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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
小樽的夏天（之一）
仙道站在小樽车站的站台外。
一起下车的乘客要么自己走了，要么和接他们的人一起走了，只剩五六个和他一样没有着落的人。他想，不会吧？早川家的人真的欢迎他这个来自东京的客人吗？
这是七月二十五日的下午五点四十三分，小樽的盛夏温度不算太高，而且快傍晚了。仙道感觉到了海风的味道。他看向远方，好像听到了海涛的声音。要在远离东京的地方生活的喜悦，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匆匆地从对面向车站跑过来。少年跑进站台后开始左顾右盼。仙道看他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也很高，至少184CM以上。他穿着高中生的校服，留着清爽的短发。是一个肯定相当受异性欢迎的男孩子。
少年看到了仙道，顿时眼睛一亮。他毫不犹豫地走近仙道，在他面前微微躬身：“您是仙道先生吧？初次见面。”
仙道看了看周围的人，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好像不止他一个，不知道对方凭什么认为自己就是仙道。他不置可否地笑而不言。
少年被他笑得失去了自信，搔了搔头，狼狈地说：“难道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仙道收起笑容：“我就是仙道。初次见面。”
少年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还好。我就想不可能认错人的。让您久等了。对不起，因为一点事迟到了。真是抱歉。”
“我也才刚到。你是姐夫的堂弟吧。”
“啊，对不起，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早川秀一。欢迎您到小樽度假。”
“这个月要麻烦你们了。请多关照。”
“哪的话。我家的人都很高兴您能来。我们走吧。我来拿行李。”
“好的。谢了。”
他们走出车站，秀一说：“仙道先生，我叫出租车。很快就可以到了。”
仙道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看着一脸困惑的秀一：“秀一，你叫我仙道君或者干脆仙道好了。你叫我先生什么的，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似的。”
秀一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哥哥说你是非常有名的医生。没想到还这么年轻。”
“你以为呢？我应该是个老气横秋的中年人吗？”
秀才再次搔了搔头，红着脸说：“至少是哥哥那个样子吧。对不起。而且，你好高啊。”
“你也不矮啊。对了，你怎么认定我就是仙道呢？”
“哥哥说你是那种一眼就认得出来的人。大嫂说你的发型……很好认。果然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仙道君已经是个名医生了。我以为你还在读大学呢。”
仙道笑着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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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川家在一条并不繁华的小街上，前面开着一个不大的饮食店。仙道和秀一走进店里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他们看过来。因为不是吃饭的高峰期，客人不是很多。
“爸，妈，这就是仙道君。”秀一说。
正在做菜的早川先生和正在招呼客人的早川夫人立刻围了过来。他们是那种一辈子生活在小地方的普通而健康的老年夫妇。他们一般会不留余力地坚守祖先留下的家业，像牛马一样辛勤地工作，没有退休之想，是真正的终身劳动者。当然，他们的下一代未必会认同这样的人生。但他们配得起任何程度的敬意。
仙道看得出，这对夫妇对他的到来何止是欢迎，简直就是喜不自胜。不动声色如他，也有点承受不起这样热切的目光。
早川先生终于点了点头：“仙道先生，初次见面。”
早川夫人也跟着说：“初次见面。”
仙道忙说：“早川先生，早川夫人，叫我仙道就行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早川先生看着他：“那怎么行，健一说您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呢。仙道先生，虽然简陋，还是请您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
“我会的。”
“秀一，快把先生带到后面休息。”
“好的，”秀一点了点头，领着仙道往后面走，“仙道君，走吧。”
仙道心里苦笑着，他的姐夫早川健一，到底是怎样把他介绍给家人的？要命的是，早川先生看来是个对有文化的人无比尊敬的老人，而且有着可以看得出来的固执。这个月他是不是要被两个老人叫着 “先生”度过？
秀一好像明白他的心情：“没办法，他们是这样的。你别介意。”
“我没介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饮食店后面是个庭院，接着是住屋。看来有点历史的样子，但收拾得很干净。
秀一引着仙道上了二楼，推开一间房门：“这是哥哥以前的房间。因为你要来，妈妈重新打扫了一遍。你就住在这里。”
屋子不大，但很清净，仙道由衷地说：“很好。”
