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昙花 又名夜雾柏林1937

作者:薄荷酒b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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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5月28日 星期四
      昨天夜里,我躺在给医生准备的床上,一直睡不着。大约三点钟才迷糊了一会儿,这时值夜班的护士进来告诉我,李醒了。
      我赶紧过去。李躺在床上,迷惑地看着天花板,看见我,他立刻坐了起来,小声说:“林医生,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我爸爸的事怎么样了?”他的神情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块浮木,用尽全力也要抓住。
      这时候其他的病人正在睡觉,病房里只有微弱的灯光。我轻轻地说:“你睡了两天,你父亲来看了你,但是有急事又回国了。他让我告诉你,退学的事情不要紧的。”
      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像是极力在忍住到嘴边的惊呼,怕惊扰到别人;“我梦见了我在跑来跑去,用头撞墙,那是梦吗,还是我发疯了,怎么会这样?”他说,极度的惶恐无助。
      “你没事,没发疯,出了点小事故,但不是你的错。”我握住他的手让他别怕,“再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等醒了就该吃早餐了。”
      他还是很慌乱,但乖乖躺下了,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想要得到什么保证,于是我对他说:“我们下午一起喝茶。”
      他像是安心了一点,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的化验报告昨天就送来了,大部分指标都不对头,但无法判断是否服用过致幻剂,因为他吃过药,又打了镇定剂。
      李很安静地闭着眼睛,如果不是他的眼珠在动,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我们就这样挨到清晨。除了日常的工作以外,我尽量多地和李待在一起。他虽然醒了,但显得很累的样子,反应也有些慢,他说自己的头很重。
      喝茶时我问他,前天早上有没有人给他打过针,或者额外吃过什么药,他摇了摇头。
      他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起床的时候喝了一杯水,味道有点奇怪,但那会苔娜她们都很忙,我就喝下去了,没有请他们换。”
      我知道李喜欢在临睡时要一杯水放在床边,早上起床时喝,他这样才有安全感。他总是怕需要的时候没人理他。看来问题就出在这杯水上了。
      现在李的杯子肯定被洗过好几轮了,我实在太迟钝了。
      “林医生,是不是有人对我下药了?”李问我,他察觉到了我在想什么,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我是这么想的。”我对他说,“以后不要用你的杯子了,也别把水摆在床头,就用病房里的纸杯,想喝的时候让护士小姐去水房给你倒。我们没有证据,所以只能自己小心。”
      他听话地点头,我把两天来的事情讲给他听。他父亲来看他,知道了真相,克莱娜被解雇了。我尽量不提到可能会刺激他的事,最后把那张照片交给他。之前我回家时,找了个小相框把相片嵌在里面。
      李拿着相框看了一会儿,低下了头。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的脸滴了下来。
      有一会儿工夫,他坐在沙发上,就这样流眼泪,又不肯哭出声来,忍得全身发抖。我把手绢递给他,他擦了擦眼睛,总算抬起头来。两天时间,他的脸小了一圈,脸颊上的婴儿肥都快没有了。
      “林医生,他们可真坏,”他说,“克莱娜和那些下药的人。我爸爸看到了我神志不清的样子,他一定很伤心,他会以为我疯得很厉害。”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后显得更黑了,里面都是愤怒。我看见他紧紧捏着拳头,把手绢攥在里面。
      “他们是很坏,”我说,“目前最重要的是,你要好起来,然后出院,回到你父亲身边,再也不让任何人陷害你,说你是疯子。”
      他点点头,平静了很多,“是的,我要强大起来才行,我再也不想这样被欺负。”
      “你会做到的。但你现在还小,又在生病,不要勉强自己。”我说,“再过几天,我就给你做催眠治疗,你遇到的坏事太多了,需要调整一下。”
      “催眠是什么?”李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整个人被伤心和愤怒笼罩,但这会儿总算转移了一点注意力。
      他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我开始哄孩子:“就是我先让你睡着,在你半睡半醒的时候,和你说话,帮你接受记忆里那些一想起来就痛苦的事情,再给你一些温暖安静的暗示,等你醒过来,就会觉得好一些。”
      “为什么我会接受呢,我不会原谅克莱娜,还有她的同伙。我忘不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他低声说道。
