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

　　上午十一点，正是精神进入疲惫阶段的时候。楚遥一丝不苟地审材料，听到附近的同事聊了起来。一个女同事先挑起了话头，”听说了吗，盛天传媒要上市了，年后可能就过会。”
　　“哪个盛天？”
　　“盛世集团旗下的盛天啊，盛世集团和天星娱乐合资的，盛世51%控股。”
　　第三个人插进来，”是不是去年投资了电影《赤海》，赚得盆满钵满那个盛天？”
　　“对，盛世有院线，天星有娱乐资源，这两家一合作，盛天简直是行业黑马了。”
　　“哪家给盛天做的IPO？”
　　“海银证券。”
　　“唉，果然不会找我们这些中小券商。”
　　接着聊了些别的，最后又扯回到盛世：”听说盛世的大老板还很年轻，三十出头。”
　　“哇，我还以为大老板是个四五十的中年人呢。”
　　“好像他有背景，不然一开头盛世地产怎么拿得到政府招标？”
　　“邻省有位省级官员也姓慕，还是从咱们市调出去的。这个姓可不常见。”
　　几人感叹了几句阶级固化，过一会领导来了，大家便住了口。
　　楚遥一直缄默，专注于眼前的材料。这时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刚才话题的主角给她发消息了。
　　——十二点在楼下等我，一起吃饭。
　　她微微蹙眉，飞快回了句：抱歉，我中午约了同学。
　　——上次那个人？
　　——是的。
　　慕凌川没有再回复。楚遥松了口气，下次找实习的时候，绝对要离他公司远一点。
　　楚遥自己是日薪两百元的实习生，叶飞宇也只是入职一年的新人，两人一致认为没有必要顿顿都约上次那家高档西餐。其实写字楼地下的员工餐厅都还不错，人均三四十元，干净宽敞，种类也多，各地小吃都有。只不过环境嘈杂了些。
　　叶飞宇同楚遥约好了，这次来她这栋大楼吃，下次再去他那边尝尝。楚遥挺高兴重拾旧友，她已经和过去的朋友圈子脱节太久了。
　　吃饭的时候，楚遥试探着问他认不认识靠谱的律师，民事诉讼方面的。叶飞宇想了想，”还真认识一个，我有个远房表姐就是民事律师。需要介绍给你吗？”
　　“能问问你表姐叫什么吗？”
　　“靳书语。”叶飞宇明白她的意思，”你可以在网上查查，执业律师网上都查得到。要是满意，下回我介绍你认识她。”
　　吃过饭，回到自己的办公位上，楚遥查了查靳书语，果然在律师黄页找到了这个名字。三十一岁，硕士，嘉合律师事务所民事律师，擅长领域包括离婚诉讼。在几条网友留言里，对靳律师的评价也是满意的。
　　楚遥觉得嘉合这个律所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没想起来，作罢。她问叶飞宇要来了靳律师的联系方式，下午趁手边没事做的时候打了过去。
　　“你好楚小姐，我表弟刚跟我说过你。”
　　“您好。”楚遥看了看四周，离开座位，走到角落的盆栽旁边去。”我想提起离婚诉讼，您什么时候方便面谈？”
　　“是你要离婚？”
　　“是的。”
　　靳书语沉默了一两秒，她表弟连女朋友都没有，表弟的同学竟然都要离婚了。”我这礼拜三下午有空。”
　　到时只好请假提前下班了。楚遥估算了一下到嘉合律师事务所的路程，”我周三下午三点半去找您？”
　　“好。你记得带上夫妻财产方面的资料，对方的个人信息资料，还有你们的证件复印件。”靳律师干脆地嘱咐了几句，扣了电话。
　　……
　　嘉合律所的小会议室里，靳书语一身黑套装，高跟鞋，披肩卷发，戴金丝边眼镜，同楚遥握手：”请坐。”
　　楚遥在她对面坐下来，隔着宽宽的马蹄长桌。靳书语低下头，翻阅楚遥带来的资料，内心暗暗诧异，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竟然是盛世集团大老板的妻子。
　　她清清嗓子，”如果你对财产分割这方面有格外要求，我可以理解。”
　　“没有。我只要离婚，关于财产，那些都是他挣的，他不给我，我无所谓。”
　　靳书语意外地扬了扬眉。”我了解了。有第三者吗？”
　　“有，一直有。”
　　“一直，是指从你们结婚开始？”
　　“我不太确定。刚结婚的时候我…怀着孩子，那段时间他对我还挺好的，也很少夜不归宿。我不确定那段时间有没有。”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对方出轨的？”
　　“我意外流产以后。”
　　“有证据吗？”
　　“有。”楚遥把照片都打印出来了，装在小塑料封袋里，推给靳书语。
　　她第一次发现慕凌川外面有女人，是在她出院后。那时她很愧疚，她从楼梯摔了下去，孩子没了。她虽然不爱慕凌川，可是婚都结了，她想弥补，想跟他好好过。于是她跟他说，有事想跟他谈，希望他能早点回家。
　　但他没有。她做了一桌子菜，演练了好几遍请求原谅，重新开始的说辞。等到晚上十点，才听到楼下车库有声音。走到窗边，她看到慕凌川和一个女人吻别。
　　她很冷静地拍了照。可从那一刻起，已经彻底死心。慕凌川根本不想和她好好过，他只想要孩子而已。
　　靳书语看了看照片，仔细地收进文件夹里。”一共两个第三者？”
　　“我不知道，起码有两个。”那天晚上他在楼下吻别的，不是后来的陈律师。
　　“你们婚前感情基础好吗？”
　　“没有基础。比陌生人熟一些，熟人还算不上。”
　　“……”靳律师无言以对。
　　楚遥冷静地看着她。”我还是从头说一遍吧。”

