢天谢地。”
　　朱允炆长舒了一口气，她还活着。
　　所有的举动尽落李景隆眼底，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个人也深爱着康青鸾。
　　“小李子，摆驾回宫。你先行，传太医在乾清宫候着。”他边说边抱起康青鸾向外走去。
　　到了院中，朱允炆扫了一眼跪着的众人，厉声道：“今天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否则杀无赦。”接着他看向一旁的锦衣卫，吩咐道，“替朕把里面那个人关起来。”交代完，他便带着康青鸾直奔皇宫而去。

　　济南城外的燕军大营中，不断有受伤的士兵被抬回。朱棣看着连日来不停扩大的伤病阵营，英挺的剑眉拧成了一条直线。围攻济南城已有月余，这一次的战事超出了他的预计，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城池却损耗了他相当多的兵力。而这一切的缔造者竟是一个叫做铁铉的名不见经传、给朝廷押运粮饷的山东参政。正是此人将当初被李景隆丢弃在战场的士兵聚拢，并带着他们来到济南城与盛庸汇合。二人联手带着军民誓死捍卫济南城，阻挠燕军南进。
　　当燕军攻城时，身为文官的铁铉亲自带领士兵在城头防守，原先不堪一击、一击即溃的南军在他的鼓舞下，士气大振。他们接连打退了朱棣组织起来的一波又一波攻击，将济南城守得严严实实。
　　在这里僵持得已经太久，朱棣没有耐心再这么耗下去了。
　　“王爷。”马和下马，匆匆奔至朱棣面前拱手道，“东西已经带到了。”
　　朱棣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霾，得意道：“好，传令下去，让众将速往大帐集合，本王要重新布置攻城计划。”

　　燕军士兵再一次集结到了济南城下，这次他们没有直接架梯爬城楼而是在行近至城楼数百步开外的地方驻足排开。紧接着几十辆笨重的推车缓缓来至队伍前端，而推车上架着的不是其它，正是攻城利器——火炮。之前作战，朱棣兵力不及对手，因此大多用的是轻巧迅捷又极具攻击力的骑兵，这样才能保证战事推进的速度。而如今自己的军队要强于羸弱的济南城防军且又是攻城攻坚，用杀伤力极强的火炮是再好不过的了，所以他命马和从北平星夜兼程调来了大量火炮。
　　燕军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向炮膛内填充着炮弹，举着火把站在引线旁，只待他们的主帅一声令下。朱棣勒着缰绳跨骑在马上与城墙上的铁铉遥遥相望，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今天他一定要把眼前这座城池拿下。
　　铁铉本是一个文弱书生，在守卫济南城之前，他还未曾有过作战经验。原先担任的亦不过是押运粮草的参政小职，而如今的他凭着自己对朝廷的赤胆忠心，披上战袍揣着一腔热血成为这群守城士兵的主心骨。夜以继日的苦战，令他神情疲惫面颊凹陷，可迎向朱棣的双目却仍闪着不屈的精光，毫不示弱。
　　朱棣举起右手，士兵们立即整齐划一地用火把点燃引线，随着白烟升起，燃着的引线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只要朱棣一声令下，面前这座已经千疮百孔的城池恐怕就要陷入一片火海。
　　而燕军并没有看到自己期待中城墙上的士兵会出现的惊慌，相反地，他们面对于眼前的情形显得十分镇定。
　　铁铉一挥手，将士们纷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挂在了城头。
　　当燕军士兵们还在窃窃私语对方怪异的举动时，马上的朱棣已看清了那些挂出来的大牌子，上面清晰地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
　　眼看火炮即将发射，千钧一发之际朱棣急忙呼喊道：“快灭火！”
　　一听号令，士兵们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引线掐灭。
　　“好你个铁铉，居然想出这样的阴招！”朱棣咬牙切齿道。
