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猫屋餐厅

　　关中的冬夜，有着些许濡湿的凉意，仿若有细微的水汽沿着衣袍攀升，再顺着竹叶与骨节滑落。深秋的清寒与雁去相得益彰，恍然间是玄冥君享尽天间玉宵三千，终于肯接替了少昊君的位置，而挥手附赠的便是这人间泠然仙气。

　　天幕是一片日殒后的浓黑，静月隐没在层云之后，八百里旷野驰道四境，抬眼便是蜿蜒起伏的山峦丘陵。而林川田地便星罗棋布般洒落在江流宛转之间，及膝的冬草尚带着浑圆露珠，晚风自秦岭南山间拂来，就在这莽原下掀起圈圈涟漪。

　　而四通八达贯穿东西的平坦道路，通往的尽头，则是数百年间巍峨不倒的「长安城」。

　　风唳虫鸣都已消逝在这高耸的城墙下，门楼顶上的火盆刚添了薪柴，一时飙升的烈焰直冲天际，顺带着照亮这灰蒙蒙的地界——戒备森严的城楼之上，门垛间万千弩箭蓄势待发，面目狰狞的兽首獠牙外突，越发让这刻骨的凉意沿着不知多少热血铺就的地面扩散。

　　当今圣上文韬武略臻于极致，宏图霸业胸纳山河，四夷宾服，万邦来朝，而久负盛名的长安城更是巍然重地，容不得任何人撒野放肆。偏偏在这鸟兽噤声，天地静默的朱雀门前，黯淡模糊的灯火却照出镌刻颇深的入石剑痕。

　　「欲上青天揽明月」，数十道错落密布的剑痕铭刻已久，却依旧剑意凛然，仿佛能凭这遗址推测出当日那白衣剑客御剑而上，直破苍天的一剑的骇然威势。若在白日里，说书人少不得添油加醋，讲述那青莲剑仙初入长安时如何不知收敛豪气万千，蔑视朝堂不容世俗，提壶踏梦以三尺长剑挽一朵剑花，于刀光剑影中摘下轻云星河赋诗一首，在森严威肃的城门上提剑留笔，绘声绘色事无巨细，仿似亲眼所见。

　　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对酒当歌，纵横江湖，抚平天下不平事，此乃侠客风范。但既为风范，那便可望而不可即，这般人物世间少有，普天之下掐指一算即可数清，且人人看法不同，众说纷纭，但不论是在哪位的名录里，这位天纵英才的剑仙都当名列其中。

　　只是举世无双，风流倜傥这般词句都是旁人赠他的，风花雪月间，他自认不过是混迹江湖的一个剑客，繁华浮世间的落魄酒鬼，无人可懂，也无人可念，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归。

　　“好……好酒……”

　　夜色已深，人影寥落，一切都隔着茫茫夜幕变得不甚分明，李白手上拎着一壶酒，脚步晃晃荡荡，而那柄青莲剑似能通人意，也不去叨扰自家主人，只是兀自浮在半空中，徐徐靠在他的腰畔，连半点声响都不曾发出。

　　晚风卷起他素白的衣角与酒壶的红缨，远处传来渺茫模糊的人声，李白彷如看入迷了似的盯着面前占地方圆的一池清波，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着酒。

　　此处乃长安城里一处小有薄名的荷塘，夏日赏荷时节常有人呼朋唤友而来，只是在这冬日里哪见得到那接天连碧芙蓉花开？原先的玉白葱绿如今枯蔫成了枯枝败叶，而妍姿艳质的莲花也风光不再，碾落成泥，遂了天地肃杀之意。

　　这般景致，落在凡人眼中怕是连半秒不曾停留便匆匆掠过，但李白的目光像是能穿过时光将绝代芳华尽收眼底一般，将这三分夜色蕴着七分流水一同随着酒液入腹。

　　李白的确是嗜酒不错，但他所中意的却是美酒本身，旁带的虚与委蛇，阿谀奉承都是些烦心事，因此刚从朋友设下的酒局中脱身，顺带着还捎上了一壶酒。

　　“嗯？酒呢？”他边酝酿着诗意边咕咚往喉咙里倒酒，眼看着诗兴大发绝句将成，酒葫芦里却倒不出酒来了，“这么快就没了？”

　　李白将葫芦倒置过来，往下摇了摇，总算是来之不易地流下两滴，他忙不迭地用舌尖抿了抿，这才确信这一壶酒壮烈牺牲，不由得皱起眉来。

　　没了美酒，他的剑意都要减上半分，诗句更是郁结不发，连半个字都蹦不出来，他也懒得去作那无用功，起身便要向外找酒。

　　“这附近……有酒肆吗？”他拎着空荡荡的葫芦，嘴里衔了根不知从何寻来的青草，慢悠悠地向着曲折巷尾寻去。

　　不知是他久未至此，格局已变，还是醉眼昏花，不知西东，他在这街角兜兜转转了好几圈都没能走出去，正当他万分不耐，正准备用手边的青莲剑硬生生破出一条通路来的时候，他忽然闻见了一阵香味。

