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

　　她睡得轻，只在夜里便醒了好几回。

　　渭水以南之地皆多雨水，只听淅淅沥沥的雨水砸在树叶上沙沙作响，熟悉的几乎叫她以为自己还是在寝宫的床上，只是稍稍一动，便能感受到隔着油衣依旧冷硬的地面，浑身上下都已经凉透了。

　　朱徽媞迷糊中稍稍睁眼，就可以从尚未熄灭的火光中隐隐辨出黎瑨揽刀而眠的身影。幸而白日赶路甚急，她只觉得乏得厉害，才又睡去了。

　　朱徽媞模糊间听到一声干柴被火爆开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岩洞边上火已经岌岌可危，四下安静的有些诡异，黎瑨不知所踪。

　　身后有清风抚过她的颈间，朱徽媞由不得的一哆嗦，回头身后是深不可测的洞穴。她不记得这岩洞有通向深处，她默默的瞧着，好像真能从一片漆黑中瞧出什么东西来似的。黑洞洞的洞穴，像是鬼物的喉咙，下一秒就要震天呼啸着将她吞下去。

　　待朱徽媞回过神，她脚步已不自觉地朝黑暗深处迈进，神志是清醒的，身体却不受控制，朱徽媞急得满头大汗，好像连小衣都有些泛潮。她想喊母亲，张了嘴，喉咙却只是徒劳的喘着气，似乎她的喉咙生来就只是用来喘气，而不是用来说话的。

　　身后的月光越发暗淡，她几乎就要被这黑暗吞噬。

　　朱徽媞想起来那个原本应该和自己寸步不离的人，“黎瑨！”晃神间似乎听见有人唤她，心间紧张顿时烟消云散。

　　她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被梦魇住了。朱徽媞还未醒来时，黎瑨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在梦中呓语不停，额头上都是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惊得。想来是被梦魇住了，可是不便上前去将她唤醒，正左右为难着。却听朱徽媞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猛地睁开眼睛，黎瑨给她吓了一跳，未及深思，立即站起身来靠近几步查看。

　　“公主。”

　　时间分明是七月，朱徽媞却觉浑身上下彻骨的冰凉，寒意直灌进骨子里，以至于微微有些颤栗。

　　黎瑨见她虽睁了眼，却无半分神采，心下一紧，只恐她有疾误了行程，再想他二人这才渡了第一天，日后还不知道要走多久，顿时头疼不已。黎瑨又试着出声唤朱徽媞，“公主？可是给梦魇住了？”

　　朱徽媞尚才有些反应，似是非是的点点头，略显僵硬的撑起身子，她一开口，声音有些哑然，“什么时辰了。”

　　黎瑨下意识的就要伸手扶她，硬生生的停在空里，又收回去。朱徽媞倒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方才在梦里喊他的名字，一时竟不知是不是真的，一双眼睛灼灼地瞧着他。黎瑨给她盯得浑身不对劲，倒没想着是因为刚才她叫了自己的名字，只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

　　他讪讪的起身退开两步，稍稍俯身道，“卯时刚过，公主可好些了？”

　　朱徽媞有些恨恨的瞪他，“你明知我给恶梦魇了，为何不叫醒我。”

　　黎瑨听着她这质问，一时有些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朱徽媞见他不说话，只连礼都忘了，张口结舌的看着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又歇了片刻，才缓了口气。她略略整理身前衣物，黎瑨见状立即转身避险，朱徽媞搓了搓手臂，抬头正看见黎瑨立在她面前几步之外。

　　天才微微透亮，他面前分明是生机勃勃的青绿色，仿佛置身水墨，却带着些阴郁的灰调，莫名便生出些悲凉来。

　　朱徽媞抱着膝，半会儿才觉着回了些温，这才和黎瑨说开话，“黎大人，炎天暑月的，这里怎么这样凉。”

　　黎瑨还不回头，背着她回道，“半夜下过雨，公主睡得熟，没听到罢了。”

　　朱徽媞这才想起来，“我听到了，只是刚刚忘记了。”她的睡意散了，只是一遇雨后便懒懒的不想动，“你坐下吧，看着怪累的。”

　　黎瑨这才转身向她，颌首道，“谢公主。”

　　南方夏日的雨多属阵雨，只下了一会儿便停了，二人直等到天大亮，太阳在远东露了头才启程。

　　朱徽媞长这么大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上下间只觉得双腿酸疼难忍，黎瑨心里自有些着急，只怕耽搁行程太久，康妃等不及，定了朱徽媞的死，一队弟兄都得遭殃。可又知她身子娇弱，必定受不得这样大负荷的行走，又催促不得，只安排着她坐了休息。

　　朱徽媞暗自松气，再想起来，自己也觉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心中焦虑，只恨自己没用。她想起来早前自己同母妃去山中寺院祭拜，山路狭窄行又不得轿，第二天她的腿就走不得路了，照顾她的嬷嬷替她揉腿只说这样会有所缓解，朱徽媞却受不得疼，躺了好几天才好。

　　她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见黎瑨隐在林间忙活，没工夫盯着她，才试着替自己揉着腿上酸疼的肌肉。

