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缠

作者:金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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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


      冬至刚过,一场大雪将京中装点成了一个冰雪琉璃世界。只是景儿虽好,寒气儿却比往年更甚,廊前檐下的冰棱子都结了老长。
      寒风卷着雪片子刮了几日,今日总算是消停下来了,庆春园里正有几个丫头在推扫积雪。
      武陵侯性温,治下宽疏,只要没做出什么大差错的事他从不会责罚。几个丫头也知晓,见这雪松软纯白玩心大起,忍不住团了雪团子堆起雪人来。
      屋内通着地龙,那掐丝珐琅火盆里还燃着银骨炭有些燥热,木边玻璃窗开了半阖正能看见外头的玩闹。
      乐央的心都快从这半开的窗户处飞出去了,正看的入迷不妨一人过来“啪”的一声毫不留情的就将窗户阖的严严实实。
      “姑娘如此神思不属何不即刻去回禀了侯爷撤了我这一职,也好过日日听我在女郎耳边聒噪!”
      乐央赶紧从书桌前站了起来,低头:“先生莫要生气,我……在听讲呢!”
      女先生斜睨她:“那姑娘说说,我刚才讲了什么?”
      乐央咬唇:“先生在讲西京赋,让学生以此为戒不可行奢靡之举。”
      女先生那刻板僵硬的脸和缓下来:“姑娘聪慧,若肯多用些心思将来必定有所成。”
      乐央悄悄松了口气:“是,先生。”
      女先生看了她一眼,叹气:“姑娘得侯爷厚爱接来京中这般费心教导,将来自是要给姑娘指下一门极富贵的好亲,姑娘可万要感念王爷苦心好好听教啊。”
      乐央别的话未曾注意,只听见“侯爷”二字头发丝都快竖了起来,忍不住抬起脸儿看她:“昨晚舅舅检查完我功课就出府去了,舅舅……今日会回来吗?”
      她说的好像很关切一般,但那双如黑曜石一般乌溜溜的大眼里满是希翼着人不要回来的目光实在是遮掩不住。
      女先生看出来倒也没再训她,武陵侯待谁都很温和,但唯独待眼前这个从外地接来的外甥女格外严厉,姑娘年方十六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应是在家宠爱过了,只大致读过四书五经再加上初来时又不适应,功课落下了许多被武陵侯训斥过,自此便畏惧上了。
      “侯爷的事我也不甚知晓,一会儿子结束了,女郎的教引嬷嬷会告知姑娘的。”
      乐央听了,大眼里希翼的光消退了一些,倒也不敢再分神了。

      酉时,小书房的门终于打开,早候在外面的丫头锦画忙迎上去接过乐央手中的驼色绣千叶海棠的漳绒书袋,又紧着将手中的挖云鹅黄片金里斗篷给她披上,一直拿汤婆子暖着的藕荷色暖筒也赶紧的给她戴上。
      一切收拾妥当,乐央才看向一旁站着的教引嬷嬷:“现下要去舅舅的书房吗?”
      教引嬷嬷那张仿佛雕刻一般的脸没什么表情:“侯爷还未曾归府,姑娘先回镜苔苑,饭食已经备下了。”
      乐央乖顺的应了声是,可等背过脸儿来,那双大眼睛早就弯的像那刚升起的月牙了,脚下步子都不禁跨的大了些,裙摆下的禁步珠玉交错出“叮叮”响动。
      教引嬷嬷那张如雕刻一般的脸更硬了几分:“姑娘甚行,矩步引颈,俯仰朝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不可忘却!”
      乐央滞了下连忙伸手摆好禁步上的珠玉串,在这冰天雪地里端端正正的款款而行。

