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哥哥

　　咸吃萝卜淡操心，说的可能大概是自己。在马不停蹄往都护府赶的时候，因为夜晚的风沙太太，实在不适合冒着迷路的风险抢这一点时间，于是停下来整顿的时候，百里守约握着手里的静谧之眼，扫了一眼剑客依靠着断墙的方向，开始布置。
　　静谧之眼的辐射直径范围大概在百米左右，大型生物进入监测范围时他的狙击/枪会有震感，可是能够窥探梦境这一点，让他有些不解，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还是说独独因为剑客身上的奇异现象呢？
　　那堵墙刚好挡着风，百里守约拍拍手回来的时候，看着四散休息的护卫成员，心道果然还是这样。护卫队的孩子们很崇拜剑客，但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私底下的时候鹰爪也曾经和他说过，战事频繁的时候，偶尔魔铠会被召唤出来，那样明显的魔道血脉，总是让人心怀忌惮，虽然很少有误伤自己人，但大部分护卫队在魔铠出现的那一刻就会自动躲远，以免受到波及。
　　剑客是强大的，也是神秘的，未知总会让人恐惧。
　　百里守约一如往常坐在剑客身旁，轻轻合上了眼睛，酝酿睡意。
　　剑客是已经习惯了，他看着混血魔种布置完“眼”之后，也觉得似乎理所当然，他会在自己身旁坐下，左腿笔直地伸着，右腿曲起，习惯性地抱着手臂。如果熟睡的话，就会自然而然抓取身边一切片状物把自己裹起来，醒过来的时候会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把两只手臂拔出来。
　　不远处鹰爪朝两人的方向挥了挥手，示意由他来守夜，毕竟这两天的行程出力最多的还是剑客和混血魔种，护卫队其他人的精神状态尚佳，轮着守也就是了。
　　剑客没有坚持，静静闭上了眼，花木兰和他说过，要融入一个团体，有的时候要学会接受他人的好意。
　　在有人的地方，他大都是假寐的。在确实需要休息的时候，也会保持高度的警惕，睡眠于他来说有时候是一种负担，每次苏醒，总会觉得梦境里一片荒凉，这种情况在遇到花木兰以后有所和缓，却也更加让他回避梦境里偶尔浮现的片段。
　　这个晚上连狼群也没有来搅扰，平缓的呼吸催人入梦。
　　百里守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有了准备。但上一次还人声鼎沸的城堡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喧嚣，只有夜空中一轮银月，黯淡的月光寂静地描摹着古堡的轮廓。
　　比起上一次的茫然无措，这次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打量四周的情形，混血魔种的优势在这个时候就能够展露无遗，他的眼睛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高高的塔尖，他的双耳能够捕捉四周一切风吹草动。不过想象中那个人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情景并没有出现，他抬着头，可以看见熟悉的身影斜斜地倚靠着中庭的海燕雕像。
　　在百里守约的眼里，其实并不存在明暗，即使月色黯淡，剑客的每一根头发都纤毫毕现，但那个他熟悉也陌生的身影低着头，似乎刚刚经历一场混乱，一把银发半扎在脑后，一半散落在额前，遮住了视线。
　　有点落魄，似乎心情也并不怎么好。百里守约这么想着，便移开了过于直白的视线，认真打量起这个空旷的城堡，八九不离十，这是剑客的家，能看得出来是个大家族，中庭配有击剑场地，陈列设施也很完善，只是没人，整个城堡显得过于空旷，该有的东西都有，却根本找不到生活的痕迹。
　　呜咽的风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吵嚷的声音夹杂在风声中，逐渐清晰，百里守约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着嘈杂不清的声音。
　　只是不同于上次热闹的喧嚣，越来越近的是呼救声，叫喊声，以及痛哭声。
　　“大哥！住手啊！住手啊！求你了……住手啊！”
