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天宝二载春三月。

　　晨交五鼓，长安城如常解了夜禁，各坊坊门大开，士庶人众皆开始了一日的经营。城东第三街第五坊毗邻东市，乃称平康，此刻坊门开启，便从横街驶来一驾小巧牛车，过门之后，驾车小奴向帘内知应了一声，言是公主府就到。

　　这车内坐着的是一对妇孺，妇人三十来往年纪，生得端庄，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娃，未及始龀，二者并非母女。少时，牛车在一正街府门前停住，门首所书五字：永穆公主府。

　　这位永穆公主，原是当今天子的长女，因生性仁爱端正，为父钟爱，于开元十年下嫁其姑母定安公主之子王繇，因此开府，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

　　妇孺即下了车，门侧阍房迎出来一个小婢，笑道：“荀娘，阿郎与公主问了几回，可算到了。这便是卢家女儿吧！”

　　小婢所指便是妇人怀抱的女娃，而荀娘则便是妇人之名。原来，其人亦为府上侍女，因年长嫁人，夫家姓荀，才有此称。

　　荀娘笑而颔首，抚了抚女娃，“小儿哭闹，哄了些时，路上才休。你且先去回禀，我就来的。”

　　公主府地占十亩，虽于京都显贵豪宅之中不算最大，然因主人身份之故，一应亭台院廊皆颇有规格。荀娘带女娃过了前院门屏，又穿过数个门楼才至中门，门内为中堂，堂西为西厅，便是这处。

　　荀娘入厅将礼见过，一时说道：“卢氏小女带到，请阿郎、公主相看。其舅氏有言，倘若中意则是小女之福，若不成，也听凭府上，为奴做婢，侍候公主也是好的。”

　　“此女父、舅皆为命官，怎可屈为侍婢？带这孩子进来。”

　　这话音从厅上一层水晶帘幕内传出来，话者正是永穆公主。她坐在帘内设的一张壶门暖床上，身后倚着白瓷曲几，神态温和从容，不时与另一侧的驸马王繇互通眼神。

　　荀娘进得帘内，在壶门床下跪坐，将小女娃放在面前，由身后抱持着给公主夫妇细看。“这孩子是生得一副好面孔，本月才满了四岁，说来巧极，正与大郎同月同日，三月初三生的。”

　　“当真？这倒是缘分。嗯，果然有貌。”

　　听着荀娘的话，公主细细端量着这个小女娃，见她粉面娇容，乖觉可爱，尤其一双眼睛雪亮清澈，如明珠般，还半含泪光，着实怜人。

　　“我觉甚好，驸马意下如何？”公主俯身握着女娃的小手，心中百般可喜，“前时有人举荐，说此女有貌，不似寻常，今日一看，才知所言非虚。”

　　王繇坐在那头也已看了女娃片时，心中早有计较，因抚须道：“大郎年满十六，不愿娶妻，公主费心了。然既是纳妾，何不寻个年纪相仿的，这女娃虽娇俏，亦未知何时才能长成呢。”

　　“便知你会如此问。”公主展颜笑开，随手取了身旁栅足案上放的果脯递与女娃，哄她去吃，另道：“大郎既暂不愿婚配，无论妻妾都是一样，并不为叫他立即纳娶。小女儿长得快，七八年上就好的。我亦想着，什么清白人家的女儿都不如自幼在府里教养的好。大郎性子执拗，非得与他相处久了，才或可入他的眼。”

　　王繇听是这番道理，心下叹服，点头道：“公主说得有理，儿郎志在四方，晚些婚娶也无妨，就留她在府上好好教养吧。”

　　见驸马再无他见，公主更觉欢喜，便要叫荀娘将孩子带下去安置，却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来，道：“卢家给这孩子取名没有？若无，总先该取个小字，好称呼的。”

　　荀娘作思索状，半晌也未想的起来：“这好像有的，只是奴婢愚昧，忘记了。不若公主给这孩子赐名，也算……”

　　“我有名字的，我叫卢遗舟，遗世而独立的遗，泛彼柏舟的舟，卢，遗，舟！”

　　突然的一句稚气娇声让帘内三人皆是一惊，方才还是泪光点点的女娃竟一下面貌大改，而其所言字字清晰，竟还知道些诗书。

　　“好好好，真是个好孩子！”缓过神来，公主一把将女娃抱到了怀里，其喜爱情状自是更甚，“与我儿有缘，有缘！”

　　“不过四岁，倒真不简单！”王繇亦不觉另眼相看。

　　如此，夫妇二人越发不肯放离，抱在床上哄弄，而小遗舟也似开了窍，一味撒痴撒娇应承，讨人爱怜，便直至一道用过午食才罢。

　　遵照公主的吩咐，荀娘将遗舟带到了府上西南角院，院内相对的两间寝房，东边已住了人，遗舟便被安置在了西屋。小孩子家闹了一上午，此刻疲累便自睡去，荀娘叫个小婢守着，自己出来安排遗舟今后的穿用。

　　谁知刚行至廊下，东屋里也走来一个侍娘，开口便打听起这卢家小女。原来，她就是东屋主人的乳母，叫吴娘，年纪比荀娘小些，素来爱多口舌，不离热闹。

　　“小娘子也哄睡下了？”荀娘看了眼东屋，笑道。

　　吴娘摇头连叹，才道：“那祖宗越发厉害，闹了许久才睡。虽说是妾生的丫头，娘也去的早，可奈何公主慈爱，视作亲女，我们也不得有话说。唉，真是磨人。”

