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

　　清创缝合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医生摘下口罩，叮嘱道：“忌烟酒，忌辛辣油腻食物，不然容易留疤；半个月后拆线，中间我会通知定时换药。”
　　楚遥麻醉还没过，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慕凌川认真地听着：“我知道了，谢谢。”送走了医生，他立刻返回病床边。“你现在还疼吗？”
　　她摇摇头，只问了句：“我妹妹一个人在家吗？”
　　“我让阿姨去陪她了。”慕凌川给她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她半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
　　他从来没有去接过欢欢。她在电话里那样说，是想告诉他他们的方向。从家去补习班，就是往西开。警方分析，他们可能会去江边，果然真的在那里找到了她。
　　她小心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温刚刚好，微烫，流到胃里暖洋洋的，很舒服。喝过水，楚遥便不再言语了。她不说话的时候，像个毫无生气的玩具娃娃。慕凌川内疚又心疼，都是因为他，她才受了无妄之灾。“我不该带你上楼的，都是我的错。”
　　她说：“不怪你。”
　　他慢慢俯身抱住她，下巴埋在她如云的长发里，喃喃道：“对不起。”他没有用力，怕牵动她的伤口。本是很好挣脱的，也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了，她没有动，任由他搂着。

　　翌日上午，盛世集团发布声明，严厉澄清了灵堂闹剧的真相。盛天传媒也发表文章，揭露了这伙民工是多么穷凶极恶，被捅伤住院的老板娘是多么无辜……这篇文章在慕凌川的授意下写就，一经发表，其他家媒体纷纷转载。盛世欺压民工的传言迅速平息，业内都感叹慕凌川有眼光，把控传媒公司之后，盛世集团在舆论场稳赢。
　　公安方面随后也传来消息，六名嫌疑人已被抓获。由于主犯张永全的身份证被受害者拿走，坐不了火车，和其他嫌疑人发生了争执，于K城的火车站附近被抓获。这场风波逐渐归于平静。
　　在这场事件中受伤害的，只有那位白白送命，死后还被利用的可怜民工，以及和这些人毫无关系，如今却要在医院躺上半个月的楚遥。

　　楚遥醒来时看到床边有张字条，上书：我回公司一趟，记得吃早饭。非常漂亮的行书体，是慕凌川留下的。
　　麻药早就过了，睡时不觉得，醒后觉得缝合的刀口又痒又疼。她慢慢下床，发觉穿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套棉质睡衣，软软的，很舒服。昨天一手一肩的血迹也没了，身上清清爽爽的，有人给她擦过了。
　　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楚遥低下头，用单手费力地挤牙膏。平常好歹能求他关灯，昨天他肯定开着灯……
　　从卫生间出来，她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包。翻出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有几个是昨晚欢欢打来的，剩下的都是今早舅舅打的。她看了看时间，决定先打电话给上司请个假。
　　还有一周就过春节了，春节假期又是一个礼拜，年后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上班了。楚遥有些忐忑，不知道实习生请一周的假是否过分了些。
　　上司已经听说了昨晚的绑架案，知道楚遥是谁的太太，又惊又喜，巴不得她研也不要读了，直接留下来工作。因此很和蔼可亲地答应了她：“你好好休息，你的活我找人替你做，随时欢迎你回来。”
　　楚遥挂断电话。一个护工模样的中年女人敲敲门，探出头看她：“你醒啦？你老公让我给你送早餐。”
　　“啊，放在那吧——谢谢。”
　　“好嘞。”中年女人放下手里的保温桶，帮她把小桌板支起来。“粥是我在医院后厨煲的，你老公说你喜欢咸粥，我就做的皮蛋瘦肉粥——你放心，我的手艺是很好的啦。”她旋开盖子，一层一层地把夹盒取下，摆在小桌板上。热腾腾的香气氤氲开来。有蟹黄烧麦、虾饺和马蹄糕，小小一只只，晶莹剔透的，煞是可爱。
　　中年女人说：“这些点心是我在对街那家广式茶餐厅买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你老公说你现在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我都叫他们专门做了少油少糖的。”
　　她一口一个你老公，楚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也一起吃吧——怎么称呼？”
　　“免贵姓刘，你叫我刘阿姨就行。”护工笑着摆了摆手，“我就不吃了，先头早饭吃得很撑。”
　　楚遥已经有超过二十个小时粒米未进了，饿过了头反而没有食欲。她执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马蹄糕。刘阿姨看她开动，笑眯眯地带上门。给钱大方的雇主谁不喜欢呢。

