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卿卿语

　　许府的丧事整整办了十七日。
　　许老夫人迁柩下葬那日，陆卿卿跟在许家外系子孙的队伍里。陆卿卿个子偏矮，人群全堆在一起，起起伏伏的呜咽哭声，黑压压的前方，陆卿卿即便踮起了脚尖也看不到灵柩的一角。
　　早些时候，许老夫人封棺之时，陆卿卿站在人群之后，看着棺木缓缓合上，前方人群真真假假地哭成一片，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要是母亲还在，该是哭得最伤心的那一个吧。
　　她与外祖母，母女情分一辈子，临走了，谁也见不着谁，谁也不能送谁一程……这算不算是，莫大的悲哀……
　　陆卿卿依稀还记得，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拉着自己的手，说着“一直想抱抱我的卿卿，就是怕病气过给你啊……”嘴里说着不能与自己亲近的遗憾，脸上却全然是温婉的笑，笑着看着自己和父亲，嘱咐自己要听话、乖乖长大，嘱咐父亲好好照顾家人、注意身体，一直到父亲背过身去，她才轻轻地落下一滴泪。
　　那时候，陆卿卿不明白。
　　现下陆卿卿才恍然知道，那一刻，母亲的泪，该是出于愧疚。她始终不悔，为了爱情背井离乡，因为她爱的人值得。
　　可是，她却愧于自幼疼爱自己的母亲，在死亡来临之际，她守住了自己的爱情，却无法抱一抱自己的母亲，那个已然不再年轻的女人，无法跟她说自己这一生很抱歉，让她操了一辈子的心，最后却落得伤心难过……
　　那个时候的陆卿卿不过十一岁，却突然明白了一些关于世事的苍凉，就像心口热血被冷泉浇凉，猝不及防。

　　虽然丧事完毕，陆卿卿却还是要继续待在长安城，代替母亲守孝三年。
　　三年里，陆卿卿一直住在将军府，父亲会时不时来信，询问自己的情况。
　　当年，母亲病危，父亲也回来过长安城，除了来接陆卿卿，就是拜访了一趟许府。
　　许家老太爷固执、决绝一如当年，父亲甚至下跪哀求，甚至可以许诺任何事情……
　　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的……
　　满身疲惫的陆甫深深感绝望，他没有能完成妻子藏在心中的期盼，没能让妻子如愿见自己的母亲一面。
　　父亲站在许家门口，看着高大的木门渐渐关上，绝望地闭上双眼，仿佛一夜之间苍老。
　　长安城繁花似锦，却终是父亲的噩梦，他从这里带走了他一生最爱的人，却也害得她此生归不得长安。
　　所以，即便外祖母去世，父亲也只是将自己送来长安，替母亲了了心愿，而他自己，该是此生，都不会再踏足长安一步了。

　　陆卿卿在长安城的三年，生活是极为单调的，常常就是学堂、将军府两点一线的活动。
　　孟将军长年不在将军府内，府里又没有主事的女主人，将军府的管家是孟将军曾经的部下，后来在战场受了伤退役，便被孟将军请到府上做管家，管理府上大多事物，在将军府待了整整十年。
　　将军府的下人不少，孟将军光是起居的丫头就给陆卿卿安排了好几个。还是陆卿卿一再推辞下，才只留了一个。
　　陆卿卿时刻都记着，自己只是在将军府借住，故而平时都不会在府里乱窜，始终只是活动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给任何人添一点麻烦。
　　府上下人都对这姑苏来的陆小姐十分有好感，不吵不闹、即便是将军给了特权，也从没有没有架子，凡是都是亲力亲为，对府上人也始终如初的客气，怎么都是让人喜欢的。
　　陆卿卿在将军府的日子，就在与上下和谐地相处中渐渐度过。
　　而说起慕耽，那日两人在房间里说了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后，陆卿卿去了许府，再回将军府时，天已经黑了。
　　让陆卿卿吃惊的是，慕耽竟还呆在将军府内。
　　慕耽见陆卿卿回来，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起身，三两步就走到陆卿卿面前，直其身子挡住陆卿卿的去路，却一言不发。

　　后来，两人莫名其妙地坐到一处，用了晚饭。晚饭过后，又莫名其妙地坐到一边，边喝着饭后茶边装作不经意地互相偷偷打量对方。
　　再到后来，还是陆卿卿先撑不住，准备起身回房。
　　“我，我就先回房了……”陆卿卿想着还是犹豫地交代了这么一句。
　　“陆卿卿——”
　　才起身却被叫住。
　　陆卿卿抬眼去看慕耽，这算得上是她来长安这么些时日，慕耽真正意义上认真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你是不是……”
　　慕耽的声音让陆卿卿有一丝陌生，少年在十几岁的年纪，嗓音总是特别明朗，和自己记忆里小时候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男孩确实是不太一样了。
　　“讨厌我了……”
　　莫名低沉的语调让陆卿卿一顿。
　　讨厌？从何说起。
　　陆卿卿疑惑地看向他，少年俊美的脸上写着不安，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
　　“我之前在书院故意那么说，还有今日在你房间，你直接就走人了……你是不是烦我了……”
　　说着自己把脸一偏，语气更急——
　　“你定然是烦我了。”

