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

　　一
　　今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浓重的阴云好像随时会压下来的样子。
　　小小的顾念白穿着旧旧的衣服，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窗边想：真不是个好天气呢，是要下雨了吗？他看了一会儿变幻的阴云，就站起身来，努力踮起脚尖把窗台上的小盆栽搬下来轻轻搁在墙角边。弟弟此时在干嘛呢？会不会被雨淋到呢？顾念白小小的眉头开始渐渐皱起来，可他转念又安慰自己：弟弟现在的父母应该把他照顾的很好吧，不会让他被雨淋到的。还没等他的眉头舒展开，屋外便遥遥传来一声叫唤：“念白快过来帮个忙……”
　　对的，顾念白没有和他弟弟一同生活。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刚刚断奶就被遗弃在孤儿院的门口。从那时开始，陪伴他们的就只有孤儿院的阿姨和与他们一样的小朋友们。兄弟俩长得玉雪可爱，尤其是一双乌黑的眼睛，不知是像了父亲还是母亲，清亮灵动，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孤儿院的阿姨时常会抱着他们坐在台阶上，摸着他们的柔软的头发给他们唱儿歌，眉间笼着一抹挥不去的轻愁：不知是谁舍得抛下这样的孩子呢……于是在各方面，她都更愿意照顾这两个可爱却苦命的孩子，她觉得这是她唯一能给他们做的事情了。可是她不知道，就是这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区别对待，也让孤儿院里其他的孩子开始渐渐疏远他们了。“我们不想和你们玩，你们自己去玩吧。”年稚的孩子们只是对这种多一块饼干和多一首儿歌的不公平感到不那么开心，但是纯白如纸的他们却并没有多少心思，只简单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弟弟有时会拉住哥哥的袖子问：“哥哥，为什么他们不和我们玩，是我们做错什么了吗？”哥哥也只是个孩子，他并不能回答出这种问题。于是他就只好沉默着。
　　这样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至少从兄弟俩整个童年来看，这段孤儿院的共处时光毕竟还是太短暂了，短到几年后两人就都忘记了。
　　哥哥被一家开馄饨店的夫妇收养了，他每天要很早的起床，把自己收拾好，然后整理书包去上学。下午放学后，他要留在教室里把作业写完，因为家里并没有什么学习气氛。到了五六点，小小的顾念白就背好书包，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嗯，到了家里要先换下校服，然后洗手去帮爸爸妈妈的忙。昨天爸爸答应了要教我吹口琴的呢，今天早点帮完忙打烊后就可以听好听的曲子了呢！
　　“景行，这是爸爸新给你买的口琴哦！你看，喜欢吗？”景行是弟弟的名字，姓杜。兄弟俩原本都没有名姓，是收养的两对夫妇取的。弟弟的养父母是一对年老无子的夫妻，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家庭的经济状况却比念白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喜欢。可是景行还想要蛋糕，昨天上街橱柜里那个漂亮的蛋糕！”“好好好，明天带着景行一起去买好吗？”夫妻俩就这么一个捡来的宝贝，自然宠得不得了，他们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既然家里有这个条件，就应该给孩子最好的生活。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景行，爸爸，午饭好了哦……”

　　二
　　时间一天天流过，毫不止息。转眼间，兄弟俩都到了初三这个坎。这天是令人开心的寒假的前一天，恰好也是领期末成绩的痛苦时刻。
　　“念白，你说，为什么考这么差！”母亲似乎是气急了，从桌边抄起鸡毛掸子就往念白身上没头没脸的抽。“我们家的条件也就这样了，但不管再艰难我和你爸爸都咬牙坚持下来了供你读书。结果你就考了这样的成绩回来，退步这么大。这些日子都学到哪里去了？”母亲闭了闭眼睛，“我们承认我们是比不上人家，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你说！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吗？！”说着说着母亲竟开始掉起了眼泪。念白偷偷地抬眼看父亲，他正望着窗抽着便宜的香烟。“念白，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也许你现在觉得疼，将来就会懂了。我们不希望你将来自己后悔啊！”母亲似是失了全身力气，摊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好好念书的你放心！我懂，我知道你们的苦心，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放心……”
　　“杜景行！你看看这什么成绩！你说！你自己说！”景行讨好的笑：“发挥失常！发挥失常！”“你哪次不是发挥失常！”杜父暴跳如雷。“哎呀老头子，你别吓到儿子！不就一个考试吗，考不好也没什么！”杜母在一边给景行使眼色，让他快进房间。“不就一个考试？都初三了！要中考了！他还这样给我嬉皮笑脸的，哎呀我这暴脾气！”杜父顺手抄起桌边的烟灰缸往正溜入房间的景行砸去，景行“嘭”地把门一关，烟灰缸刚好砸在门上，碎了一地。“哎哟老头子！你还想把景行怎么样！你看看……”

