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猫屋餐厅

　　梅英散尽，草木新生，而后雨雪霏霏，北风烈烈，这五指山下种种景致，这数百年来，孙悟空已看得真切。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年年如是，山间的桃林灿若繁霞，杂草丛生的小道不见痕路，孙悟空抬起头来望着顶上歪七扭八的红褐色果实，又懒懒地将目光投向挎着竹篮的少女，细细地打量着问道，“你这小姑娘是打哪儿来的？”

　　这方圆数十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已熟悉，偏偏这小姑娘像是突然从虚空中冒出来的一样，一晃眼就落在了自己跟前。

　　“这个嘛……”幸平纯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她本来是想出门给人送些东西，谁知将猫屋的门一打开就一脚踩空落到了这荒郊野岭，睁眼便望见了这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她只得实话实说道：“我从这门里出来就到这了。”

　　孙悟空又瞅了瞅幸平纯身后的漆黑木门，那悬浮在灌木之上的门上绘着一只不知道哪门子出路的精怪，瞧着模样普通，但刚刚这小姑娘正是从这门里掉出来的。

　　只要不是来找茬的天将或是妖怪，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概一视同仁，依他看来，这木门估计是哪位神仙的法宝，而这小姑娘不小心动了动才到了这，他也懒得管它，出声道：“那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猫屋的门偶尔会发生这样的时空错乱，回去之后要记得找侑子小姐报修一下才行，幸平纯四下张望了一番，对自己的处境心下了然，又笑着对孙悟空说道：“不急，我想在这里再看看。”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孙悟空偏头看了看周边，三两只青尾蝶在针草丛里飞舞，树上沾着几枚胖乎乎的白茧，大多是稀疏平常的景色，“你这小孩不怕我，倒是稀奇。”

　　若干年前，当孙悟空还是花果山水帘洞里那叱咤风云的美猴王的时候，不论是谁，都多是恭恭敬敬地待他，唯恐惹得他一时不快，被他掏出金箍棒大闹一通。以至于不管神仙妖怪，阎罗地仙，在他被如来佛祖一掌压在山下之后，尽皆拍手称快。

　　这些年来，除却看守他的五方揭谛与土地神祇，也偶尔有过路的神仙路过看看稀奇，虽说大多打个照面就算揭过，但大多目光促狭，一切尽在不言而喻之中。

　　——你这倒霉催的猢狲也有今天！

　　偏偏从这门里掉出来的小姑娘却对他笑，笑容清浅，目光明亮，毫无城府芥蒂。

　　“我怕大圣做什么？”幸平纯反问道。

　　“你认得我？”孙悟空惊讶道，他还以为这数百年过去，世间早已忘却了他的名字。

　　幸平纯点点头：“当然记得，爷爷跟我讲过你的故事。”

　　“噢？他怎么说的？”一听这话，孙悟空来了兴趣。

　　幸平纯琥珀色的眼眸往上瞟着，回忆着有关于齐天大圣的故事，“他说大圣武功盖世纵横三界，十万天兵天将都奈何不得，还说……”

　　自夸自擂那可算不得本事，旁人道来才听得舒畅，孙悟空有些飘飘然，觉着比当年一棒扫翻巨灵神还来得得意，见幸平纯卡壳了，便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幸平纯有些纠结，再往后可就是西天取经立地成佛了，讲出来算是剧透，“爷爷还说大圣火眼金睛身如玄铁，长生不老还有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

　　她搜肠刮肚地将这些事情说与孙悟空听，那被压在五指山底下却依旧威风凛凛的脑袋抖了抖，“想不到俺老孙如今还有这么大名气。”

　　这数百年来被强压于此的淤懑仿佛都散去了几分，孙悟空精神抖擞，连天生戾气的五官都柔和了些，昂了昂头，可惜脖子被卡得严实，只好在原地晃了晃。

　　“你爷爷是做什么的？说书的么？”

　　“我爷爷呀？是个厨师。”

　　那年头可还没有厨师的说法，不过孙悟空还是能听懂：“厨子是吧？”

　　“嗯，差不多吧。”说到这里，幸平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竹篮放了下来，“对了，大圣要不要尝尝这个。”

　　“这是什么……”孙悟空好奇道，当那竹篮表面靛青色的包袱布拉开时，袅袅的白烟自其中升起，些许钻入他的鼻息里，让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感慨，“好香！”

　　那有些像是新收的稻米蒸熟后的气味，但又要稍甜一些，隐隐带着点似有似无的酒香，勾得孙悟空的馋虫都冒了出来。

　　“这是「白糕」，才做好没多久的，现在吃正好。”幸平纯从竹篮里取出来一块，献宝似的递向孙悟空，“大圣尝尝吧。”

