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星

　　龙川还没有像华城一样普及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相关条例，第二天许冉醒得时候，楼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阳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暖洋洋地撒进房间里，随之而来的是那迎接新春的喜悦氛围，令许冉恍若隔世。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过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许百群是一定要回家的，无论私下里他和周玫两个人吵成什么样子，出了家门他们就必须扮演恩爱的夫妻角色。那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亲戚长辈，往往会对着许冉评头论足，从她的接人待物到她的冷淡性格甚至是她的学习成绩，然后往往再故作玩笑的来上一句：“女孩子嘛，这样子已经很不错了，反正你妈妈最后还是要给你生个弟弟的。”

　　每每听到了这个，许冉就好像是被名为“弟弟”的魔咒箍得喘不上气。原因无他，她的奶奶——那个永远不苟言笑对许冉百般挑剔的老太太，在听到这样的所谓玩笑之后，便会马上垮下脸，哪怕是吃年夜饭的时候脸色都不会好转。

　　等到许冉再长大了些，她便学会了和这样的玩笑反驳，她会用认真不过的表情去反问说这些话的亲戚：“可是我听说你的儿子，因为你们拿不出他房子的首付现在关系差到连过年都不愿意回家，你也觉得他很不错是吗？”而当对方脸色在周围众人的笑声中变得愈发难看的时候，她又会像后知后觉般给对方留下云淡风轻的一句：“我是开玩笑的。”

　　这看起来是许冉的胜利，但其实并不是，最后问题的矛头又会在指向周玫，他们会指责周玫没有教育好女儿所以让她的性格这么的不懂事，在他们看来许冉的所有缺点都源自于周玫的疏于管教，而许百群，则更像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这样暗潮汹涌的新年许冉经历了一年又一年，从锋芒毕露的反抗到最后以沉默应对，时间一长她和周玫都有些疲倦，好像没有弟弟，她们就成了包括奶奶在内所有人眼里最碍眼的存在。

　　许冉揉了揉眼睛，将这些纷乱的思绪丢至一边。现在已经在龙川而不是华城，她想起外婆昨天说的话，突然觉得这里的生活其实也不是这么糟糕。

　　起码外婆不会像他们那样。

　　许冉洗漱完毕时外婆正在厨房里忙碌，她本想帮忙，却还是被外婆已“厨房油烟太大”为由赶了出来。其实从家里的陈设里可以看出，外婆是很会享受生活的性格。许冉也曾经听周玫提起过，外婆很会做糕点，无论是西式的还是中式的，与她而言，烹饪就是她生活里最大的兴趣爱好之一。譬如此时此刻，从烤箱里飘出来的桃酥香气弥漫了整个客厅，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外婆在灶台间忙碌，有种很久未拥有过的充实感。

　　所以家的氛围应该是这样的吧。

　　“冉冉你去帮我把我房间里的水果换一换。”话音刚落，外婆顺手就把一盘摆放的满满当当的柑橘递了过来，“等会儿桃酥烤好了我们就去看看你外公。”

　　许冉听话的将东西接了过来，去到了外婆的房间。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摆放的满满当当的书架，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更像是书房。门边是定制的整套原木色衣柜，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双人床，鹅黄色的碎花被褥被叠放的整整齐齐。许冉走上前去，在书架的中间，摆放着一张不大的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黑白色照片。

　　没有什么燃尽的香炉，照片前面摆放着一盘柑橘和一瓶并未拆封的五粮液，可能是因为摆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柑橘的表皮看起来还有些发皱。房间里淡淡的茉莉花香味萦绕在许冉的鼻尖，仔细一看她才发现照片的旁边，还有一小瓶，没有盖上盖子的她叫不出名字的茉莉花香水。

　　柑橘的味道和茉莉花的香气缠绕在了一起，原本应是格格不入却又因为清淡而显得恰到好处。

　　许冉望向照片上的男人，这是她的外公。

　　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带着斯文儒雅的笑容。他的眼神温柔，那样的目光温润如水，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陪伴着屋子里日渐苍老的妻子。

　　原本许冉昨天还有些疑惑，为什么没有在客厅看到外公的遗照。她并不认为外婆是害怕触景生情，害怕看到关于外公的一切，其实认真的观察家里的摆设，就能看得出很多曾经是外公留下来的东西。