　　三
　　念白在半年奋斗之后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学习很紧张，竞争很激烈。初中底子并不怎么好的念白在这所学校很辛苦，可是他想，他不能认输。因为自己身上有父母的期待，有自己的追求，他要不断变得更好、更好……

　　“老师好！”“同学们好！今天呢，有一个特别的消息要告诉大家哦。有一个剧组要到我们学校来取景，可能要挑群众演员。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试试，也算是一个特别经历，不过不能耽误学习呢，学生还是要以学习为主……”

　　念白坐在一众工作人员面前，感到有些紧张。
　　坐在中间的一个大叔随意地翻了翻手里的申请表说：“我看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啊，如果没什么其他问题的话我们就招了你了。哦，我个人有点好奇，你对做艺人怎么看呢？”
　　念白有一点迟疑地说：“其实我就是来试试……并没有什么独到的看法……我觉得艺人也是很好的一个职业吧。可以不断磨练自己，把不同的自己展现给别人看，别人也会从你看到你想表达的一些东西，一些可能是文字说不尽的，但是真的很有意义的一些东西。”
　　大叔放下纸看着念白又问：“那当了艺人之后的话你想做什么？”
　　念白又有一些茫然：“还没想到那么远吧……哦，我想好好工作让父母过得轻松一点，然后做一些自己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大叔身体略略往前倾：“比如？”
　　念白有点犹豫：“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呢。我想办一个组织。经常在街边看到有残疾的卖艺人呢——并非乞讨而是自食其力的人，这种生命的精神真的很让人感动，我想办一个组织，给他们一个平台……”
　　大叔点头，眼里满满的都是期待和赞赏。他仿佛看到一株小树苗，虽然现在还毫不起眼，但他知道，以后他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

　　“哟，景行，你在这门口傻站着干嘛呢？走走走快进去了！”一个带了点痞气的少年道。
　　“不好吧？我第一次来酒吧……”
　　景行并没有考上什么好的高中，甚至连高中也没有考上——他进了一所职业中专。这里多得是这种不务正业的同学，天天上课睡觉，下课疯闹，放学后更是无法无天了。这不，还拐带景行来酒吧。
　　“怕什么，谁还没有个第一次？哦，你是怕你爸回去打断了你的腿吧！”说着一群少年人嘻嘻哈哈地开始哄笑起来。
　　景行涨红了脸：“谁怕了，谁怕了！进去就进去，让你看看什么叫做胆量！”
　　“好好好，到时候我们来拼酒！看谁没有胆量谁先逃！”

　　当景行带着一身酒气被几个同学拖回家时，正好杜父在招待以前从军时的战友。
　　“这，这是？”穿着军服的魁梧汉子站起来，直愣愣地看着玄关处烂醉如泥的景行。
　　杜父在商场上应酬了多少年，一见景行这副情态，立刻知道他去干了些什么，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但是碍于老战友在场，他也不好发作，只能拼命地给妻子使眼色。
　　杜母半拖半拉地想就近把景行弄进洗手间：“景行，去漱漱口收拾一下吧。”
　　可谁知景行还不知死活地嚷嚷道：“你们才怕老爸，你们才怕老爸！我才不怕呢！我要什么我爸给我买什么！你们……”话还没说完，“哇”地一声吐在地毯上。
　　杜父又惊又怒，却只能低低呵斥一句：“我怎么教出你这样一个儿子！”
　　那黑黝黝的汉子表情先是一顿，继而一拍手掌，憨憨笑了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他就是你当初领养回来的小子啊！都长这么大了！有空和叔叔练两把！”
　　这军人和杜父本是青年时的战友，只不过两人服役期满后，一个选择了留在军队里，一个选择了从商。两人已是多年未见，汉子只听说老友领养了一个孩子，却没想到夫妻俩根本没和孩子坦白过这件事。军队中不乏粗枝大叶的莽汉，而这人恰好就是这一类型，这不，一嘴捅出一个天大的篓子。
　　此话一出，杜父杜母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盯向景行的表情。景行原本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被这么盯着观察就仿佛背后起了一阵阴寒透骨的细风，被酒精麻醉了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他甩了甩头：领……养？！
　　他瞪大了眼睛做出不可置信的神态，视线在三人之间不停梭巡。
　　“我，领养？！”他颤抖了半天嘴唇，指着自己憋出三个字道。
　　杜母伸出双手，往前靠了两步：“景行，你听我们说……”
　　“嘭”的一记摔门，只留给夫妇俩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