　　这些神牌就好比是给济南城套上了一个金钟罩。朱棣自诩“遵太。祖遗训，奉天靖难”，若是今日他对着这些太。祖的神牌开炮，就是对先皇的大不敬，那他此次出兵，岂不是自相矛盾了？
　　一旁的朱能策马行至他身旁，悄声问道：“王爷，我们还攻吗？”
　　“攻什么攻？难道要本王做个炮轰自己老子灵牌的不孝子吗？”气急败坏的朱棣冲着自己的心腹爱将破口大骂道。
　　朱能也觉着自己问得不妥，灰头土脸地退至一旁。
　　朱棣恨恨地看向城头的铁铉，他亲历沙场这么多年，如此窝囊受气还是头一遭，却也实在无可奈何。
　　“回营！”丢下这一句后，便策马疾驰而去。
　　看着城下的燕军渐渐退去，铁铉不禁伸手擦去额头的冷汗长舒一口气。先前他曾派人暗中观察燕军，当得知他们从北平运了火炮过来时便不由得心下一沉。早就破败不堪的济南城怎能经受得住炮火的轰炸？于是他苦思冥想了许久才得出这招应对。虽说以太。祖神牌要挟亦是有些大不敬，但总算是急中生智又让济南城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
　　连番碰壁令朱棣不愿再在济南城继续耗费下去，他觉得该收兵返回北平重新部署自己的南进攻略。可他没想到，铁铉敏锐地察觉到了燕军撤退的迹象。他和盛庸率军追击，趁机收复了先前被燕军攻占的德州。

　　乾清宫内室的龙榻上，纱幔低垂，一只纤纤玉手被移出帐外，手下垫着一个精细的小软枕，纤手上面覆着一块丝帕。此时太医院院判陆明正屏息凝神地为帐内之人号脉，面色颇为沉重。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起身，向身后之人复命。
　　“启禀皇上，郡主脉相虚弱，尚未脱离险境。”
　　“那该如何是好？她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躺了三天了，怎么还不醒来？”朱允炆焦急地问道。
　　陆明面露难色，开口道：“回皇上，恐是颅内瘀血还未散去，待微臣稍候为郡主开幅活血化瘀的方子试试。”
　　朱允炆催促道：“好，那快开，小李子你随陆大人一同去，让他们抓紧把药煎好了送来。”
　　陆明却没急着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药盒，说道：“这是微臣给郡主新调制的药膏，每日早午晚三次将其擦拭于伤口处，兴许待伤口结痂褪去后不会留下疤痕。就算不能全去，亦只会留下淡淡痕迹。”
　　莲儿上前接过药盒，并向对方欠身行了个礼表示感谢。的确，容貌向来是天下女子在意的，若康青鸾清丽之姿上添了疤痕，恐是旁人都会觉得有些遗憾。
　　待陆明退下后，宫女将床幔掀开，康青鸾闭着双目静静地躺着，似睡着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莲儿小心翼翼地拿枕头将她垫高些，随后将她额头上的包扎缓缓除去。虽然之前已经看到过，但当狰狞的伤口再次露出时，朱允炆还是心痛不已。再回想那日的情形，若自己再去晚些或者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抑或者是那日他朝事繁忙无暇前去…….总之是想来后怕，他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失去了她，会是怎样。
　　见莲儿开始为康青鸾擦药膏，朱允炆便走近床榻，开口道：“让朕来吧。”
　　莲儿犹豫了一下后，把小药盒递给了他。于是朱允炆便坐在康青鸾身旁，手指蘸了些药膏，细致地涂抹开来。他擦得格外小心，似手下是这天底下最娇嫩的花瓣，稍有些力道便会折损了似得。
　　这一幕恰巧被进入乾清宫的皇后马昕瑶全看在了眼里。
　　自打成婚以来，朱允炆与她鲜少亲近。她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丈夫身份特殊，早年丧父被册立为皇太孙，后来又在一片暗潮汹涌中继位成为少年天子。他并不健硕的肩头却抗着关乎整个大明兴衰荣辱的重担，所以儿女情长这些就顾不得许多了。毕竟朱允炆除了她这个皇后之外，再没有别的妃子，且如今他们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皇子。