秀一高兴地说：“你喜欢最好了。先去洗个澡吧，再休息一下。晚上，爸爸要为你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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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正在半睡半醒之间。一天的舟车困顿，他确实有点累了。这时有人来敲门。他打开房门，看到是秀一，笑着说：“秀一，请进。”
秀一站在门口：“仙道君，你饿了吧。可以吃晚饭了。”
仙道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
“是有一点。”
“那么去吃饭吧。”
仙道和他走向店面，他想，难道要在店里吃晚饭吗？
“已经打烊了，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秀一说。
“那不好吧？为我接风而一个晚上不做生意的话。”
“爸爸说你是我们难得的尊贵客人，应该的。”
仙道停住脚步：“秀一，我希望你们不要对我这么客气。这样，大家都会不舒服。”
秀一腼腆地笑着：“仙道君，你想太多了。爸爸真的很高兴。他就是这样的，你别觉得拘束。”
仙道想，自己能不觉得拘束吗？一个28岁的人，被82岁地礼遇着。
“你放心吧，过了今晚，你就会习惯的。这可能是我爸妈表达喜欢你的方式。”秀一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仙道这时被他的坦诚感染了。自己可是仙道彰，几时紧张不安过了。这是离东京千里万里的小樽，是他一下新干线就喜欢上的城市。早川家的人又这么欢迎他，他应该庆幸没有选错地方过这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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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进饮食店，果然没有其他的客人。
早川先生正在切寿司，早川夫人手里端着一碟盘子，看到他们，笑着说：“仙道先生，可以吃饭了。”
一个女孩背朝着他们正在摆碗筷，这时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而且，是仙道颇有好感的那种文静清秀的女生。但和东京同类女孩不同的是，显得更为温柔和纯净。她给仙道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记忆里曾见过类似的异性。是在哪儿呢？如果不是在东京的话。
“是仙道君吧？初次见面，我是早川悦子。”女孩微微一笑。
“我是仙道彰。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请坐。”
仙道依言坐在看来是早川先生座位的旁边，秀一坐在他旁边，早川夫人和悦子坐在他们对面。真是正式的坐席安排，仙道不由想。
悦子看着他：“听哥哥说，仙道君是医学权威。真是了不起。”
仙道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悦子并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看到他就发痴。她不像是没有感受到仙道彰的万丈光芒，能保持冷静的原因不明，但值得钦佩。
“姐夫太夸张了，我只是个普通的骨科医生。悦子小姐在哪工作？”
“在市立图书馆。仙道君有没有看过那部叫《情书》的电影？”
“《情书》？没有。我不常看电影。”
“姐姐真是的。仙道君是男生，怎么会去看那种无聊的电影。仙道君，你别介意，因为那部电影里的女主角也在小樽市立图书馆工作，所以姐姐就有了这种逢人必问的执念。”
仙道笑着说：“真的吗？那很难得。是部怎样的电影呢？”
“我被姐姐逼着看了三遍，有什么好看嘛。男主角一开始就死了，他的女朋友请他的国中女同学回忆他的过去。人都死了，回忆有什么用。喜欢说出口就行了。也就女生会觉得感动吧。”
“秀一你真是朽木不可雕。这么迟钝的你，以后别让喜欢你的人伤心才好。”
仙道继续微笑着听他们姐弟俩抬扛。天下的姐弟是不是都这样？他和姐姐仙道彩也不例外。
“姐姐，我突然觉得，青田高校的千叶树和你喜欢的那个男主角很像呢。”
“那个皇牌吗？不觉得。他比你还迟钝。”
“你不是很注意他的教练吗？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吧。”
悦子猝不及防地被弟弟说中了心事，她赶忙看了仙道一眼，红着脸说：“秀一，别胡说八道了。”
仙道这时有点明白，悦子为什么能以平常心看待他了。原来，她喜欢的男生类型，是那部电影《情书》里的男主角那样的。显然，那是和他完全不同的类型。
仙道想，和自己全然不同的男生，是怎样的呢？而且，看来现实生活中也是有模板的。
早川夫人适时打断了他们姐弟俩的斗嘴：“你们适可而止吧，今天有客人。仙道先生，对不起，他们很不懂事的。”
“不会。我和姐姐也是这样的。很亲切呢。”
早川先生这时也坐了下来：“吃饭吧。没什么可招待的。仙道先生，请你随便用一点。”
仙道笑了笑：“太丰盛了。早川先生您太客气了，我还要打扰您一个月呢。”
“你也别见外，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你能来这里渡假。在东京的哥哥也是。”悦子说。
“要去什么地方就告诉我吧。”秀一说。
“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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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仙道坐在柜台前，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这时，有人掀开门帘走进来。
仙道坐直身子，条件反射地说：“欢迎光临。咦……”
那是个和秀一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身材修长，头发蓬松乌黑，刘海随意地生长着，半遮着他长长的丹凤眼。