　　四
　　“顾，你这部电影的戏份到此就全部结束了。A台的B节目记者等在化妆间外，想要对此进行采访。”经纪人说。
　　“恩，好。”
　　“哦，那记者我刚好认识，有一个事情你要注意啊。”经纪人垂眸顿了顿，“你现在是当红小生，粉丝们都想更加了解你的方方面面。最后记者会问点你的个人情况，如果问到家庭背景，你怎么回答？”
　　“恩？”念白有点疑惑，“我父母是一家馄饨店的老板呀，公司资料上不是写了吗？”
　　经纪人皱了皱眉：“你父亲不是大学教授吗？在C大学教古典文学？母亲的话我没记错是小提琴演奏家吧。”
　　“不是啊，我父母只在C城开了一家小小的馄饨店，他们……”
　　经纪人静静地盯着念白不说话。
　　“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多人都这样。”经纪人转头，“为了更好地生存。”
　　“可是我不想。”
　　经济人转身，完全无视了这句话，他招呼工作人员：“好了好了，念白准备好了，开始吧！”
　　念白敛住了眼里的神色。

　　“……念白这样的气质，一定是书香门第才教养得出来吧！”记者微笑，“念白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的父母一起在C城开了一家馄饨店，虽然不是很富有，但是很幸福。”经纪人的右手握紧了左手的食指。记者瞟了一眼经纪人，微微有些惊讶。“他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教会了我如何做人，竭尽所能地爱护着我，我很感激他们。”记者很快地把话圆回来：“恩，看来念白很爱自己的父母呢，真孝顺。那……”

　　“那又有什么用。我做的好与不好，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吧。”景行一副无所谓的口气，“毕竟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在他们眼里，大概只比陌生人熟悉一点。”他举着手里那个亮蓝色的酒瓶对着灯光，努力撑开眼皮想要看清轮廓。
　　“是啊是啊，你别烦景行了。工作那么烦那么累，哪有这样的醉生梦死来得开心！”
　　“来来来景行，抽根烟提提神，我们去看漂亮女生。”那个绿头发的矮个子男人把烟塞进景行手心和酒瓶的夹缝里，连推带搡地将他弄进舞池。
　　景行的脸映照着五颜六色的灯光，牵起一个莫可名状的笑容。

　　五
　　今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浓重的阴云好像随时会压下来的样子。
　　景行今天要在巴黎度过自己十八岁的生日。
　　他老早就和朋友商量了这个疯狂的计划——他要一天玩遍巴黎。别以为是看看埃菲尔铁塔，欣赏欣赏时装秀……他怎么会对那些感兴趣？酒吧夜店才是他的钟情之地。车坏了算什么？这阻挡不了他的热情，就算是跑，也就是几百米的事情而已。

　　念白走在法国巴黎的街上，要赶去给D杂志拍封面。本来他是有公司派的座驾的，可谁料被不知从哪听闻消息的粉丝围堵住了。还好D杂志社就在市中心，离他下榻的酒店只有十几分钟的步程。他扣着帽子戴着墨镜裹着围巾，把自己包得任谁也认不出这是要给有“时尚界无冕之王”之称的D杂志拍封面的顾大天王。
　　“喂？怎么了？”念白戴上耳机，捏起随身话筒靠近嘴边。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做好心里准备。”
　　念白在一个街头画家旁边停下脚步：“说吧，坏消息。”
　　“今天有狗仔查出来你是被你爸妈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并且爆料给了各大主流媒体。不幸，这消息千真万确。”
　　画家正在画漫天的乌云。念白觉得这有一点点像他的心情。他什么也不想说，就这么静静站着，看画家一笔一笔涂抹。
　　“喂？喂？念白？你还在吗？……”
　　乌云几乎占了整张画纸的上三分之一，给人一种铺面而来的压抑感。乌云的阴影投射到了地面上——念白留意到在画纸的角落，有一片蓝色，似乎是一个湖。它蓝得纯净且不起一丝涟漪。画家还涂抹出了湖水的反光，哪来的反光呢？他仔细寻觅，这才发现从浓密乌云中透射出的一缕极细极细的阳光。
　　念白沉吟了一会儿。
　　“恩，我在。”
　　“你还好吗？”
　　“恩。领养的又怎样？他们很爱我，我也是。”
　　“可是媒体报道……”
　　“那就报道好了，反正都是事实。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街尾出现了一个人，是景行，他向念白这个方向跑来。五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两米，擦肩而过。
　　那位画家完成了这幅画，取出一张新的空白画纸放上画架。
　　“那好消息是什么？”
　　“十八岁生日快乐。你成熟了。”
　　“谢谢。”念白微笑着挂断通话，又迈开步伐向D杂志社走去。
　　画家坐在他的椅子上，用画笔在画架上敲打出轻快的节奏：“看着空白的画纸是我最享受的时刻，”
　　“因为一张白纸你画上去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