　　楚遥大二那年，正逢J大一百三十年校庆。室友小钟身为外联社社长，讲坦白点就要负责给校庆活动拉赞助。社内骨干商量后，选定了盛世旗下的盛天传媒，小钟便拉着楚遥一起去。
　　楚遥虽被室友拉着加入了外联社，但基本什么活动都不参加。这次更是推拒，”我不会拉赞助，我不去。”
　　小钟笑嘻嘻地说：”你坐那不开口就行了。”楚遥虽然内向不爱说话，可是长得漂亮啊。
　　就这样，楚遥跟着正副社长一起去了盛天传媒。人事姐姐接待了他们，客客气气，却始终不表态。就在他们以为没戏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回来，笑道：”我们大老板想见你们，请你们上去。是集团大老板，他姓慕，你们待会叫他慕董就行。”
　　那是楚遥第一次见到慕凌川。他们都以为集团大老板一定是个中年发福男，没想到对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天鹅绒黑西装，高大英俊，鼻梁嘴唇都像希腊雕塑。室友小钟激动得不行，背地里一个劲掐楚遥手腕。
　　慕凌川很和蔼地同他们一一握手，听他们自我介绍。小钟开始侃侃而谈，副社长时不时补充。楚遥一身白色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着，始终垂着眼，思索下个月陆淮生日，送什么礼物好。
　　“这位同学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室友悄悄推了推她。楚遥猛地回过神，大老板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啊……我……”她懵了片刻，镇定下来。“J大是老牌名校，如果您愿意赞助，能极大提升贵公司在本校生中的知名度，吸引更多J大毕业生应聘。同时，我们的校庆宣传将在全市展开，每个宣传页面下，都会打上贵公司的标识。这本身也为您做了广告。”
　　慕凌川温和地笑了。

　　赞助顺利拉到，还比预想的金额多了很多。三人准备告辞时，慕凌川又说：”我们未来可能和J大有更多交流，这位同学，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
　　楚遥没动。见正副社长都盯着自己，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她只好走上前，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和姓名。一边写，一边礼貌地说：”我就是个普通社员，做不了主，您有事还是跟我们社长联系吧。”顺手把小钟的电话也写了上去。
　　慕凌川接过这张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后来慕凌川打过她电话几次，她接起后都叫室友来听。倒也不是担心他对她有什么念头，这点自知之明楚遥是有的。她太忙了，一面用功读书，一面兼职打工，省得总问舅舅要钱。外联社的事情，她没空参与。
　　偶尔有几回小钟强迫她去帮忙，跟慕凌川也没讲过几句话。要走的时候，他说：“我送你回学校吧。”她婉拒，“不用麻烦您了，我男朋友要来接我的。”
　　慕凌川只是笑笑。“好。”