少年因为是从光亮处来到较暗的地方，他的眼睛过了几秒才适应店里的光线，看清了柜台前的仙道后，他清秀漠然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吃惊的表情，但没有说话。
仙道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这时的表情是微笑，但他内心的惊异一点也不会比对方少。
好像是很多年前的初夏的一天下午，他午睡过了头，一路跑着到学校的体育馆，参加一场两个学校间的练习赛。他推开体育馆的大门，然后，在紧张喧闹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的那个人。这是怎么了，是时光倒流吗？
少年开口了：“我找早川秀一。”他的声音同样清冷，说话方式也同样直接简洁。
“秀一吗……他去送外卖了。你是他的同学吧？”
少年迟疑了一下，他看了仙道一眼，好像是觉得对方问得太多了。
仙道心念一动：“你是青田高校的千叶树吧？我听秀一说起过你。”
少年又是一怔：“没错。你是早川的哥哥？”
“不。我是秀一哥哥的妻弟。从东京来这儿度假。”仙道看了一眼千叶背着的运动包，“你是找秀一打球吗？”
“嗯。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太清楚，应该快回来了吧。你要不要等一等？我倒杯水给你。”
千叶面无表情地说：“不用了。我在外面等。”
“你不怕太阳晒的话，就请便吧。”
千叶看了他一眼，转身要出去。
仙道突然想到什么：“千叶同学，介不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
千叶似乎耐着性子等他说话。
仙道指了指他的头发：“你为什么留那个发型？”
千叶脸上露出一种见到了白痴的表情，他看着仙道的箭猪头：“你没资格说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也和你有一样的发型。帅是很帅啦，不过，我很好奇，遮着眼睛打球不是很不方便吗？”
“谁在意发型了？头发长得快，懒得去剪而已。”千叶眼里是“你是笨蛋吗”的神情。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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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悄然坐下。原来就这么简单。他也曾想过，那个人并不是个会注意自己形象的人，会为自己选择一个最酷的发型之说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个没有机会问当事人的问题，今天终于在小樽有了答案。
怪不得人们说，世界这么大，相似的人至少会有两个。
他曾以为只发生在自己和那个人身上的故事，其实，在这个蓝色星球的许多角落里，从前、现在或者将来，一直都在络绎不绝地上演着。只要还有梦想这个东西存在的话。
突然，他听到了脚踏车放在门外的声音。
“千叶，你又来了。今天你们不要集训吗？”是秀一在说话。
“和我单对单。”不容拒绝的声音。也是一样的。
“我说过没空了。昨天我差点误了去接仙道君。我真的没空。我要和仙道君去海边钓鱼呢。你也快要参加全国大赛了，不是很忙吗？”
“所以找你比赛。”
“你可以找别人嘛。道大赛冠军长新高校的进藤光，他不是MVP吗？而且就在札幌，你为什么不找他比赛？”
“教练要我向你学。”
“要命，你还真是固执……千叶，老实说，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痴迷篮球。对我来说，篮球只是一种运动而已。是很喜欢，但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今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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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听着这番似曾相识的对话，他走到门外，看见秀一满脸的无可奈何，虽然千叶背对着他，他也可以想见千叶这时的表情。真是不一般的任性。
秀一看到他，笑着说：“仙道君。”
“你和千叶同学去打球吧。下午我自己到处逛逛。”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爸爸妈妈会骂我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走丢的。千叶同学大老远来找你打球，扔下他，更说不过去吧。”
“仙道君不是从更远的东京来这儿的吗？对了……”秀一眼睛一亮，“你也和我们一起去打球，怎么样？你这么高，看来也是个篮球好手。”
仙道一怔，这时两个少年的目光都凝视着他。看来他们都相信他也是喜欢打篮球的，毕竟这世上不喜欢打篮球的男生实在是太少了。
仙道微微一笑：“很多人都这样以为。不过，读大学那个时候我是网球社的王牌。现在，则是打高尔夫的好手。这样吧，秀一，我等你爸爸妈妈回来后，自己去街上买渔具。明天我们去钓鱼吧。”
秀一搔了搔头：“可以这样吗？”
“如果我迷路的话，会打电话回来的。你放心去打球吧 。”他往店内走，回过头说，“旗鼓相当的对手可没那么容易遇到。秀一，你要珍惜。那么，再见吧，千叶同学。”
千叶眼里又有了“真是蠢才”的神情，但缓和了许多。
仙道不敢再看这似曾相识的表情了，转身走了进去。
至于篮球，既然已经放弃了十年，他没有理由再捡起来砸自己的脚。
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
然而，会遇到什么人和事，不是他能控制的。哪怕空有天才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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