      “催眠后你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他们。接受意味着你原谅了自己,不再那么焦虑伤心。”我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你的精神受伤了,这是一种疗伤的方式。我也可以让你忘记,但那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就像打了麻醉剂,伤口仍然存在,而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您最长能让我忘记多久呢”他突然问道,认真地盯着我,好像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我想了想,他是容易接受催眠的体质,这一点我已经试过了,“大概可以让你忘记五到十年,但前提是你心里要信任我。”
      “我信任您。”他毫不犹豫地说,然后就低头去看他母亲的相片,不说话了,整个人有点神经质。他心里大概很乱,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忘记这么感兴趣,不过孩子的思维和成人是不同的,有时候很难抓住头绪。
      今天李的三顿饭都是我端来的,否则他不肯喝牛奶,也不要喝汤、粥,不信任所有液态的食物。
      “这段时间,我会拿三餐给你,”我叮嘱他,“小心一点诺尔顿医生,不过别太拒绝护士小姐们,要表现得正常一些,你会没事的。”
      他拉着我的手摇了摇,眼睛里有很多信任。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瞥见他把我那块手绢悄悄放到枕头底下,这是他拿走不还的第二块了。他又把小相框放在枕边,感觉想要把世界上所有能支持他的东西都藏起来,永远留住,为了不再失去。

      5月29日 星期五
      今天早上,来了一位新病人,他是个结巴,和他说话需要极大的耐心,因为他会把每个单字的每个音节都重复好几遍。他的家属说,他本来并不这样,有一天他觉得好玩去学结巴的人说话,好让自己显得有幽默感,结果学着学着就改不过来,不会正常说话了。
      他在医院的各科室被推来推去地兜了一个圈子,最后被送到精神科。怀特医生把他放到了我这边。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不断在手势的帮助下表示他神智清楚,绝不是疯子,只是出了一点小毛病,他不该在这儿。我很怀疑他的语言障碍并不是出自心理原因,但他的满脸焦躁和乱比划的手势让我感到,或许是存在一些这方面问题。我让他住下来,先吃最轻量的镇定药物。一上午的时间耗在新病人身上,李一直在等我,并且有些焦虑,不过下午,当我们像往常那样坐下来喝茶时,他又恢复到安心平静的状态。
      “林医生,您的全名叫什么?”他问道。
      我说给他听,他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说:“林雅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妈妈的名字也很好听,她叫做傅蓝,是海蓝的蓝。”我点点头,那确实很动听。
      “您什么时候开始给我做催眠?”他又问。
      “我们星期二来做第一次好吗?”我说,“我想让你再休息两天。一共要做五次,是一个疗程。你不用担心,过程中你都在睡,会很舒服。”
      “我不担心,”他慢吞吞地说道,“我有一个请求。”
      我有些惊讶,等着他说下去。
      他说:“我八岁那年,妈妈和我去瑞士旅行,她带我到了一片风景很美的湖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讲给您听,就像她讲给我听那样,好吗?”
      他的话题一下子转到另一个方向,而且看上去很郑重,我只好点头,等他说下去。
      李说:“有个名叫傅蓝的女孩,她家境很好,祖上当过官,但是到了她这一代,家道有些中落。国家的时局不安定,她十几岁时,家里人把她送到了德国去读书。傅蓝读大学时,她有一位同学叫凯特琳娜,身份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女儿。凯特琳娜公主和傅蓝交了朋友,就是那种社交场上的朋友。她说,觉得傅蓝身上有东方的神秘气质,很适合衬托她的尊贵,所以有一段时间,傅蓝就成了她的女伴,陪这位公主住在王宫里。”
      “傅蓝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装饰品,本来准备离开,但就在她预备告辞的前一天,因为无事可做,待在房间里玩一架望远镜。她拿着望远镜往窗外眺望,看到正巧在对面的王宫主建筑里,霍亨索伦家族的几个重要成员,包括威廉二世本人在内,正在开会。傅蓝会读唇语,于是她看清了他们在说的话。”
      “当时是1917年的年末,世界大战接近尾声,德国面临战败。威廉二世感到大势已去,他在国内遇到沉重的压力和反抗,很可能保不住皇位,因此他召集家族里的心腹商量退路。为了保存实力,他们必须将王室的财富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霍亨索伦家族有领地、城堡和宫殿,但国内一旦爆发革命或者动乱,这些都有可能变得靠不住,最值得信任的是黄金和珠宝,还有艺术品。他们将积累下来的财富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用于设立庞大的家族基金,保证族人及后代即使失去权力也能过上优裕富足的生活,还有代代相传的珠宝首饰,这些是不能轻易动用的;另一部分则是来自于对中国的掠夺,是过去几十年中通过战争和侵略得到的横财,德国的军队曾经冲进中国的京城,烧杀掳掠,抢来的财富除了一小部分被军官和士兵瓜分,大部分都献给了王室,成为他们的私产。除了黄金、珠宝,还有很多玉器和古董,价值惊人,几乎难以估计。威廉二世选择了瑞士银行来交托这笔财富。他们将这些金子和珍宝用火车秘密运往瑞士,藏入保险库封存,并使用了银行只对最顶级客户才提供的绝密服务协议。做完这一切后,银行交给他们一把特制的镶宝石的黄金钥匙,这把钥匙经过特殊处理,无法复制,它是开启保险库的唯一凭证。银行只承认钥匙持有者的所有权,给予接待和服务,至于身份、形式、地位这些其他的因素都不予考虑。这样,即使王族失去了权柄,只要拿着这把钥匙,依然可以利用这些财富,重整旗鼓,想办法实现复辟。”