　　隔了没几分钟，又有人敲门。楚遥说：“门没锁——”
　　原以为又是护工，没想到门后的人是姜衡。他提着一个大果篮，另一手拎了箱牛奶，有些费力地微微佝偻着背：“遥遥，是我。”楚遥意外，连忙要下床。“舅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姜衡不让她动，自己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下。“是凌川告诉我的。”
　　楚遥说：“我没什么大碍的，您放心吧。”
　　姜衡上上下下打量她，看不出伤在哪里，但气色未免也太差了。“看到盛世的新闻，吓得我赶紧过来了，你舅妈也特别不放心你……”
　　楚遥一呆：“新闻？那我……”
　　“啊，你放心，没有登你的照片，我想凌川也不会让记者把照片放出去的。”姜衡很了解地说。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脸出现在社会版上。楚遥这才放心，她支撑着下了床，把小沙发上的靠枕铺好，“您坐这吧。”
　　姜衡注意到楚遥只用右手，左半身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大动作，紧张地问：“怎么回事？到底伤哪儿了？伤到骨头了吗？”
　　“肩上——没伤到骨头，已经缝合了，过几天就好了。”楚遥不动声色地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凌川呢？”
　　“回公司了。”楚遥掩饰：“他挺忙的，我不用他陪我。”
　　姜衡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当初觉得，遥遥都有了孩子，对方又想结婚，那就结呗。现在才慢慢回过神来，她这一年多里都住了两回院了，跟了慕凌川，可能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只是自己闺女刚在人家家里住下，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也没法在这个眼上指责什么。
　　姜衡一边给楚遥削水果，一边聊些家长里短。他们学校又换校长了；隔壁系的某教授被选上院士了；欢欢模拟考成绩还不错，重本稳了……等等。提到欢欢，姜衡又说：“我想着要不让她先回家吧，你现在在医院，不管凌川在不在家，她住你们那都不太方便了。”
　　楚遥也认同，此事便说定了。姜衡又陪她坐了大半个上午，始终不见慕凌川回来，也没打个电话，心下越发不满。见楚遥始终精神不大好的样子，他也没再多留。

　　姜衡走后不久，护士过来换药。她一边解着楚遥的领口，一边说：“会有点疼，你忍一下哦。”楚遥忐忑不安地等待，接着倒吸一口凉气——岂止是“有点”……
　　护士边上药边跟她说话，分散注意力：“你家里人都不在啊？”
　　“我舅舅刚走。”
　　“舅舅啊，那还是走了的好，小姑娘换药，男性长辈在多不方便。”护士力气还不小，按着楚遥另一边肩膀，制止她因疼痛而本能的挣扎。“我昨晚看到有人从这间病房出来，是你男朋友吧？”
　　“……嗯。”
　　护士用镊子夹起一团新的棉花，沾了药水。“你叫他下次一定来陪你，换药很疼的，男朋友怎么能不来呢。”
　　楚遥不吭声。经过昨夜，她对慕凌川的厌恶消了不少，她今早醒的时候，以为他还会在的。

　　早晨去公司处理了闹剧的后续，慕凌川本想立刻回医院，恰好嫌疑人悉数归案了，他被请去公安局做笔录。在公安局一磨就是两个多小时。刚出来就接到电话，证监会已知晓此事，对盛世集团内控产生怀疑，要他去接受质询。盛天上市的节骨眼上，慕凌川别无他法，匆匆驱车前往。
　　一同被请去“喝茶”的还有盛天的保荐代表人、审计项目组和IPO律师陈薇安。慕凌川在门口遇到了陈薇安，她说：“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慕凌川道：“放心，盛天一定能如期过会。”
　　陈薇安没有那么乐观，“这两年上市失败的企业可不少。”

　　所幸最终他们给出的材料说服了发审委官员，盛天逃过一劫。陈薇安口才一向是好的，和慕凌川一唱一和，极力证明盛世内控没有问题，盛天更没有问题。就不论她和慕凌川的关系了，她手上还没有IPO失败的项目，她绝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
　　走出证监局的时候，冬阳正暖。陈薇安看了看时间，“这都下午一点多了。一起吃个午饭？”
　　慕凌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要回医院。”
　　“哦，是哦。”陈薇安仿佛刚刚想起来他太太被绑架这回事。“那我也随便买点吧，自己吃没意思。下条街有个商场，我去买些东西，你去不去？”慕凌川想起那里有卖楚遥喜欢的三文鱼土豆泥，也正适合医生要求的清淡食谱，便答应了。陈薇安唇角上扬，非常自然地上了他的车，依然坐副驾驶。
　　慕凌川这次说：“坐后面。”
　　陈薇安已经系上安全带了。“有区别吗？你老婆都无所谓。”
　　她不提还好，一提他脸色又沉了几分。可把人赶下去塞进后座也不是一个成年人做得出来的事。慕凌川瞪她，“陈薇安你别得寸进尺。”
　　“生气啦？”陈薇安精致的脸庞凑过去，挑了挑他下巴：“你别来这套，我要是怕你生气，你当年怎么被我追上的？”慕凌川侧过脸躲开了，直接发动引擎，“因为嫌你烦。”
　　美女大律师咯咯笑了，“那你也嫌你老婆烦咯？”
　　他没搭腔。
　　陈薇安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我上周在我们律所看到她了，好像是来找民事部的律师。”她顿了顿，“你知道这回事吗？”
　　慕凌川并未觉察有什么不对，只当是她家的私事，她不想麻烦他罢了。便说：“知道，没什么大事。”她都答应现在生孩子了，他已经默认为她愿意和他过一辈子，根本没往离婚上想。
　　陈薇安闻言，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她倒不幻想慕凌川离婚娶她，逢场作戏，谁把谁当真了。她就是不甘心，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受人追捧的，就主动过那么一回，还被他两个月就甩了。虽然已经过去十年，可看到他太太，她又意难平了。她跟那小姑娘比，除了年龄还差什么了？
　　男人嘛，永远都喜欢年轻的。思及此，陈薇安闲闲交叠双腿。差不多快了，慕凌川这新鲜劲维持不了多久的。再难驯服的高岭之花，摘到手也就枯萎无趣了。

　　从停车场上到商场一楼，因为要去不同的楼层，慕凌川和陈薇安分开了。她走了没几步，回头看看他，又折返：“凌川！”
　　“什么？”
　　她走到他跟前，随手替他理了理领口，柔柔一笑：“替我向你太太问好，祝她早日康复。”
　　慕凌川也笑，眼神凉薄。“费心，管好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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