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絮

　　“絮儿，你晓不晓得，我爸是怎么死的？”丁子汀回头问他。
　　王絮哑然。
　　二叔的有些事情，他是知道的，而从以前讲起的话，那这话可就长了。
　　王家崖下王家村，有个打井人叫王忠实。
　　王絮是王忠实的独苗，除了父母感情不好这一点外，他的童年是很圆满快乐的。他有一个庞大的家庭，大伯二伯三伯，大姑二姑小姑，他爸是老幺。他祖母还健在，还有几位公公，祖母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堆小辈儿，他是最受宠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大伯点评他：“脑子聪明会读书，一看就晓得是文化人。”他有画画的天赋 ，大学读的也是这个方向。
　　长辈是格外疼爱小辈的，这么多小辈儿里，又是格外宠爱他的。
　　毕竟小小的孩子就没有了妈妈，总是很可怜的。
　　他妈在他七岁时出去打工，就再也没回来。那个年代，他们小山村消息闭锁，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去哪儿了？也许跑了，也许死了。
　　可能还是跑了吧，因为后来总有风言风语。他爸有次喝了酒，听到了，红了眼睛，竟然拿了柴刀和人家拼命，好几个大汉都拦不下来，险些闹出人命。
　　不过从那以后，王忠实就垮了，整日借酒消愁，醉了后就抱着王絮嚎啕，数落他妈不是人。
　　不过这些到十四岁就截止了，他爸喝得烂醉后不小心跌到了崖下，就这么没了。
　　灵堂上，他大伯抱回一个盒子，他认得盒子上的照片，是他妈。他小小一人独自哭灵、守夜，下葬时他淋了雨，转头就发起了高烧，大家庭的长辈们好一通忙活，他终于好了。连带着生命前十四年的记忆，也一并蒸腾了。
　　再后来，他就在各个长辈家庭中轮转，本就是讨人喜欢、让人心疼的孩子，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大家庭的长辈对他疼爱如旧。
　　那么多的亲戚，他和二伯关系最好，二伯疼他，教育他，照顾他，以致于他无意间，撞见了二叔的秘密。
　　那时好像也是初秋，院儿里种的茉莉花只剩一片残香，已经是不属于它的季节了。
　　他放了学，像一阵风一样冲回了家，本来这个月他是在三伯家里的。但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二伯，今天在学校上美术课，他的画被老师夸奖了，他想拿去也给二伯看看，二伯以前教过书，他是文化人，他才懂这些。
　　走上小路，拐进竹林，竹林深处，一座瓦房。
　　门是半开着的，院子里很安静，二伯养的鸡鸭也都不扑腾，懒洋洋的缩在各自的窝里。
　　他觉得有些奇怪，以前这个时候都是有人在的啊……
　　于是往前走，轻轻推开门。
　　二伯坐在堂屋里，屋子里还有一个人，那人紧挨着二伯而坐，他一只手搭在二伯的脖子上，一只手搭在二伯的手上。
　　王絮认识那人，是镇上的医生。
　　一时都有点尴尬，王絮是敏感多思的孩子，隐隐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还是退出去比较好。
　　“絮儿，你回来了啊！”二伯叫住他。
　　“嗯。”王絮低头，手指捏着画纸。
　　“这是镇上的医生，他来，额，他来给伯母看病的。”二伯说，王絮抬起头，看到二伯竟然，脸红了？！
　　那医生站起来，整整自己的衣服，“只是有点感冒，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说着就背起医药箱，大步的跨出门了，在大门那儿他却突然往回看，王絮觉得后脑勺有道锋利的视线扫过来，像被针扎一样。
　　后来二伯神色如常的和他说话，点评他的画，再后来大了些，读高中，上大学，他依然和二叔最亲密，只是彼此都默然不提那个下午的事。
　　思绪扯回现实，他想起不久前，他回二伯家，伯母不在，二伯破天荒的抱了坛酒出来，他们坐在树下，慢慢聊起往事。
　　“絮儿，镇上的周医生，你知道吗？”二伯突然说。王絮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一幕太深刻了。
　　“知道，怎么了？”
　　“他死了。”二伯说着，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王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除了那次，他后来在镇上又遇见过一次医生，那时大家都在说他的事，真真假假。不过医生全不在乎，看到王絮，还向他招了招手，笑了一笑。
　　“意外，喝了酒，掉进河里了。”二伯醉了吧，怎么眼睛红了？
　　“怎么，怎么就不等我呢？”二伯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什么？”王絮没太听明白，什么等？等什么？
　　“絮儿，这世上有一种人啊，看对眼儿了，是可以付出一辈子的。”
　　“即使他们和这世俗不相融，也不紧要。”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心，是团结在一起的就好！”
　　二伯一定是醉了，他竟然哭了。
　　“二伯……”王絮也不知该怎么劝，隐隐觉得二伯这个样子与周医生有关，二伯的话好像又与小时候的那个下午的那幕场景有关。
　　酒精麻痹着大脑，模糊了思绪，越想越头痛。
　　那次喝酒，他们俩都醉得一塌糊涂，后来二伯母把他俩好一顿数落。
　　再后来，二伯就走了……
　　“絮儿，你知道吗？我爸他和你走得近，我又经常在外面，他平时很健康的，走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丁子汀说着，推开了老屋的门。
　　往事迎面而来，王絮仿佛又看到了二伯和周医生，坐在堂屋，挨得极近。
　　“怎么这么多酒瓶子？”角落里滴溜溜的滚出来一个空酒坛，拉开灯，他们才发现墙角堆了一大堆酒坛，空气里也还有一阵酒香。
　　王絮猛地想起上次他们喝酒时二伯母告诉他的话。
　　“你二伯，他是一点儿酒都沾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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