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猫屋餐厅

　　就像是要将前些日子的阴雨沉闷补回来似的，这几日的天气舒适得未免有些过头了，不冷不热，不闷不湿，教人想闭上眼睛躺在沙发椅上闲散度日，不问世事。

　　夜色已有些黯淡，大城市的夜空里自然望不见星星，张楚岚站在百货大楼的窗边，除了灰黑的天色，便只能看见高楼大厦间的车灯霓虹，以及奔波于世俗间的芸芸众生。

　　曾几何时，他也是与他们一样的，或者说，他自认为是一样的，但不论是怎样的认知，都并不妨碍他从这动荡不安的世态中攫取少许安宁。

　　“这件咋个样嘛？”

　　站在商场的立身镜前，刚从更衣间里出来的冯宝宝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张楚岚，那双澄明的眼中不见一点杂质，漆黑的发丝如瀑般自她的脑后倾泻，即使稍有几缕不服帖地翩跹着，那也如同潺潺溪流的分岔，她身上那件由她自己挑选的青蓝色的连衣裙分外合身，而裙摆遮不到的地方，则露出白皙纤瘦的脚踝。

　　温黄的光微垂着，为少女木然的脸庞染上一点生动的颜色，即使明知她的实际年龄已经足以做他的祖奶奶，张楚岚仍免不了在心头产生少许悸动。

　　“你在看啥子？”冯宝宝顺着神神在在的张楚岚的目光向后看去，却只能将空无一物的白墙一览无余。

　　“挺好看的。”张楚岚这才回答冯宝宝之前的问题，他将之前试过的一件粉色上衣放进纸袋里，说道，“那这件也买了吧。”

　　“要一起买了吗？”冯宝宝愣了愣，她眨了眨那双黑亮的眼睛，皱起弯弯的眉头，操着那口四川方言说道，“这么多衣服，啷个穿的完咯？”

　　“除了那套员工服，宝儿姐家里还有别的衣服吗？”张楚岚有些无奈地笑道。

　　少女捏着下巴，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上回子我还记得跟你一起网购了几件T恤和卫衣的。”

　　“你跟我买的那是男款的……”张楚岚竭力劝说着，“这些衣服你应该也很喜欢吧？咱们又不缺这两个钱。”

　　他好说歹说才让她换下来那身万年不变的军旅鞋与工装裤，不管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她再穿回去了。以旁人的眼光来看，虽说现在这身衣服是按照张楚岚的直男审美选出来的，格调与品位之类的谈不上，但冯宝宝黑长直美女的本质却一览无余，看起来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邋里邋遢了。

　　“喜欢……吗？”冯宝宝有些茫然地回顾着镜中的自己，她对于衣物之类的事情一向无感，当然更谈不上想要不想要，但一想到张楚岚刚刚的眼神，她本想开口说出的不便又收回去了，“要得嘛。”

　　像是耐心满足孩子索要糖果的要求，她最后答应道。

　　不管她喜不喜欢，张楚岚应该是喜欢的吧。

　　她这样想着。

　　夜色阑珊时，外边却依旧喧闹着，车水马龙的鸣笛声与城市废气一同挤进了耳朵，两人各自提着装得满满的袋子，一路往回走着，冯宝宝似乎有些不习惯身上这轻飘飘的衣服，手时不时拉扯一下裙子的下摆。

　　“怎么了？”手上满满当当别无空余的张楚岚只能口头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心。

　　“这个衣服好短啰。”冯宝宝小声抱怨道，“感觉风一吹就起来老。”

　　她这样讲话的时候很是认真，好像这有色心没色胆的风异常棘手，比全性教的妖人还难缠几分。

　　听见她这样抱怨，张楚岚往她的方向靠了靠，就如遮风挡雨的屏障，健壮高大的身躯立时将少女的小巧身体遮了个严实。

　　张楚岚呵出的温热鼻息化作白色雾气绕过冯宝宝的脖颈，吹拂起发尾摇晃，蹭得她的肌肤痒痒的，她其实有些不习惯别人离她这么近，更何况她耳朵后面的皮肤有点儿敏感。冯宝宝微微一缩脖子，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做什么。

　　他们面前是一条四平八稳的斑马线，被绿化带隔着，前边有一家商场在搞什么满一百送三十的活动，门口还请了舞台表演，聚着一大帮人，冯宝宝向来喜欢看热闹，她眼巴巴地朝着那边看着，张楚岚估摸着若不是她手上有这么多东西，肯定早就过去了。

　　身旁信号灯的灯盏由红转绿，两人在停的车流前边随着人群走过之后，冯宝宝拉了拉身旁的人的袖子，张楚岚以为她想去那边看看，刚想开口答应，却听见她说道，“我饿了。”

　　此时的她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揉着空扁扁的肚皮，那种初见时与世隔绝的气势已消散地无影无踪，张楚岚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老天爷派来的一双手，拖着她重回了这人间。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莫须有的思绪晃荡地一丝不存，四下张望着说道：“那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哪里有吃饭的地儿呢？”