　　痛苦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他以为生死都已经趟过了，除了个别不乖的人，在没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境。
　　大哥。
　　因为闭着眼睛，黑暗中的伤心与绝望一点点浸染着他的神经末梢，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称呼，还是因为他过于敏锐地察觉到了某件事实。
　　他谨慎地睁开了双眼，看到剑客的身影停留在前方50米左右的位置，仍旧是银发散乱，冰蓝的瞳孔冷漠地注视着再次闯入的不速之客，但这次，多了一丝夹带着嗜血味道的兴味盎然。
　　凯因握着手中的剑，迎上了魔种月光下赤红的双眼，他的行动无声无息，该说面前这个混血魔种的血脉还是有那么点作用的吗？这样的距离，居然能够察觉到他的靠近。
　　但状似乎冷静的百里守约只是扫了一眼中庭的地形，就觉得有些危险，他距离可以规避危险压枪翻墙的位置太远了，甚至还需要一小段冲刺，但直觉已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甚至感受到了战栗。
　　他从来没觉得蓝色这样冷淡的颜色血腥气会这样重，他皱着眉问：“你是谁？”
　　剑客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打量着混血魔种，从长靴到武器，似乎连头发丝也没放过，终于那双高高立起的狼耳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只混血魔种，在紧张。
　　“你不是铠。”百里守约一面留意剑客的动向，一面尽量简单地说明他的猜测，“不完全是……或者说……以前是。”
　　这种冷冽到足以刺伤他人的气势，他在礼貌而克制的剑客身上是很难看到的，不管魔铠究竟是什么，但站在这里的人，即使没有身披魔铠，也给了他足够的压迫感。就像他决不相信那个总是默默承担着守护责任的剑客会制造一起屠杀，但他对面前的这个人却毫无把握，让他不得不猜测剑客所背负的过往。
　　他稍稍冷静地子弹上膛，尝试性地朝剑客开了一枪，瞄准的是右手臂。
　　凯因：“……”
　　他有些暴躁地移开了身位，不得不更新混血魔种竖着耳朵只是紧张的印象，居然敢主动挑衅他。他很少在这里见到外人，能看见的大多是死人，一遍遍充斥着反复的梦境，他已经快要忘了他被隔绝的初衷了。就像名为铠的人选择忘掉他，他也只想忘掉他和他的一切。
　　在移动过程，混血魔种枪的准头并不是很好，边跑边追的过程中凯因甚至能察觉到混血魔种试探的意图。这只狼，拥有一般人类的血液，似乎也有了很多莫须有的考量，在百里守约跃上中庭走廊逃出视线范围的时候，凯因站在廊下，耳边不断震荡蜂鸣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啧。”像是一道禁咒，他每次借由魔铠统治身躯的时候常常想把“他”用心维护的一切破坏殆尽，却总在看到那一抹瑰红的身影后没能成行，女剑客毫无保留的后背也让他不屑于趁人之危。这个竖着耳朵和尾巴的混血魔种又是为什么呢？
　　一时得不到答案答案的他想，或许抓住了就知道了。
　　贴着墙根一路摸到城堡正厅的百里守约一抬头，便看到了悬挂在中央阶梯上方的画像。古朴的藤椅上坐着的应该是家主与夫人，看起来似乎并不显得年龄大，只是从神色上更加沉稳，最左边挺拔出众的身影很容易辨认，冷静，克制，沉稳，还是少年的模样，身旁一排六个容貌不俗的小豆丁，最小的女孩一头漂亮的银色马尾，紧紧拽着兄长的衣袖，笑得一脸满足。
　　毫无疑问，他听到的声音来自于这个女孩。甚至于有可能，还活着。
　　看着漆黑阴冷，他并未仔细探查的二三楼，百里守约咬咬牙，一间间探索了过去。二楼主要还是活动区，有藏品极其丰富的书籍，大批量的羊皮卷看得百里守约手痒却不敢耽误时间，走马观花一般穿行过几排书架，却停在了一堆散落于角落的几本羊皮封面的书籍上。
　　《魔道的起源》，《魔道传说》，《魔道使用的遗留问题》，《传承》，《大陆东西》。花体英文让他废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看懂书籍的名字，遑论再去认真翻阅内容了。他刚刚在走马观花的时候其实已经注意到了一点，这里确实只是梦境，在梦境中他看不到事无巨细的每一件事情，他看到的，他听到的所有，都只是残存在铠的记忆之中，并占有一席之地的现象。有很长一段时间，剑客应该都是在研究魔道。