      “傅蓝用望远镜看到,他们将它称为龙之钥,希望它能象传说中的巨龙一样,守护王族的宝藏。商议决定,轮流保管这把龙之钥,并且宣誓永远忠于霍亨索伦家族的血脉和荣誉。德皇随后把龙之钥交给了皇太子菲利浦保管,半年后他们会再开会,将钥匙交给另一位家族成员。”
      “傅蓝知道了他们的密谋,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没有离开王宫。两个月后,她设法从皇太子那里把龙之钥偷走,而且没有马上被发现。随后她就前往瑞士,在瑞士银行租了一个保险箱,把这把金钥匙放在里面。之后她回到北平,很快结婚生子,过普通的生活,只是心里藏着秘密。”
      李暂时讲完了他的故事,注视着手里的茶杯,神色很平静。我看着他,刚才的叙述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不像真的,可我知道那就是真的。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克莱娜想要得到的秘密,她和诺尔顿千方百计,用尽手段想弄清楚的就是这个秘密。李现在正在把它告诉我。
      我环顾四周,小休息室静悄悄的,我有种想到门窗周围查看一圈的冲动,怕有人偷听。克莱娜是个特务,去她的英国籍,那想必是一层伪装,他们是德国的某个势力派来找钥匙的下落的,追踪而来,接近李,先是暗中打探,接着想控制他。
      我想起了那场已经结束了十多年的世界大战。1918年德国战败,威廉二世被迫退位,流亡荷兰,魏玛共和国成立,德国被迫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霍亨索伦家族已失去了统治者的地位。
      “傅蓝是怎么做到把钥匙拿走的?它肯定被看管得很严密。”我感觉当时自己完全是下意识地在问问题。
      “妈妈没有说,但是她说,带我到瑞士,是为了把瑞士银行里的保险箱交给我,从此以后,要想打开它,就需要我本人到场,交给银行一个密码,然后再核对指纹,所以别人是做不到的。”李说道,声音很低,“她说我还太小了,她本来想等我长大,可是她的病很重。爸爸是很不错的男人,但他已经陷在腐朽的政治圈子里出不来了,所以只能交托给我,我一定能等到国家稳定下来。到那时候,想办法把一切还给自己的民族。”
      他的话正式得不像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大概是傅蓝的原话,李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你要是忘记了怎么办?”
      “我的记忆力从小就很好,妈妈说她相信我。”李说,“她本来还留了一封信,让律师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交给我,但是前年,爸爸说律师楼失火了,烧毁了不少文件,给我的信也被烧掉了。不过我不用什么提醒,傅蓝的故事和托付就刻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想忘都忘不掉,还有保险箱的密码。”
      我很少这样说不出话来,我眼中的李默梵是脆弱的,得了抑郁症,但仍没有失去本性里的腼腆与活泼。无法想象他已经独自守着巨大的秘密过了好几年,我第一次感到他身上有着我所不了解的力量,那或许来自他母亲的遗传,神秘而具有支配性。他居然选择什么都对我说,我受宠若惊。
      “林雅,”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我想请您用催眠术帮我暂时忘记这些,等长大后再想起来。我现在太弱小了。我曾经以为我能守住妈妈的嘱托,但最近我终于明白,他们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我很可能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可我不能交出来,不能让坏人得到力量,变得更凶恶,这是一场战争。所以请您帮助我,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样才安全。”
      我答应了他。催眠的效力会随着时间而减弱,但是他想守护脑海中的记忆,即使暂时遗忘也在所不惜。我感到傅蓝把太重的担子加到了这孩子的身上,她大概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心里很迷惘,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别无选择。
      此刻又是深夜了,我该把日记本锁起来,医院里不怎么安全。我想起李对我说:“这些天我总是失控,烦躁不安,胡言乱语,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因此林雅,您要为我在脑子里加一把锁,把克莱娜逼问的东西锁在里面,让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说出去。等到事情过去了,您再帮我解开,或者等我长大,有能力自我保护时,自己想起来。”
      他的表情里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像是变成了大人。我有种很深的忧虑,克莱娜和诺尔顿的背后是哪一股势力,他们又掌握了多少情况,我无法确认,他们不会放手,李面临的困境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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