　　寒风忽然又从身边掠过，扬起裙边、发尾与少女的唇角，她指了指街角那边的一副招牌，说道：“就去那里嘛。”

　　「猫屋餐厅」。

　　待离得稍近一些，张楚岚看清了招牌上边的字，而在近在咫尺的木门上，还印着一只颜色稍浅一些的带灰的黑猫，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大而清澈，仿佛将世界都承载在其中，又仿似什么都不被它放在眼里。

　　“这里有餐厅啊……那就在这里吃吧。”

　　张楚岚好不容易腾出了一只手，他宽大的手掌握住泛着微寒的门把手，轻轻往下一压，而门便缓缓地朝着向外的方向打开了。

　　“叮铃叮铃——”

　　迎客铃的铃声,伴随着料理的香气与客人们的谈话声一同如晨霭时的雾气一同扑面而来，冯宝宝动了动那小巧的鼻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酸甜气息。

　　“欢迎光临。”手上还端着托盘与待洗的餐盘的幸平纯迎了上来,见到两位客人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她忙不迭地让路说道，“如果需要点餐的话，请先进来找个地方坐吧。”

　　“行。”张楚岚带着冯宝宝在幸平纯所指的靠南边的座位坐下，刚想开口要菜单，就听见身旁的少女指着墙上说道，“我想吃这个。”

　　在柜台旁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块小小的方木板，上边以白粉笔书写着：今日特价套餐「番茄炒蛋盖饭」。

　　“特价套餐吗？”张楚岚有些讶异，难道宝儿姐也知道勤俭持家的道理了？他试探着说道：“这个有点素啊，咱们兜里还有钱，要不点些别的吧。”

　　他一向觉得只有鸡鸭鱼肉才算得上是荤菜，鸡蛋自然不在此列之间。

　　“我想吃这个。”就如同录像带卡壳重播一般，冯宝宝继续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说着同样的话，张楚岚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大多难以改变，只好放弃这个心思，老老实实点了两份番茄炒蛋盖饭。

　　幸平纯闻言点了点头：“两份番茄炒蛋盖饭是吗？请稍等一会儿。”

　　番茄炒蛋是一道许多人从小吃到大的家常菜，也是大多数人对厨艺稍感兴趣之后第一道练手菜，随便在网上都能搜出一大版菜谱，按理来说并没有什么花样可讲。而幸平纯却发现，几乎每个人做的方式都不一样，就比如说，连先放鸡蛋还是先放番茄都能小有争议。

　　不论味道如何，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番茄炒蛋，卖相上首先得过关才行——番茄红得鲜亮，鸡蛋黄得耀眼。鸡蛋嫩滑，番茄酸甜，两相配合才算是一份完整的番茄炒蛋。

　　番茄与鸡蛋的比例也是一门学问，猫屋里用的番茄个头不大，但味甜可口，因此幸平纯从冰箱里取了四个，准备用在接下来的料理里。

　　幸平纯轻轻在洗净去蒂的番茄上划上纵横的十字，沸水稍稍一烫，再一撕，一层完整的果皮便干净利落地脱落了下来。番茄的形状也是有讲究的，若是图方便倒是可以直接三五两刀切成块状，不过幸平纯通常是不嫌麻烦地切成大小均一的番茄丁。

　　番茄若是用在炖菜里，炖得软烂时自然既出汁又入味，所以切成块状也无妨，但炒菜却不能炒太久，要想短时间入味又保持形状，切丁当然成了最为保险的选择。

　　番茄炒蛋最为懒惰，也最为快捷的做法，是将切好的番茄块直接与打好的蛋液一块炒，炒得天地混沌彼此不分再端出来。到时候番茄与鸡蛋之间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随便一口番茄上都带着点鸡蛋，卖相当然是不可能有的了，只能说凑合凑合下饭将就一下。

　　番茄炒蛋，要想做得好吃，炒蛋这一步是必须要单独来做的。

　　虽说在日本炒蛋的机会并不多，但幸平纯之前有着做玉子烧的丰富经验，因此也是信手拈来。颜色澄黄而均一的蛋液沿着锅壁的边缘轻轻倒入，在七成热的油锅铺得匀散，待到七八分熟的时候再盛出来的时候，已是蛋香扑鼻，嫩滑多汁。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总有人觉得番茄炒蛋太过于朴素，于是就想着往里边锦上添花，不管三七二十一，味精胡椒粉甚至香菜都往里搁，最终的成品味道如何就成了方程中的未知数，谁也不知道该如何作解。

　　真正美味的番茄炒蛋，除了料理以外只需两种调料，那便是耐心与细心。

　　当番茄在锅里炒到入味的时候，加少许凉水稍稍炖一会儿收汁，就该将炒好的鸡蛋放进去与其作伴了。厚厚的鸡蛋光是在锅里随便划拉两下是不行的，要用锅铲将其分成碎玉般的小块，让它在丰沛甜润的番茄汁里水乳交融一番，才能将番茄炒蛋的精髓发挥至极致。