　　可是那日，马昕瑶亲眼看着朱允炆忧心忡忡地抱着受伤昏迷的康青鸾进了乾清宫，并且日日在旁悉心照料。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床上躺着的女子才是她丈夫的心之所属。马昕瑶不懂的是，康青鸾年长朱允炆许多，是他的长辈，为何他会钟情于她？且如果猜测没错的话，朱允炆应该是单相思。因为当初是康青鸾主动提出要去孝陵为先皇守灵，当时宫里对这个消息都很意外。马昕瑶疑惑，一个九五至尊的帝王真的会为了一个女子屈尊至此吗？
　　莲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来人，便赶紧跪下行礼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马昕瑶伸手示意她起身，再看了看朱允炆，他只顾为康青鸾上药，并未抬首看她。
　　“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不必多礼。”朱允炆随意回了一句，说话的时候仍旧没有抬首。
　　马昕瑶心中不快，但也不好发作，毕竟他是皇上。看了一眼龙榻，问道：“皇上，青鸾郡主还是没有醒吗？”
　　“皇后不是看见了吗？况且你没看到朕现在正忙着吗？”朱允炆口中有些不耐烦。
　　马昕瑶心中本就有些委屈，如今见他责怪，不免有些感伤，竟掩面抽泣了起来，哽咽道：“皇上，臣妾也是好意关心。”
　　见她在旁落泪，朱允炆反省自己方才太过投入，虽不喜她的打搅，但口气是过于严厉了些。毕竟她是皇后，且现在又有下人在旁，不该让她这么下不来台，于是愧疚道：“皇后，莫要见怪，刚刚是朕不对，你别伤心了。这里还有病人，她需要静养。”
　　马昕瑶止了啜泣，用丝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开口道：“皇上，请恕臣妾直谏，您不该把郡主留在乾清宫中照料。毕竟乾清宫是您休息的寝宫，臣妾听下人说这几日您自己夜夜在偏殿休息，这非但失了体统，还令您不能好好休息，恐怕会伤了龙体。”
　　这些话让朱允炆听着有些不悦，皱眉回道：“朕自己的寝宫，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谁敢说三道四。”
　　“皇上，您是不介意，可您有为郡主想过吗？她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待嫁之女，这样留宿在皇上的寝宫，对她的名声也是有损的。”
　　这话倒是让朱允炆认真对待了起来，他当时只心急方便照顾，的确没有考虑太多。他虽喜欢康青鸾，但知道这事的人毕竟是少数，让一个没有被册封的女子日日留在乾清宫中是有不妥。
　　“皇上。”在旁看着他们二人争执的莲儿忍不住开口了，“不如让郡主回储秀宫养伤吧。一来可以避嫌，二来皇上若想来探视郡主也方便。”
　　朱允炆与马昕瑶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康青鸾，点头应允了。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济南的挫败令朱棣有些耿耿于怀，但很快他重新调整了战术再次向南军发起了猛攻，一举拿下了沧州、济宁、临清等地，并再次占据了德州。燕军接连获胜，歼灭了数万南军。朱棣对于朝廷委任的新主帅盛庸并未太放在心上。此人原先是耿炳文的部下，后来朝廷用李景隆替换了耿炳文后，又成了李景隆的部下，一直碌碌无为，没有过什么出彩的功绩。直到后来李景隆临阵脱逃，他不知是幸还不幸，成为了南军新的主帅。朱棣不禁又要感谢自己的父亲，若不是当初他将那些善战的开国元勋一一去除，建文帝也不会沦落到目前这种无帅可派，随意指认一个无名之辈做大军统领的地步。然而就在朱棣他们庆贺自己胜利时候，殊不知燕军正一步步迈入盛庸布下的陷阱中。
　　燕军继续大步推进，先后又攻占东阿、东平等地，一直到了滑口，他们遇上了盛庸手下的大将孙霖带领的先锋部队。如之前一样，这支人马还是不堪一击，刚动手就开始溃逃。于是朱棣便带着他的十多万大军追了上去，一直追到了——东昌。