　　百里守约觉得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再停留下去指不定就梦醒了，只好加快步伐奔向三楼，幸运的是，作为自家长男，剑客的房间就在三楼走廊左边的第一间。门上的名牌是银蓝色的，上面镶嵌着家徽，然后才是房间主人的名字，Cain。
　　百里守约握着门把手的瞬间，还有些自嘲，来到这里以后，他好像经常干这种侵犯他人隐私权的事情。只这一瞬间的分神，冰凉的剑刃抵在了他的侧颈。
　　多年从警的经验让他下意识抬手捏住了剑刃，随即一脚踹向身后，一声轻笑过后，坚实的身躯牢牢把他锁在了房门前的狭窄地带：“抓到你了，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百里守约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被剑刃划伤，疼痛刺激回了他的神智：“上次是偶然，这次我有我自己的办法，至于你，你到底是谁？”
　　“小家伙，我想你没有继续问我的权力。”剑客的声音离得很近，仿佛就在左耳后，低低沉沉的，没什么感情。
　　百里守约松开手，转身面对着神出鬼没的剑客，要不是因为他的静谧之眼都铺在了现实，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但他镇定地说：“既然没有选择一剑杀了我，我想我们可以聊聊。”
　　凯因看了一眼剑刃上滚落的鲜血，只一瞬间，便消失无踪。他想起来他用这把剑似乎结果过不少人，成就感，懊悔，或者说兴奋，这些情绪就像永远不会沾染剑身的鲜血，所有的感觉只有短短一瞬，随着他击败对手，随着生命的终结变得索然无味。渐渐地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偶尔回想起来，也觉得无关紧要，那都是很远事情了。但他仍然像垂死挣扎一样，抱着也许可能的幻想，来到了东方。当他像一缕幽魂一样被困在这个梦境，而“他”忘了自己的名字，以铠的身份在人世间的沼泽中挣扎的时候，凯因才有了一丝顿悟。
　　他是厌恶自己的。
　　他厌恶亲手杀害了父母兄弟的自己，也厌恶被魔道血脉控制而逐渐疯狂的自己，他在厌恶杀戮中不断杀戮，也已经快把自己杀死了。
　　也许再过不久，连这里也不会存在了，他能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少，蓝天，沙漠，平平常常的东西，又有什么值的眷恋的？
　　百里守约看着眼前的剑客陷入了长久地颓唐与沉默。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当魔铠出现的时候，人们会退避三舍了。
　　在他第一次和魔铠正面交锋的时候，如果不是花木兰的出现，毫无疑问他会客死他乡。第二次遇到魔铠的时候，他们在绿洲深处遇到袭击，大约是杀够了所以对去他性命没有太大的兴趣……
　　但有一点他还没有明白：“你在外面见过我不是我吗？是魔铠出现的时候？”
　　剑客抬眼，像是描摹着某种记忆深处的轮廓，很久后才低声回应：“我知道你，出去的时候因为魔道的干扰，我并不能分清楚他和我，也记不清你。”
　　“为什么要分清？”百里守约环顾着阴森得毫无人气的古堡，和面前与他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剑客，“本来就是一个人。”
　　剑客却收起形似长刀的剑，转身离去：“你不用再来了，他不想杀你，但我不在乎。”
　　百里守约没有跟上去，他想起吃饭时，行动时总是有个自己的小角落的铠，他提高了声音，对着已经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喊道：“他不想杀任何人。”
　　连月光都消失了，视线重新归于一片黑暗，百里守约用力睁开眼，看见了对面熟睡的铠。
　　不知道他会做怎样的梦，醒来又是否会记得。百里守约蹑手蹑脚地绕过断墙，走到了另一侧，背靠着坐下，外边的风沙已经停了，他如果继续坐在内侧，免不了会忍不住研究旁边这个人，剑客的直觉非常敏锐，一来二去又不能好好睡个觉了。