　　意料之内，朱徽媞只想着不可再耽搁功夫，忍着痛按摩了好一会，疼的她眼泪都快溢出来了，瞧着黎瑨要出来了才收手，疼过之后较之前真是好了许多。

　　黎瑨替朱徽媞寻了根合适的树枝出来，便见朱徽媞又含了泪，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她许是又念着康妃，难忍相思之苦，只怕是不愿他看着她的眼泪才强忍着。便自行避开目光，修整着手中的树枝，在地上试了试，折腾了好一会儿觉着勉强能用，才给朱徽媞递过去。

　　“公主试试，用木杖受力，可缓解对膝盖的损伤，没准能好受很多。”

　　朱徽媞没想到黎瑨细心如此，竟会想着替她寻来登山杖。她接过去，以木杖为支撑，自然好了许多。黎瑨见她试着木杖，又道，“公主切不可只因怕疼总曲着腿，尽量伸直多加活动才好。”

　　朱徽媞使着登山杖自然比起之前便利很多，虽然还是速度堪忧，二人脚程着实已加快不少。午时金乌正烈，林子已不复早前得幽静孤峭，虫鸟的噪噪声吵的人几乎有些耳鸣，二人皆已走的满头大汗，

　　朱徽媞早已乏了，喘息稍稍有些沉重，黎瑨将她安排着在河边荫处歇下，朱徽媞喘息稍显沉重，“走的离水那么远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过来。”

　　黎瑨抱了抱拳，“河边多有野物饮水，这林间并无人烟，只怕有猛兽出入，公主在河边时切不可大意。”

　　朱徽媞这时已然忘了自己不久前还对这层峦胆战心惊，稍有动静都恨不得插翅而逃，虽面上强作镇定，确是半步都不远离黎瑨。

　　这呆头呆脑的锦衣卫虽看着老实，只是这混迹官场之人，何况吃人不吐骨头渣子的北镇抚司，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亡命徒，真遇着危险，难保不会弃她而去。此时只觉得黎瑨危言耸听的过分，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就叫她给撞上了。

　　见黎瑨在林间隐入林间半晌不见踪迹，朱徽媞才做贼似的摸到水边，就着水面整理仪容，只给自己吓了一跳，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满脸都是汗水，浸的整张脸油汪汪的。朱徽媞赶紧捧水简单洗漱，又将有些湿意的长发解下来想在水中洗涤一番，谁知刚摘下发带放下长发，就觉着头皮钻心的疼，脑仁都直发木，不禁吸一口冷气。

　　黎瑨才从林中现身时，朱徽媞正提着湿淋淋的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只等黎瑨来了才帮着她勉强干了发。再替她盘发时，二人皆已无初次那般拘谨，黎瑨手上稍稍紧了，拉着朱徽媞的头皮，叫她想起自己刚刚拆发的痛苦，蹙眉道，“你手上轻些，刚才拆头发，疼死我了。”

　　黎瑨手上停了片刻，才又继续，“若不紧些，发鬓容易散开。”

　　朱徽媞给黎瑨拽着头发不能转头，只能僵着脖子，只是黎瑨即便不看她，从她的语气也能想像她是怎么用眼睛瞪自己的，“就你知道，散了再盘不就是了，怎么还累着你了。”

　　黎瑨简直比窦娥还冤，只想这娇养的贵女自不愿多让自己离得近，谁知道她又闹了这一出，可也无法，只得答应下来。

　　朱徽媞好一会才放了他，就走时还在水边徘徊，黎瑨一个人在下有给刚刚捉到的野鸡放血拔毛，朱徽媞看自己多了，终于觉着有几分顺眼，便去瞧黎瑨，正瞧见这血腥的一幕，鼻尖淡淡的血腥气骤然放大，一瞬间几乎有些作呕，她还只转开身子避着黎瑨，惊的脸都白了。

　　黎瑨暗道不妙，他刚给朱徽媞为难的紧，一时竟忘了避开她处理手上的死物，朱徽媞却意料之外的只是背着他，并未说什么。虽可能已有些迟了，黎瑨还是默默的主动提着断了脖子的鸡，稍稍走的离朱徽媞远些。

　　好在他已在林中断了这鸡的喉咙，又见她独自在水边湿发，不便现身，血也淌了大半。其实并不算过于血腥，否则给她抓着责怪起来，当真遭罪。

　　他本想着就着找些食物，多给朱徽媞些时间独处。不想这林中野鸡想是少见人，不知他是何物，见了竟有几分好奇呆滞。黎瑨又曾与山中猎户同行，经验甚广，很快便捉到手。他只想等朱徽媞整理一番就出去，没成想她竟拆了发准备洗发，教他提着着只死鸡干站了好一会。

　　这江浙之地七月正值梅雨之际，何况在这山谷之间，昼夜温差极大，朱徽媞本身子娇弱，加之风餐露宿难免有几分不适，胃口本就不佳，再亲眼见着黎瑨杀鸡拔毛血淌的满地的情景，闻着那肉味几欲干呕，仅存的胃口都没了。

　　她对着手里黎瑨给她的鸡腿，看了半天递还给黎瑨，“我不想吃肉，你去替我寻些果子来吧。”

　　黎瑨不接，“这两日赶路甚急，公主需吃些荤的，存些体力才好。”

　　朱徽媞不耐烦听他这些说教，只觉得胳膊有些累，不耐道，“你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黎瑨赶紧接过去，只是给朱徽媞这么直愣愣的干看着，手里举着只鸡腿。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朱徽媞片刻收回目光，“你还不赶紧吃了，替我寻些果子来，愣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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