　　“这是……”李白略一沉吟，眼前恍然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木门镶在这微凉石壁上，耀金色的门把映射着微光，而从缝隙之间，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香气正沿着地面蔓延出来。

　　「猫屋餐厅」。

　　招牌上不伦不类地写着这么几个字，门上还绘着一只猫，那是长安城里少见的灵物，与李白曾见过的波斯猫不同，那灰色的毛球慵懒而随性地蜷缩成一团，倦意绵延，旁边还摆着酒盏一樽，大小恰与猫掌相对。

　　“餐厅……”李白沉吟了片刻，似是在思索这一名词的含义，“好像是番邦那边的叫法吧，不知道会不会有酒呢？”

　　这一念头跃上心头便挥之不去，他掂量了一番怀里的钱袋，里边沉甸甸的，这才放心地携着凉风推开门扉，而清灵的门铃声在他的耳边响起。

　　“叮铃叮铃——”

　　没等他转头去探寻声响的来源，有着浅栗色长发的少女先迎了上来，语气温柔：“欢迎光临，请问客人需要点餐吗？”

　　长安城中万象同生，即使看见店里与寻常店肆不一样的摆设，李白也只是见怪不怪，他绕过门口的花架，低头对着幸平纯嘴角一翘，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二，有酒吗？”

　　他的模样生得极为俊俏，却又与中原人的韵味不同，是那种混着西域血统的眉眼深邃，银色长发映着一点微黄灯光，像是九霄之上的谪仙落了凡尘，不慎染上这一池人间烟火，连带着眼角都捎带些桃花意，而薄唇微启，吐息间也带着

　　若是平常少女，碰见这位不说脸红心跳，至少脸颊也是会红一红的，不过幸平纯历经美色洗礼，早已练就了一颗不动如山的凡心，她点了点头：“当然有酒。”

　　“那就好。”此时客人不多，李白略过旁人探究的目光，懒懒散散地拖着青莲剑趴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桌上的小摆件，“都有些什么酒啊？葡萄酒吗？”

　　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大概是西域那边传来的喝法，在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间蔚为风行，只是在酒量堪比剑术的李白面前，葡萄酒不过是垂髫小儿用来取乐的果汁而已，度数太低难堪入口，闲暇时分尝尝倒还不错，在这酒性高亢之时，却是难解消愁。

　　“葡萄酒……”幸平纯愣了愣，“店里可没有葡萄酒。”

　　口感不错的葡萄酒动辄价格在三百元以上，与猫屋家庭餐厅的定位不符，而普通的干红又酸又涩，幸平纯自然不会在店里准备，除去以前爷爷偶尔会带回来小酌两杯，仓库里一般是不会放葡萄酒的。

　　“那你有什么酒？”李白出神地望着头顶上展翅欲飞的木质小鸟吊灯，那精细的做工让他看得有些着迷，“竹叶青还是白玉泉？”

　　这等只在武侠小说里出现过的名词却是听得幸平纯又呆住了，她面露迷茫，下意识地侧了侧脸，“店里有清酒，客人要尝尝吗？”

　　“青酒？”李白听得有些岔了，他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那就尝尝吧，对了，小二，再给我来两碟小菜。”

　　“好嘞！”不知不觉被李白带偏了的幸平纯下意识地答应道，“这就去给您拿来。”

　　“这人是从哪儿来的？”叶修凑近吴邪小声问道，“咱这附近也没片场吧？”

　　“现在不是流行古风吗？”吴邪看了李白一眼，镇定答道，“穿汉服出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虽然吴邪这样说了，叶修还是有些好奇地看着李白，这锦衣玉袍，虽不见得有多华贵，但做工面料都极其考究，隐隐约约总透出非富即贵四个字，这怕是早已脱离了汉服爱好者了吧？只是旁人的事他也懒得多管，摇摇头也就放下了。

　　喝得半醉趴在那的李白虽然迷迷糊糊，但耳朵照样好使，将这两句尽收耳底之后，他抬起头，带着轻狂气问道：“你们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啊？”叶修再次打量了他一番，也没认出这是哪位端着架子的明星。

　　李白抬头一笑，桃花似的眼眸似醉非醉：“陇西布衣，李太白。”

　　叶修品了好一会儿才会出这句话的滋味，他皱了皱眉，不屑地说道：“李白？我还杜甫呢！”

　　醉鬼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李白一哂，也不做辩解，只是继续没精打采地等着，在见到从厨房里走出的少女时才精神一震：“酒来了？”

　　“嗯。”幸平纯将一小瓶清酒摆在他的桌上，顺手递上两小碟盐花生与煮毛豆作为下酒菜，“这是您点的清酒，请慢用。”

　　“这么点哪够喝啊……”还没等幸平纯离开，李白就微眯着眼睛从桌上抄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清酒的度数本来就不算高，酒香如春波微荡，淡如甘露，仿佛天上滚坠的清泉流水潺潺，随后落入了那口无底洞——一瓶清酒连半息工夫都不曾撑过，就只剩下李白手中空空荡荡的瓶子了。

　　“虽是好酒……”李白拈了颗盐花生，剥壳扔进嘴里嚼了嚼，“但是有点不够劲啊……店里有更好的酒吗？”