　　二人口中先说道的这位小娘子，原系王繇之妾方氏所生的女儿。方氏不幸难产亡故，小女倒是十分康健，今年方五岁，小字典娘。

　　“不说这个，且说说你那处如何，我究竟稀奇得紧！”吴娘不愿再提烦心事，依旧拉着荀娘转回来。

　　“这还不是公主爱子心切！”荀娘心中早也有些议论，赶着这话自是好一顿表露。

　　荀娘所指即府上大郎，是公主与王繇所生的嫡长子，学名王潜。王潜生性庄重，自幼便有些不同，不喜儿弄之物，戏笑也少。如今长了十六岁，因皇帝外孙之故，补选了千牛备身，在禁中宿卫。

　　王家本为贵胄，又已两代连娶公主，皇帝欲成三代佳话，前些时候也要为王潜选尚公主，可这王潜不知何故，竟是固辞不肯。外人因而讥笑此事，便是其父母闻询问起来，也不甚明了，左右拖了一阵，便终是罢了。

　　然而，父母之心岂是寻常？公主虽允了儿子暂时不婚，却也怕他日久拧了性子，耽误终身。一日有人提起来，说是可先选一小女养在家里以期来日，公主深以为是，即命人物色遴选。

　　“放着这泼天的荣宠不要，大郎这性子也是奇了！但不知这卢氏女儿怎的来历？听说也是官家女儿，她父母竟舍得？”

　　听荀娘把前因解释了一通，吴娘又惊又疑。她虽也在府里行事，却不如荀娘成日在公主面前侍候，便也是才知详情。

　　“真是父母舍得就要遭天谴了！”荀娘觑了一眼，直是摆手，“她也是个可怜孩子，父亲一病死了，母亲又被其兄逼嫁，只剩得她在舅家，又为妗氏不容，幸得有貌，又有机缘，才送了来。”

　　荀娘所言也是实话。

　　卢遗舟之父卢纪，乃出范阳卢氏旁支，算是大族，却无贵命。其人深有才学，早系开元初年便举了进士，然则清正有余，圆滑不足，入仕累年只在国子监主簿之职上逡巡。因便不营资产，困顿拮据，不过带着妻女勉强度日。

　　卢夫人赵氏，原是度支员外郎赵顺之妹，赵顺与卢纪有同窗之谊，又同榜得中，便以妹妻之。赵顺的性子恰与卢纪相反，颇善逢迎计算，又本有些家底，因此仕途通畅，家业日盛。

　　自卢纪染疾厌代，赵氏无计安排，便携孤女寄食兄家。赵氏面容姣好，虽则孀居有女，却不免远近慕名而来。赵顺势利之徒，因卢纪经年不曾显达，早悔嫁妹，便此动了脑筋，想再以婚姻得财盈利。

　　赵氏贞洁，与卢纪情好，原本抵死不从，却奈何赵顺夺志，其嫂威逼，终是含泪再醮，托孤女于赵顺。然而，赵氏终是过于单纯，其再嫁不久，小遗舟也被送来了公主府，命途骤改。

　　“这真是应了那句俗语，‘借来的亲戚住不长’，这赵家人当真心狠，竟这般对待孤儿寡母，算什么至亲！”吴娘耐心听到这里忍不住啐了一口，又道：“那她母亲若知女儿如此，岂肯安心度日？”

　　“你也犯傻，哪里能让她娘知道？便是她娘也是远嫁，母女俩互不知的，况这孩子又小，过几年兴许忘了。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我去接人才听说了几句。你我管不了，连公主也未细询，今后少提，做自己的事便是。”荀娘究竟年长性稳，见也时辰不早，说得口也干了，便提点着收敛住。

　　吴娘却还有些闲话，又拉拢着荀娘凑近道：“那些也罢，单说公主将那孩子与小娘子养在一处，是何道理？一个是妾生的丫头，一个将来是妾，难道是无心的巧合吗？”

　　“哟，你哪来的这么多心思！”荀娘原要缄口不提，忽听了吴娘这话，甚觉荒唐，“公主之意不过是看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好一道教养的。你快休言！”

　　吴娘见荀娘眼色有变，捂嘴促狭一笑，忙赔礼道：“我懂什么，就是想起来随口一说，荀娘姐莫怪！”

　　荀娘不是计较之人，这私下之言也宣扬不得，便此作罢，叫吴娘仍回房侍应，自己径直出了小院。

　　许是二人当真说得久了，吴娘回房一看，典娘早已醒来，不声不响地坐在寝塌上，手里把弄着榻前垂下的珠络。

　　“吴娘，你在外头与人说什么？吵着我了。”

　　未等吴娘上前，典娘便以一腔质问的语气开了口，不由将人一惊。吴娘心道：性子厉害便罢，不过五岁，倒拿起主人架子来了。

　　“小娘子饶了我吧，只是对面住了人，我去看了一回。”吴娘并不敢抱怨，只是陪笑哄她，“可饿了？想吃什么？”

　　“我不饿，我们去给母亲请安吧。”典娘忽而扬脸，甜甜一笑，竟是与方才判若两人。

　　吴娘又是一惊，想这孩子如何变得这般奇怪，却又无从说起，只得替其更衣梳洗，牵出了房门。

　　行至廊下，典娘停步看向西屋，吴娘见状想起她方才未问，便蹲身与其解释：“那里新住了一个卢家小女，只比你小一岁，以后你们可日日作伴的。”

　　典娘不转目光，似不理解，又似入了神，缓道：“她来了，母亲是喜欢她多些，还是喜欢我多些？”

　　“哪里的话！”吴娘笑起来，只觉得儿童醋语，着实天真，“你是这家的女儿，她不过是个外人，将来大了，与你大哥做妾的。”

　　典娘听了这话，默默点了下头，吴娘见孩子不再多问，便继续带她行路。将出院门之际，典娘又回望了一眼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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