　　“好啊。”这数百年来都以铜汁铁丸维生的孙悟空尚有一只胳膊能动，只不过手肘被压住了，活动范围不大，他一把接过幸平纯手中的白糕，往嘴里一扔便大嚼特嚼了起来，三两口一整块就下了肚，圆眼一瞪：“好吃！”

　　“真的吗？”幸平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仿佛这比玉皇大帝的嘉奖都来得欢喜，“那大圣要不要再来一块？”

　　“这……”孙悟空却没肯再接下去，他抬起眼睛望着眼前的少女，不无疑虑地问道，“小姑娘这是要送人的罢？我这么吃了是不是不太好？”

　　他精通七十二般变化，却读不懂人心，这些年来在五行山下所思甚多，却觉不出自己有何差错。但有一件事他却是想得清楚，别人待他一分好，他便还以十分，这世上愿待他好的，已然不多了。

　　因此虽然肚里依旧闹着饥荒，孙悟空还是推辞了一番，“我尝一个就算了，你这剩下的还是该去哪去哪吧。”

　　“没事的！”幸平纯的声线温温地铺展开来，“我再做就好了。”

　　她早晨四点多就起来了，寻常人家做白糕，先是用糯米粉混上白糖发酵，再上蒸笼里蒸过便算好，用时并不算长。幸平纯却嫌那样做出来的白糕带着的发酵酸味太浓，而且失了糯米的清香味道，因此非要在发酵之后的米浆里再添上新米浆合在一块蒸出来，花的时间就要长了一些。

　　不过这样做出来的口感的确不错，孙悟空刚刚囫囵吞下去，此时口中还有那清甜的余味，他又接过幸平纯手中的白糕，迟疑着开口：“那……那我就不客气啦？”

　　“吃吧，我这里还有呢！”幸平纯向他亮了亮这竹篮里边挤挤攘攘的胖乎乎的白糕，洁白无瑕，一个挨一个，叠得整整齐齐。

　　“唔……”孙悟空再次拿起一块咬了下去，之前吃得太快未曾体会清楚，这会儿才发现这白糕味道比他想象中更为美味，不由得赞叹道，“这可比玉皇老儿宴席上的糕点好吃多了。”

　　柔软喷香的白糕一入口时，首先便能感受到近乎让人沉溺的软糯与独属于糯米的浓浓米香，而发酵得来的幽幽酒香如山涧直落黄泉，顺着喉咙便向着肚子里下去了，在鼻息胸腔缱绻地氤氲着。

　　“这是你做的？”孙悟空吐了口气，感受着呼吸间的淡淡甜香，略有些诧异地问道。

　　“对啊。”幸平纯眨了眨眼。

　　“凭这手艺，你早晚能在天上混个一官半职。”孙悟空叹了口气，像是若有所感似的感叹道，不管是什么官，总比他那弼马温的官职大。

　　“我才不要到天上去呢，我想像大圣一样。”

　　“像我一样？”孙悟空哑然失笑，“我有什么好的？

　　“能上天入地，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幸平纯认真说道，“大圣，你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十万天兵天将也抵不得这一位齐天大圣，手持金箍棒，身穿金甲圣衣，披风赤红如血纵横无敌，是最恣意的活法。

　　“羡慕我？羡慕我做什么？”孙悟空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很想翻个身，可惜不太能做到，“羡慕我被压在这五行山下吗？”

　　“这……”幸平纯一时有些接不住这话茬，“大圣你总有一天能出来的。”

　　“总有一天……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啊。”孙悟空一仰头，以他的角度望不见五行山上的法印，只能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幸平纯倒是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只是在那之后的孙悟空，磨平了棱角，消散了傲气，当年斗天斗地无畏不惧的齐天大圣，变成了打只妖怪还要瞻前顾后请来救兵的斗战胜佛，再也不能一往无前地杀他个片甲不留。

　　随波逐浪，或是灰飞烟灭，那无所不能的英雄，大都逃不出这样的结局。

　　“你要是没事儿，就回去吧，不然待会儿那几位护法神来了，少不得回去又要跟人多嘴多舌。”孙悟空当幸平纯是哪位神仙的道童，为她考虑着。

　　幸平纯点了点头：“那大圣保重。”

　　“保重。”

　　幸平纯收拾好竹篮，缓缓向后走着，半道上忽然问了一句：“大圣，我今后还能再来看你吗？”

　　只可惜半晌都没有回答，就在幸平纯推开猫屋的木门，即将踏入门槛的时候，才听到后面一声闷闷的声响。

　　“你要来，便来吧。”

　　如今的他又拦不住谁。

　　“好的！”幸平纯回过头来欢喜地答应道。

　　待那扇木门消失于虚空之中，孙悟空仰天望着，不知这小姑娘下回过来，会带什么好吃的呢。

　　总之，有人能陪他说说话，他已是很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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