　　“我没有。”陆卿卿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起。
　　他说得这些，虽然是让自己曾经有些许难过，但还不至于讨厌他。
　　“真的？”
　　“当然。”
　　语罢，慕耽居高临下地望着陆卿卿，眼里藏有一丝喜悦。
　　“那咱们就一笔勾销，和好成不成？”
　　陆卿卿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笔去勾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好。却也只是愣愣地回看向他——
　　“成……”

　　自那日，两人莫名其妙地“一笔勾销”后，慕耽就成了将军府的常客。
　　几乎每日都是，从学堂一下课就跟着陆卿卿往将军府走，用过了午饭又唤陆卿卿和自己一路去学堂，放学又再一道回去。几乎像是做了陆卿卿的保镖一般，学堂上课放学，将陆卿卿护得滴水不漏。
　　学堂众人再看陆卿卿的目光，就变得颇具探究，但也再不敢有人来招惹她了。

　　似乎总角之时，常常腻在一起（其实是慕耽单方面赖着陆卿卿）日子似乎又被慕耽重新找回来了。就连着做功课，慕耽也要搬一张书案放到陆卿卿旁边，不过他不写功课，只是坐在一边自己玩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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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再是四五岁总角的年纪，生在长安城这样尊贵的人家，慕耽早早的就接触了更复杂的生活环境，相府院门高耸，学堂里也有不少的勾心斗角的巫风。而只有在将军府，常常只有两人待着，才让慕耽感受到真正的轻松自在。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原本以为会极难熬在长安城三年的时光，竟然在慕耽的陪伴下，过得极为轻松。
　　三年期到，陆卿卿回姑苏的那日，是慕耽去送她的。
　　马车在夕阳的下渐行渐远，慕耽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马车连车轮的痕迹都看不到。

　　临走之前，他突然抱住陆卿卿，满满的话堵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
　　昨日二叔传来信，说自己上枫山学艺的事宜已经安排好了。自己还没想好如何与陆卿卿说，她却先要道别了。
　　他自幼喜好武艺，此去枫山不知要待几年。
　　枫山离长安城本来就远，现下她又要南下，两人是离得越来越远了。
　　两人相识这些年，却是因着各种事情总是不停地分分离离……

　　昨夜，雨越下越大，慕耽盯着陆卿卿看了一会儿，眼里渐渐憋出一丝猩红，突然一把拂开陆卿卿为他打着的伞。
　　陆卿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心里也有些气，脑子慌乱的一片，只丢下一句——
　　“我不管你了……”
　　就率先跑开了。

　　陆卿卿不知道慕耽在雨里淋了多久，私下让孟夏去打听，知道他在自己走后就回了房间，稍微安下心来。
　　第二日，陆卿卿顶着失眠了一夜的疲惫苍白的一张脸出了房门，一路走到正厅，在平日遇到慕耽概率极高的几个地方都未曾见到慕耽。
　　本来，陆卿卿还担心经过了昨晚的事后，两人在见到会尴尬，现下没有见到，陆卿卿又有些担心慕耽。
　　毕竟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经过昨日的事……
　　陆卿卿一想起昨晚慕耽最后看着自己略带猩红的眼睛，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昨日自己确实是慌了，一时间没能屡清楚，即便到了现在，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
　　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拒绝慕耽确实是自己本意，但，却从不想伤了他。

　　直到午饭时间，慕耽也没有来正厅吃饭。陆卿卿看着圆桌上的菜碟，心里有了些打算。
　　慕耽一直在屋内待到中午，翻来覆去地想起陆卿卿昨日拒绝的话。他到现在也无法平静下来，他从明白自己的心意一来，就欣喜得不得了。
　　他喜欢陆卿卿，再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事情了。
　　可欢喜之余，他忘了去想，陆卿卿是不是也有着与他一样的心思，是不是也……
　　喜欢他……
　　答案自然不是乐观的。
　　慕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上午，一想起昨日被陆卿卿拒绝，自己那差点急红了眼的模样，就唾弃自己唾弃得不行。
　　昨日，他确实是有些太着急了，着急地说出自己的心意，又着急地想要一个答案……慕耽红了眼，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这些年“所托非人”，纵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另一方面，是他不想承认的，他害怕了……
　　陆卿卿的心里没有他，这样的结果他没有想过，却怕极了。

　　午时过半，孟夏带人送了菜饭过来。
　　慕耽沉默地看着孟夏吩咐人将食盒里的菜碟取出来。
　　“慕公子，这是我家小姐让送过来的。”
　　慕耽还是眼神微转，欲开口，却又听孟夏继续道——
　　“小姐说，今后慕公子可以在自己的屋内用饭，厨房会直接送到公子屋内，也免去了您的麻烦。”
　　孟夏一番话说完，慕耽直接愣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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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白不成，连坐在一块儿吃饭都不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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