　　而现在问题得到了解答，外婆将那些对丈夫的怀念藏在了自己的角落里，在那些无人的夜里，摩挲着放着丈夫相片的镜框，一遍又一遍。

　　她将盘子里的柑橘换上了新的，然后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久到外婆在房间外喊着许冉的名字，她才端起换下的柑橘，转身离开的房间。

　　阳光穿过玻璃窗停留在相框上，像是在亲吻照片上男人的眉眼。

　　吃过午饭后外婆带许冉去了外公的墓地。今天的天气很好，日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暖的，将冬日里的寒冷驱散了不少。龙川的城市虽小，却也是有公墓的存在的，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区，打车过去甚至还需要不少时间。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外婆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对许冉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松：“冉冉，这还是你第一次去给你外公扫墓。你外公一定会很开心，他都没见过他的外孙女。”

　　“我外公，”许冉斟酌了一下，语气带着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小心翼翼，“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外公啊，他是个老师。”外婆的眼神变得有些遥远，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他对他的学生很负责，事实上不只是他的学生，他对周围的同事邻居也都是这样，我总是笑话他，说他是那些武侠小说看多了，所以多了副侠客心肠。”

　　“你外公当时还觉得我是在夸他呢，他还说他叫周寄望，这名字听起来也挺像个侠客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外婆的眼睛里都是温柔的笑意。

　　由于风俗的缘故，大年三十这天不少人都在扫墓。在她们到的时候，四周的鞭炮声不绝于耳，许冉帮外婆把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摆好，边拆着白酒的包装盒的边听着外婆在那里说话。

　　“老周啊，”外婆将准备好的纸钱点燃，动作有条不紊，“今天又要过年了，我也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不过应该是好的吧，不然你也不会这么久了都没来我的梦里让我见见你了。”她的动作不停，表情却是许冉未见过的哀伤：“我又老啦，玫玫今年也还是没有回来，不过没关系，冉冉陪我一起来看你了。你还没见过冉冉吧，这是你外孙女，长得是不是比玫玫小时候好看多了？可懂事了，你要是见了也会和我一样喜欢她。”

　　说到这里，外婆的语气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笑了笑：“说起来，我们喜欢的东西是不是从来都不一样。后来我总说玫玫是被你宠坏了，其实我自己知道，玫玫更多是随了我。所以我两总是相处不好，因为我两的性格太像了，谁也不愿意低头，总是需要你在中间帮着说和。”

　　许冉在一旁低头听着，手上的包装盒终于拆开，手心里的玻璃瓶触感冰凉，她将它放在墓前。

　　“老周，玫玫离婚了，你应该不会怪我劝她离婚吧，毕竟她过得也不好，当时我就没劝住，我之前一直在想，要是你在就好了，玫玫什么都听你的，什么也都愿意跟你说。你要是怪我我也认了，反正是我当时没劝住她，老周，你女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她过得不好，我都怕你怨我。”外婆把最后的一点纸钱丢进面前的火里，目光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墓碑：“不过你怨我我也认了，我老了，记性也不好了，你好歹也多来我梦里看看我，不然万一哪天我就把你给忘了，该怎么办啊。”

　　她打开许冉刚刚放在那里的白酒，将酒水倒进墓碑前的酒杯里：“这个桃酥呢是你最喜欢吃的，我没放多少糖，我知道你不爱吃太甜的。之前我总是不让你喝太多酒，但是过年嘛，我就不管着你了，你要是想喝，喝完这一瓶都行。”

　　风吹过旁边燃剩下的灰烬，卷起了一片不知哪里来的枯叶飘啊飘，飘到了许冉的脚下。周围的炮竹声还在继续，今天的热闹过后，这里又会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要怎么去接受亲人离开的以后，许冉不知道。

　　她只听见外婆在外公的墓前，轻声的说道：“老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又有风经过，卷起了那片枯叶，飘啊飘啊，飘到了外婆的脚边。

　　她的鬓边已有了不少白发，在人前热情开朗的老太太，在人后那些孤单的日子里，只能自己将爱人离去的悲伤，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遍遍碾碎消化。没有人会去分担她的难过，这些情绪只能依靠她自己，随后开始去习惯，没有爱人在一起的生活。

　　这是许冉未曾理解过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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