　　“这……”

　　幸平纯尚未开口，叶修就插嘴道：“店长，你要不给他来瓶茅台吧。”

　　“店里哪有茅台这种东西啊……”他当猫屋是什么地方，国宴宾馆还是五星级酒店？

　　“店里有二锅头吗”这时一直不出声的吴邪开口说道，倒是出了个中肯的建议，“你要不给他来两瓶二锅头吧。”

　　“耳郭头？”李白虚着眼睛，向幸平纯问道，“那是什么酒？名字倒是挺别致的。”

　　“是烈酒……”想了半天，幸平纯也只想出了这么一句解释，“客人感兴趣吗？”

　　“烈酒？”李白嗤笑一声，言辞间微露一点锋芒，“这遍天下的烈酒，我哪里没喝过，就没听过名字这等奇怪的酒……你姑且拿一瓶来我尝尝。”

　　“好的。”

　　不多时，幸平纯便提着两瓶红星二锅头走了出来，是那种最老式的设计，翡绿色的苏氏扁瓶，有着贴近手掌的弧线，闪闪红星高悬天空，令人联想到一些颇具年代感的事物。

　　不过李白却是第一次见着这造型，将二锅头拿到手里有些新鲜地摩挲着，“这是什么材质？水晶还是翡翠？”

　　……只是普通的玻璃而已。

　　“这酒看上去比之前的好多了啊。”李白欣然说道，“有这样的好酒，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呢？”

　　这酒的价格明明只有之前那瓶的五分之一啊……

　　幸平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玻璃瓶与那素净典雅的清酒酒瓶相比到底好在哪里，也就懒得吐槽，往厨房里去了。

　　“不过就是量太少了点。”这一瓶若是倒在酒樽里，顶多也就一樽半，李白拧开瓶盖，浓香四溢的醇液立时飘然而起，绕得他眼睛都有些迷蒙，他如之前痛饮清酒一般一饮而尽，囫囵吞下，刹那间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却是猛然一震，瞬间清醒了过来。

　　“灌二锅头都灌得这么生猛，真是厉害啊。”叶修在旁边说着风凉话，果不其然看见李白连声咳嗽，“咳咳咳”地呛个不停。

　　但即便咳个不停，李白也仍是赞誉道：“好酒……好酒啊！”

　　这酒香清冽甘爽，透彻纯净，不自觉便会予人以无害之感，因此李白也毫不设防，酣畅痛饮，入喉后才发现这酒液所经之处竟大火四起，如滚油烈火一般在五脏六腑中沸腾，将血液也一同点燃，呼吸之间，连吐出的空气都升温一般，叫人避无可避。

　　古酒大多受技法限制，以酒曲酿出的酒醴度数方才几度，因此古人酒量以石、升、斗来计数，即使长安城内最有名的烈酒，度数也只比如今的啤酒稍高一点，自然比不得这蒸馏而出的红星二锅头。

　　剑仙目光氤氲，向来千杯不醉的他竟然眼底竟酝酿出几分醉意，身旁如蛟龙般盘踞的青莲剑竟也摇摇摆摆，但他乘着这几分快意，挥手向幸平纯喊道：“小二，纸笔伺候！”

　　“还真把自己当李白了……”叶修摇摇头，看着幸平纯匆匆忙忙从厨房里寻来自己练字用的毛笔与宣纸。

　　客人的需求尽量满足，这也是猫屋的经营理念嘛。

　　“这纸倒是不错。”李白伸手摸了摸，指尖停留在净白的纸面上，随后提笔落墨，笔走龙蛇，奔逸疾驰，一挥而就，店内的空气都仿佛因他的存在而音乐漾起青莲的清灵气味。

　　“他写得什么啊？”叶修在旁边探头探脑，这狂草未免也太恣意，他模模糊糊只认出了几个字。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吴邪喃喃念道，见叶修正以惊疑不定的目光盯着自己，这才解释道，“我也只认得几个字，不过能背下来。”

　　“好诗，真是好诗！”剑仙随手拿起二锅头的酒壶倾倒过来仰脖灌上一口，而缕缕绯红便窜上了他的面庞，脸上也终于多了一抹自矜的笑意。

　　他是白衣轻剑的游侠，亦是举世无双的诗人，手上血染无损浩然才气，持剑饮酒诵诗杀敌，方为英雄本色。

　　不过在结账时，店里却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客人，账单……”幸平纯在李白拎着酒壶即将出门的时刻问道，虽说二锅头三四瓶也不算贵，但那瓶清酒可是作价不菲呢。

　　“这副字送你都不够吗？”李白此时却还在迷糊着，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认可自己的意见，“嗯……这等美酒，的确是该多付些银子才是。”

　　话音未落，沉甸甸的钱袋便从他怀里潇洒抛出，直砸得幸平纯的手往下一坠，还没等幸平纯来得及找钱，那位随性至极的剑仙就已经哼着小调出门去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幸平纯叹了一口气，盯着手中这满满当当的银锭，无可奈何地想着——

　　“这些客人还真是任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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