　　当朱棣带领着他的军队抵达东昌后，便开始了与盛庸的对决。和先前惯用的战术一样，他先突击盛庸军的左翼。但这次对方早有防备，左军岿然不动，反复冲击多次亦毫无效果。于是朱棣迅速调整了方向，将盛庸的中军作为自己新的突破口。
　　很快，朱棣率领他的骑兵发动了最强劲的进攻，这一次对方的中军一触即溃，纷纷向后逃散。朱棣见状大喜，发动全军追击敌人。可是他的追击没有持续多久就发现越往里突进，敌人变得越多。而且他们并不像是逃散的士兵，这些南军兵士手中都拿着火器和弓。弩，分明是有备而来。
　　见此情景，朱棣便知事情不妙，心底大呼自己中计了。他迅速勒住缰绳，向士兵命令道：“有埋伏，快撤！”
　　然而此时撤退亦非易事。盛庸军如潮水般涌来，迅速将燕军包围，并且中了他们弓。弩的燕军士兵当场就身亡了。
　　朱棣一看士兵伤口发黑，心中暗呼不妙，箭上有毒！他真是小看了这个盛庸，这个无名小卒居然使出这样阴损的狠招。
　　就在朱棣被敌人团团包围命悬一线之际，朱能带着一队人马硬是撕开一道口子，杀了进来。他左挡右砍勇猛无敌，硬是帮助朱棣杀出了一条血路突出重围。
　　远处的盛庸看到了这一切，他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明明套住了朱棣却仍被他给挣脱了。但他没有下令让士兵追击，而是巩固加强了包围圈，务必将剩下的燕军统统消灭。
　　朱棣与朱能杀出重围后便准备收兵撤退，于是他们来到了后方与丘福汇合。留守等候多时的丘福早已心急如焚，他虽没有参与强攻但在远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兄弟们的苦战。因着军令在身，此次作战他的任务是负责后方保卫留存实力，所以不能擅离职守。看到朱棣安全归来，他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激动道：“谢天谢地！王爷，老天保佑您可算回来了。”
　　朱棣向众将士颔首示意让大伙放心，回道：“此次中了盛庸的埋伏，他们有备而来，我们暂且撤退，改日再与他一战。”
　　“是，王爷。”丘福领命，但他仔细看了一眼杀得浑身血污的众人，开口道，“咦，张玉将军呢？他没跟你们一块回来吗？”
　　朱棣心中一惊，忙问道：“你说什么？张玉也杀进去了吗？”
　　丘福见朱棣反问自己，开始慌了，回道：“他见王爷身陷囹圄，就带着一骑精锐前去助您了。”
　　“不好，张玉还在里面！”朱棣调转马头欲回去解救，却被朱能拉住了缰绳。
　　“王爷，对方人数众多，我们损失了许多人马，如今再杀回去恐怕是有去无回了，您不能再去犯险。要去，就让末将去！”
　　“朱能，你松手，张玉是为了救我才被困的，我怎能丢下他不管！”
　　朱能跪在地上，死死抓着缰绳不肯放。
　　“王爷，就算您现在砍了我的头，我也不会放！”
　　“你……”
　　丘福见状也赶紧跪下恳求道：“王爷，您不能去，现在情况太凶险，您是我军的主帅，若您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群人就全都没指望了！”
　　众将士纷纷跪下恳求朱棣莫再深入敌境犯险。
　　“张玉追随本王多年，我怎可弃他不顾！”朱棣捏紧了手中的皮鞭，指节嘎嘎作响，“你们快闪开！”
　　“王爷，您就踏着末将的尸体过去吧！”朱能坚持不放。
　　朱棣咬紧牙关，红着眼眶望向远处厮杀在一起的人群，自己的将士已被淹没在敌军中，他仿佛看见张玉被敌人团团围住，身上的铠甲被扎得满是血窟窿，血肉模糊，却仍在奋力砍杀着......
　　正在这时，一个士卒上前来通报：“不好了王爷，平安带着人马追过来了。”
　　朱棣按下满腔的悲愤，厚重地从喉间迸出一个字：
　　“撤！”
　　东昌之战令朱棣苦心经营的燕军精锐大部分被歼灭，且损失了张玉这员大将，元气大伤，军中士气十分低落。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最牵挂的康青鸾亦在生死的边缘挣扎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