　　楚遥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开的谣言，说盛世的大老板跟她关系暧昧。她气得什么似的，陆淮倒安慰她：”让他们说去吧，我相信你。”
　　转眼到了大四，室友要从社长位置退下来了。他们想请慕凌川吃饭，毕竟这段时间以来，从盛世搜刮了不少赞助。楚遥也赞同，正好一起吃顿饭，和他就划清界限了，以后再也没有必要来往。
　　她已经记不起那晚发生了什么。

　　陆淮是真的对她失望了。他不接她电话，拒绝听她的任何一句解释。也许原先，他就已经对她和慕凌川的关系起疑了。
　　更令人绝望的是楚遥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拿自己兼职赚的钱去打胎。不知道慕凌川是怎么得到了消息，他追来了医院，说要娶她，请求她别把孩子打掉。楚遥难以置信。她跟慕凌川根本不熟，怎么结婚？她也不愿意才大四就生孩子，为了一条不该存在的生命，把自己的下半辈子都和一个不了解的人捆绑。
　　结果慕凌川转头就去告诉她舅舅了，还差点挨一顿揍。舅舅气得脸都紫了，最乖最懂事的外甥女竟然未婚先孕。可还是抱着传统读书人的想法，劝她嫁慕凌川。孩子都有了，对方又愿意负责，还能怎么样呢？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听说陆淮有女朋友了。九年的感情，陆淮说放就放。楚遥赌气之下，同意结婚。
　　那时她已经拿到了CMU的全奖offer，准备赴美产子，然后留在那里读研。她还太年轻，以为生个孩子就像卸货一样容易。对这个孩子，也实在无法产生什么母爱。

　　六月炎夏，毕业之际，传来了最冰冷的消息。喀布尔前几日发生恐怖袭击，陆淮死了。——原来陆淮并没有交新女朋友，只是被实习的公司派去阿富汗跟进一个基建项目，才同国内断了联系。