　　但凡出任务，剑客总是太辛苦了，百里守约有些感叹，因为狙击手的工作性格，他作为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团队的时候，总是尤其能注意到最辛苦也无私的那个人。上辈子自然是由队长刘队操碎了心，这里不太一样，长城守卫军也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一刻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尤其是在都护府，花木兰的工作量很大，但她内心磊落坚定，便好似永远也累不倒，真要睡的时候又绝对叫不醒。剑客本人的沉重，在百里守约阴差阳错接触到某些真相的时候，事不关己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白天兢兢业业夜晚噩梦缠身，如果真的把铠和梦境里的凯因做区分，那么魔铠的出现就是他们唯一有重叠的时候，这也确实是一个风险点。
　　他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思考着，直到天色蒙蒙亮。他又合着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当铠苏醒后发觉身旁的人消失后，立刻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猛然起身，有些惊疑不定，可他踏出断墙的时候，刚刚复苏的大脑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
　　混血魔种的睡相真的很差，躺在床上会滚到床边，在野外会把自己裹成蚕茧，没有披风束缚手脚就会滚出安全范围。
　　他就这样含着隐忧望着混血魔种，直到鹰爪他们陆陆续续开始喂马打点行装，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混血魔种的肩膀。
　　百里守约只是打个盹，很容易就被叫醒，他一抬眼看到了那个熟悉地眼含关切克制礼貌的剑客时，忍不住笑了。
　　铠：“……？”
　　剑客揣测道：“今天就可以回到都护府了，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弟弟。”
　　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振奋的消息，百里守约起身，甩了甩脑袋，回头看了眼剑客：“阿铠，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
　　现在耽误之急是回到都护府把货物流失，却从西面被交易到绿洲的事情和花木兰汇报，做顿饭好好犒劳外勤小队，接着申请一批“货物”，乔装押送向沙漠深处。
　　但有时，人生际遇来的令人毫无准备，当花木兰两只手搭着一个少年的肩膀，像是精心准备的礼物一般往他面前一推时，他完全死机了。
　　花木兰得意一笑：“怎么样，我先找到的。所以下午吃煎豆腐和油麦菜把！”
　　面前这对棕红色的耳朵有些不安地耷拉着，少年眼睛下方的魔纹显而易见，一双眼睛瞪得很大，赤红的颜色，剔透得像两颗宝石。
　　百里守约想，这家伙好像没那么哭包了。
　　花木兰的午餐宣言结束后，前来围观兄弟相认场景的人们都陷入了无端的沉默。看那如出一辙的狼耳朵，看那两条同样僵硬的狼尾巴，在这样本该感人至深的场景中，是个人都感觉到了当事人的震惊和无措。
　　花木兰想，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面了，一时间无话可说，这么下去可不行，于是她手痒想要再推一把直接把人怼哥哥怀里。铠却先她一步按住了她，冲她摇了摇头。
　　“你好像没怎么长高啊玄策，我想象中你应该到我下巴了，肯定是又挑食了。”站在对头的兄长终于露出了熟悉的微笑，连“这几年过的怎么样”都懒得寒暄，直奔主题。
　　在内心深处酝酿的一泡眼泪的小狼崽瞬间气炸：“哥！！！我长高了很多唔！！！！”
　　百里守约揽过从小就喜欢撒娇的弟弟，伸手撸了撸小家伙的红发，一看就没有好好打理，夹在红发间额前的一缕白发和他的发色一模一样，大概弟弟就是这样一个物种，小时候后听话可爱，爱哭胆小，长大后调皮炸毛，四处闯祸……
　　他真的是开玩笑的，玄策长高了很多，那个还没有水缸高的小家伙，一转眼就开始在沙漠里惹是生非了。他也不可能在想以前一样把他抱在臂弯里，带他出门溜达了。
　　于是他低下头，把那颗埋在胸口的红毛脑袋拔出来，捏了捏青春期少年稚嫩的脸：“回家了玄策，想吃什么？”
　　变形的包子脸小声道：“都想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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