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害羞

　　第十五章：

　　赵老太女儿孙女一大堆，基本个个都经过她的手。养孩子这种事，对她来说，驾轻车熟。
　　况且，她已是老人，农事上不用她拼命忙活。她有更多时间来养育小孩。
　　她将小树照顾的很好。
　　小树真的像一棵小树一样，茁壮成长。
　　她健康，开朗，聪慧，且乖巧。也许冥冥之中知道自己生存不易，从小到大，她几乎不曾生病，也不曾调皮捣蛋，让人操心。任何时候看见她，她都一副笑眯眯模样，走路蹦蹦跳跳。
　　她知道自己身世。但从不曾问起她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等等这种会让人为难的问题。

　　在这些年里，赵老太的女儿们见赵老太心意坚决，又见小树乖巧懂事，早已认可她，将她当做一家人。
　　小树并不缺亲人和姊妹。
　　她跟赵老太其他孙女一样，叫赵老太奶奶。
　　她最黏她奶奶。
　　牙牙学语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奶奶。
　　好梦噩梦里呼唤的都是奶奶。
　　清晨睁眼第一句是奶奶。
　　放学回家先找奶奶。
　　但凡在家，赵老太去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像一只小尾巴。
　　那些年，乡间小路上，田间，树下，处处可见那一老一小相依相伴的身影。

　　时光荏苒，曾经是赵老太牵着小树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小树牵着赵老太慢慢走。
　　平常端茶倒水，捏肩揉背，根本不需任何人教导。
　　村人渐渐相信，赵老太当初善举真正值得，得到一个好孙女。也许，她的晚年，将享小树的福。
　　听听小树怎么说。正月里大家上寺庙上香，别人大都许愿赚钱之类，小树呢，年年都对菩萨轻轻说同一句话：希望奶奶长命百岁。
　　问一问，她答：“我要上大学，然后带奶奶去外面大城市里坐大车，吃大餐，带奶奶到处玩，看她没看过的东西。”
　　她学习成绩不算太好，可梦想却很宏大。
　　赵老太笑：“人小心大哦。”
　　小树眯眯笑：“真的哦。”
　　她孝顺奶奶，眼睛里也有她自己真心实意的渴望。
　　赵老太看在眼里，握住她的小手：“那你使劲啊。”

　　小树高二那年，家中来了一对陌生男女。
　　她一进门，他们就紧紧盯着她，女人开始哭泣，男人也红了眼睛。
　　不用多的语言，仅从女人那张与小树十分相似的面孔已足够证明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小树的亲身父母。
　　当年因种种原因陷入困境，无法留下孩子，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顺遂，随即想寻回遗失的骨肉。
　　这不是件容易事。
　　你不要时说丢就丢，想要时说要就要，当孩子是什么，又当养育她多年的人是什么？

　　如果他们态度有一丝丝强硬与不恭，不用赵老太家人张口，村人们也会立刻将他们扫地出门，棍棒驱逐出村。
　　可是，这一对衣着光鲜，一看就知财力不浅的夫妻自始至终只有不尽的感激，懊悔，期盼和祈求，有眼的人都看得见其中真心，并为之动容。
　　关键在于小树。
　　小树不愿跟他们走。
　　谁劝，她都摇头。

　　最后，还是赵老太开口：“哪里有不认亲生父母的，像什么话。”
　　小树哭泣：“我不要离开你。”
　　赵老太说：“留在这儿有什么好，凭你现在，恐怕一辈子考不上大学，去不了城里。跟你父母去，好好学习，真考上大学了，再接我去享几天福。”
　　小树还想说，赵老太微微沉脸：“我的话不管用了？”

　　小树离开前，一个人跑到寺庙恭恭敬敬上香，虔诚的磕头又磕头：“我不在的时候，求您保佑我奶奶。”
　　小树走了。
　　起初，每天都打电话来。早晚各一次，每次都聊的话筒发烫。
　　主要是小树说，赵老太听。
　　什么都说，小树像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将那边所有大小事一一像赵老太汇报
　　：这里道路好宽好干净，路上跑的车各式各样，她家车库里那几辆更是样子奇特，还有更奇特的，她家院子里竟然有泳池……
　　语调兴奋，隔着几千里的距离，都能感觉到。