　　“楚遥，陆淮……的葬礼，你去不去？”电话那头，中学同学问。
　　楚遥努力去理解她说的每一个字。她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世界像是被人按了静音键。
　　“喂？你在听吗？”
　　她忽然站起来，疯了般奔出卧室。慕凌川跟了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怎么了？”楚遥不声不响，用力甩开，拼命往楼下跑。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一步踏空，猛然从楼梯滚落，然后狠狠砸在了地上。
　　“遥遥！”
　　腹部刀绞般的痛，腿间流出汩汩鲜血。楚遥下意识地摸了摸，一手腥红。她虚弱地看向一脸惊恐的慕凌川，动了动嘴唇，想说对不起，却有气无力。
　　……
　　楚遥患上了抑郁症。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瘦得凹陷，终日沉默着。慕凌川几乎住在了医院，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他也不说话，坐在她床边安安静静削苹果。
　　慕太太来看望，见她这伤心劲儿，也不好意思责怪，只是说她还这么年轻，还会有机会做妈妈的。慕凌川什么也没说。他和她都明白，她抑郁，不是因为孩子没了。
　　最灰暗的日子里，她因为精神状况被美使馆拒签，错过了入学报到，名额被取消。CMU是陆淮和她共同的dream school。她曾经离梦想中的人生那么近，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几乎失去全部。
　　……
　　靳律师听完，问道：”你意思是，他照顾你直到你康复出院，就开始明目张胆出轨了。”
　　“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不在那时离婚？”
　　“我读的专业，本科不好就业。既然没能留学，我就想在国内考研，他也同意了。”
　　靳书语了然，”你没有收入来源，需要有人供你读研。”
　　“是。”
　　“你原先在CMU拿到全奖的，也是工科吧？”
　　“对，材料科学与工程。”
　　“那为什么又改读了金融？是因为喜欢吗？”
　　楚遥沉默几秒，坦率回答，“收入高啊。”
　　靳书语点头。这场错误的婚姻，完全改变了楚遥的人生轨迹。“你后来重新复习考研，对方有利用他的社会关系帮你找导师吗？”
　　“他说过可以帮我，我不想麻烦他。”
　　靳书语嗯一声，递给她一个计算器，“经济上，对方大概为你负担了多少？算算你婚后的开销。”
　　楚遥没有购买奢侈品的爱好，日常吃用花不了太多。再加上学费，她估了一个数字，敲在屏幕上。靳书语接过来看一眼，挑了挑眉。比她想象的还低一点。”你没有恶性消费习惯，这很好，我们会更有底气。”
　　“但愿吧。”
　　“既然他供你读书，你现在才研一，为什么不等毕业再离婚？”
　　“我本来是想毕业再提，可他最近转变想法，想让我一边读着研就生孩子。我就不想再跟他耗着了。”
　　靳书语点点头，在资料背面记下一些要点。”他没觉得你们婚姻出现了问题么？”楚遥想了想，犹疑道：”好像……没有。”
　　“他知道你察觉到他出轨吗？”
　　“应该不知道。”
　　“他和别人同居吗？”
　　慕凌川确实有时候会几天不回家，也不跟她说一声。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可能有？我不知道。”
　　“他有家暴行为或倾向吗？”
　　楚遥感觉得到，靳律师希望她回答有。”没有。”
　　靳书语不死心，“家暴倾向也没有？”
　　“他……比较强势，很有掌控欲，但确实没打过我。”
　　靳书语思索一会，飞快走笔。强势，掌控欲。花心，婚外情不断。她可以把慕凌川塑造得一无是处。”我接下来问的问题，你务必诚实回答我。”
　　“请说。”
　　“你有外遇吗？”
　　楚遥斩钉截铁，“绝对没有。”
　　“或者关系比较好的异性朋友，有可能被抹黑为婚外情的那种。”
　　“我确定没有。”
　　“那就好。对方还可能有其他理由攻击你吗？比如婆媳关系之类的。”
　　她很少见到他父亲，他父亲对她也淡淡的，不太喜欢也不讨厌。他母亲对她还算满意。她一向尽职尽责，扮演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妻子，慕凌川没有指责她的理由。“我想不到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
　　靳书语又写了几笔。“我最后再确认一下，你对财产分割是没有什么要求吧？”
　　“我只要离婚。”
　　她点头。“情况我都了解了。如果你决定聘用我做律师，在这边签字。”靳书语把合同拿出来。楚遥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便签了字。
　　不知不觉就五点多了。靳书语送楚遥到电梯口，路上跟她说：“在另一方坚决不离婚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虐待、遗弃、严重的家庭暴力或者与他人同居、重婚等问题，法院一般不会判离。你给我的照片只能证明他出轨，但这在法官面前，只是个不算太严重的道德问题。”
　　楚遥感到有些挫败，只能从她这句话的前提反驳。“他不会坚决不离婚的。”
　　“凡事就怕万一，所以我希望你能证明他存在我刚刚说的行为。根据你对他的描述，我的建议是抓婚外同居。”靳书语的口吻一丝不苟。楚遥沉默几秒，怎么抓，跟踪慕凌川？下班先去盛世大楼门口守着？
　　“我知道了。多谢。”
　　“客气。”说话间，电梯上来了。靳书语拍了拍她的肩，“有事联系我，再见。”

　　人来人往的前厅里，陈薇安讶异地盯着走廊尽头。那个高挑亮眼的小女生不是凌川的太太么？她没什么表情，冷冷地看着前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电梯门很快就合上了。
　　陈薇安望了望转身折返的靳律师。她跟她不熟，只知道她是民事法务部的。她自己属于资本市场部，跟其他部门的同事来往不多，也不好贸然上去打听。
　　她还记得他太太叫楚遥，遥远的遥，现在才读研一。楚遥有什么民事诉讼要打么？总不会是离婚诉讼吧？
　　下次问问凌川不就知道了。陈薇安撇撇嘴，抱着文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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