　　“唔，这就不用加糖了吧。”

　　现在有的番茄不但不甜，炒出来甚至还有些酸苦味，所以需要加糖中和一番，但她用的番茄似乎没这个后顾之忧，幸平纯思忖了一下，出锅的时候还是没有加糖进去。

　　“您的番茄炒蛋盖饭好了，请慢用。”幸平纯将托盘上的两盘料理轻轻放在两位客人的面前，“小心烫啊。”

　　她不忘叮嘱着。

　　“好香啊……”先于视线之前，番茄炒蛋的甜香就已抢先进入到了他的鼻腔里，张楚岚感叹道，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番茄炒蛋也可以具备如此美妙的香味。

　　“筷子……”冯宝宝向他伸出了手，张楚岚连忙将手边筷子筒里的木块拿了两双出来，并交了一双在她手上。

　　金黄的炒蛋有着让人垂涎欲滴的蛋香，筷子稍稍一碰，甚至有着布丁般的颤动感，而切成丁状的番茄则与炒蛋相互交润着，冯宝宝先稳稳夹上了一块，放在嘴边吹凉了一点，才一口吃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吗？”张楚岚偏头问她。

　　“好吃。”冯宝宝一边小口小口地嚼着番茄炒蛋，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也吃嘛。”

　　她说这话时是望着张楚岚的，嘴边染着番茄的红，眼睛里则黑白分明，干干净净，张楚岚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几分。

　　其实他还不饿，路上宝儿姐见着什么小吃都想尝一尝，于是他们陆陆续续买了许多家的小吃，可她也的确只是尝一尝，合她胃口便会多吃一点，不合胃口就放到一边，张楚岚能怎么办呢？只好如回收站一样，把剩下的全都统统消灭了。

　　但当他夹起一块炒蛋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饿了。

　　以精准的火候炒出来的鸡蛋有着极其软嫩的质感，用牙齿轻轻一咬就能如轻盈的羽衣般一咬即断，番茄清甜红润的汁水融入到炒蛋的骨子里，酸酸甜甜，不似加了白糖的甜味那样腻味，清新而爽滑，一口下去简直让人神魂颠倒。

　　这番茄炒蛋一旦开吃就根本停不下来，配上米饭更是如此，在张楚岚稍稍愣神的那一会儿，冯宝宝已经三两口咽下最后一口米饭，在温吞的香气里，忽然对着残余点鲜红汤汁的盘子说了一句话。

　　“狗娃子。”

　　她是这么说的。

　　“狗娃子？”张楚岚愣神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指不定当年徐叔也曾经这样带她吃过番茄炒蛋，现在吃完了，突然就想起来了，可她的表情依旧是一片模糊的，不是伤感，也不是怀念，更不是淡漠，而是一种数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的一辈子，太长了。

　　长到张楚岚陪伴她的这段时间在她业已度过的岁月中不过是沧海一粟，长到张楚岚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在她的心中究竟能停留多久。

　　或许在这之后，她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凭借着什么物件想起早已入土的自己，就像现在一样，而那时在她的身边，又会有别人的陪伴。

　　只是不是他。

　　可惜不是他。

　　“盛惠二十四元，请慢走。”将零钱找给客人之后，幸平纯在柜台边送别着，“欢迎下次再来。”

　　在踏出猫屋的门之后，两人依旧提着几大袋的物件，走在喧闹的大街上，张楚岚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免有些消沉，而冯宝宝则哼起了歌。

　　“黄杨扁担么软溜溜呀。”

　　“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喂，姐呀姐呀，下柳州呀。”

　　是川渝地区的民歌，宝儿姐时常会唱一两句。

　　“你这歌是跟谁学的？”张楚岚一直对这件事情有些好奇。

　　“徐妈教我的，她在田里头就经常唱这个，听到听到就学会老。”冯宝宝回答道，她没有转头，风却顺手将她的声音送了过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他追问道。

　　“唔……”冯宝宝皱着眉头想了想，“好久以前了哦，记不清楚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数不清年岁，辨不清经纬。

　　但她依旧还记得这首歌。

　　张楚岚的心里忽然多了一丝宽慰。

　　无论如何，只要她以后还记得自己就好，这就好了，这就够了。

　　“黄杨扁担么软溜溜呀……”

　　听了两遍，他也跟着唱了起来，冯宝宝脚步一顿，回头说道：“不是这么唱的，你调不对。”

　　“那是什么唱的？”

　　“我来教你嘛。”

　　冯宝宝转过身来看着他，此时夜幕低沉，天边却洇开着大片的红霞，她站在向晚的微风里，酒熏的酡红逃进她乌黑的眼睛。

　　“对了，明天我们吃啥子啊？”

　　“明天？明天再说吧。”

　　有明天，有明天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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