　　唯一不足，大概是她学习进度跟不上，排名垫底。
　　赵老太还是同往常一样，只说：“你使劲呀。”
　　小树说：“嗯呢。爸妈说了，等我考上大学，就给我一个大大的奖励，您猜，是什么？”
　　赵老太猜不出。
　　小树忍不住马上说出谜底：“他们会出资建设信号塔。”有了信号塔，就可以有电话，有手机，那样：“我就可以随时和您联系了。还有，考上大学，我接您过来玩，也可以回去陪您了。”
　　那是一副很美好的未来蓝图，祖孙两人在两端齐齐乐呵呵。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电话渐渐少了。
　　由一天两次变成一天一次，然后是几天一次，一周一次，再是半月一次，一月，两月……但如今，已快半年没有联系。
　　起初，无人在意 ，但渐渐，都觉出不对来。
　　赵老太家没人敢多说什么，怕让老太不高兴。但自己不说，却无法阻止别人说。慢慢的，村人间茶余饭后，都不免议论几句。

　　议论的内容大同小异。
　　无非是进了城里，有了那样好的父母，那样好的家，如同掉进了福窝，自然乐不思蜀，也许开始会不习惯，还惦念旧人旧物，但时日长久，待到适应了，哪里还会记得这穷乡僻壤呢。
　　小树能记得这么长时间，已算不容易了。
　　亲生就是亲生，血缘就是血缘，其他东西无可取代。
　　听说有的孩子转过头就忘的一干二净，恨不得立刻洗净曾经被收养被遗弃的黑暗历史。
　　这些话，无论怎么瞒，多多少少还是传到了赵老太耳朵里。
　　赵老太什么都不说，只有一句：“小树不是这样的孩子。”

　　听到这里，童桐不由点点头：“我也觉得，小树不是这样的人。”
　　她看看尘子，在他眼里看到赞同。
　　可是，小树很久没有问候也是事实。
　　也许，她被什么重要事情牵绊住，又或者忙于学业，又或许……童桐想不出什么其他理由了。无论如何，若是牵挂某人，想联系某人，总是能千方百计抽出时间，找到机会的。
　　赵老太家人也曾主动打过去，还曾委托尘子帮忙打过。
　　但多数由保姆接听。

　　那位保姆永远礼貌而客气，有时告诉他们小树睡了，有时说小树去上课了，有时说小树在补习，有时则是他们一家人出去游玩了……结束前，总会彬彬有礼说一句：“小树在这里生活的很好，请放心。”
　　滴水不漏，细致周到，让人完全找不出话头来。

　　童桐大胆猜测：“难道是她父母不愿她再与这边有所纠葛？”
　　尘子不发表意见，他不清楚，不乱猜。
　　不过，那一对夫妻看起来素养上乘，气质温和，完全不像那样的人。
　　童桐叹一口气：“赵奶奶好可怜。”
　　也很可叹。这样的事迹，从别人口中听起来好似老生常谈，很一般。但其中所包含的艰辛，付出，割舍，不是人人都能做。而事到如今，面对小树的“失联”，赵老太从不曾流露半分怨言与懊悔，她只是依旧惦念着她。

　　童桐想起赵老太凝视她的眼神，问道：“我跟小树真的很像吗？”
　　尘子抬眼，仔细看看她，点头：“嗯。你们身高差不多。都一样白白胖胖。”
　　童桐一听，一秒钟石化了，然后炸毛：“你说什么？”
　　尘子眨眨眼，疑惑他说错什么？
　　“白白胖胖？”童桐挥舞着胳膊：“胖胖？胖——！”

　　这一个字深深戳了她的心。她站起来，瞪圆双目，神情非常认真：“我这是婴儿肥！少女圆！不是胖！”愤愤的一手叉腰：“这位师父，你记住了，任何时候，对任何女性，都不要说胖这个字！否则，你会死的很惨。”
　　聪慧如蒙尘子却不谙女人心，他有点懵懂，但见童桐一本正经，又大受打击的样子，于是配合的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这一顿，童桐悲愤的只吃了两碗。
　　同时，她也决定好另外一件事：以后，每天都去陪陪赵老太。
　　尘子并无意外，但他望着她，笑一笑，问：“你不嫌？”
　　嫌什么？
　　童桐即刻明白他的意思。

　　回想老人浑浊的眼睛，褶皱的皮肤，还有常年劳作的双手指甲缝里洗不去的污垢，因为农忙，家人没有及时换洗衣物，身上微微的味道和脏污，老实说，那并不是完全舒适的感观。
　　尘子曾亲眼见过县城来的某几个女孩捂鼻皱眉远远避开的样子。
　　童桐却并不在意。她自幼亲人缘浅，除去父母外，她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早早离世，印象中只有一点点小时候奶奶抱过她的画面。善良，伟大的赵老太让她想起奶奶。

　　童桐说：“嫌什么我们都会老。”
　　尘子微笑。
　　这是一个心地善良而温暖的好姑娘。
　　童桐并非随口一说，从第二天开始，她真的每天都去看望赵老太。
　　而也从同一天起，另一件事提上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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