      冬日天黑的早,刚从小书房出来的时候天儿还有些微亮,待至镜苔苑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周边石亭子里早就已经燃上了烛火,廊前也点了灯笼照的四周倒也不暗。
      留在镜苔苑里的另一个丫头琉月连忙上前迎了乐央进入内室,除了斗篷和暖筒,脱去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换上轻软的小睡鞋又取下头饰拆了繁复的发髻散下一头乌鸦鸦的长发来只着了一支羊脂色的茉莉小簪。
      这是贴身丫头们该做的活儿,教引嬷嬷没有跟进来。乐央端了一下午的身架子立刻就散了趴瘫在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圆桌上却还是眉眼弯弯。
      琉月不知道她们回来的事,好奇问她:“姑娘每日里回来莫不是愁眉苦脸,今日怎的这般高兴?是得了先生的夸赞吗?”
      她趴在自己胳膊上只露出半张娇致致的小脸儿,扬着红菱小嘴不说话。
      锦画刚放了斗篷回来闻言打趣道:“没人考问学问了,咱们姑娘能不高兴吗?”
      琉月一听就知晓了也跟着舒了口气儿:“侯爷今日不回府呀?难怪姑娘高兴,今日姑娘可要早点歇息不用再看书了。”
      乐央却抬起了脸儿摇头:“好容易才得了个空,今日才要晚些睡呢!”说着偷偷往外面看了看降低了声调:“一会儿趁嬷嬷当完了差,咱们关了园门堆雪人好不好?我今日见外头的丫头们都在堆,打扮的可好看了。”
      她这样的小孩儿心性引的琉月和锦画忍不住的笑:“都听姑娘的,咱们一会儿就给姑娘准备胡萝卜、彩绳和各色的丝巾,可尽着女郎装扮。”
      教引嬷嬷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一室的欢声笑语,再看到那人儿瘫坐的姿态立刻就沉下了脸:“姑娘这是什么样子!老奴平日里都是怎么教姑娘的,这般放浪姿态,若是让侯爷瞧见合该怪我这个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无用了!”
      她一进来就像那冷风吹散了一树的春花,两个丫头连忙肃容弯身请罪,乐央也连忙端坐好打岔:“嬷嬷怎么进来了?”
      教引嬷嬷倒也没空追究她们:“侯爷回了,姑娘快些准备下去栖梧园。”
      乐央惊的差点没坐稳:“嬷嬷不是说舅舅不回来的吗?”
      教引嬷嬷冷眼瞧她:“姑娘似乎很不愿意侯爷归府?”
      “不是……不是……”乐央有些慌乱,尽力拖延:“我……还未曾用饭呢,待用了饭再去罢?”
      “侯爷已在栖梧园备下了姑娘的饭食,姑娘去那里用也一样。”教引嬷嬷说着瞪了琉月和锦画一眼:“侯爷还在等着,你们两个还不快服侍姑娘更衣!”
      两个丫头连忙应了声,拿衣服的拿衣服,准备靴子的准备靴子一派忙乱。
      眼见教引嬷嬷出去,乐央才如梦初醒,圾着小睡鞋跑到衣架上翻出漳绒书袋里的书匆匆掀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在背。
      琉月和锦画看着也是心疼,一边给她披斗篷一边安慰:“侯爷让姑娘去用饭想来不会拷问功课的,姑娘别担心。”
      乐央这时候却无暇听她们说什么了,细眉都皱到一处了,刚穿好衣裳又拿了笔墨过来,撕下一张小纸条照着书往上抄着字。
      琉月和锦画看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见她这般如临大敌只能悄悄出去帮她在教引嬷嬷那边拖延时间。
      等终于都准备妥当出去,教引嬷嬷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也没多看引了她就走。

      栖梧园内灯火通明,红木嵌螺钿理石圆桌上已经备好了饭菜,内里却空无一人连服侍的丫头都没有。
      乐央小心的四下打量着:“嬷嬷,舅舅呢?”
      教引嬷嬷见她又这么没规矩正要说她,忽然有脚步声从内室传来,忙弯身肃容:“侯爷,姑娘过来了。”
      乐央畏惧这个舅舅畏惧的狠了,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只听个称呼都惊的不敢抬脸看人,低头的瞬间乌鸦鸦的发如瀑布一眼垂到了胸前,倒显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更加莹白娇美,明艳过烛火之光。
      武陵侯看着皱了下眉,看了眼教引嬷嬷。
      教引嬷嬷察觉不妥跟着去看了眼,裙袄都妥帖,身上的佩戴也合规矩,发髻也……
      没有发髻!
      冷汗立即下来,她忙跪下身请罪:“今日情急,老奴眼拙竟然未曾察出姑娘妆容有差池,请侯爷降罪。”
      也不怪她这般小心,武陵侯虽然治下宽疏但待他这个外甥女却严苛至极,礼仪学问无不一一亲自过问,稍有不对便会严加斥责,便是对她身边服侍之人也会迁怒。
      现下姑娘竟然未曾挽发髻只着了一支小簪子,如此披头散发出门于礼仪之上可不是个小差池。她跟着姑娘过来也难辞其咎,不定得受什么责罚!
      见教引嬷嬷跪身请罪,乐央这也才发觉自己妆容不妥正心惊胆战着,却听武陵侯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日后注意些便罢了。”
      说话声音有些哑,不如往昔清越了。
      他这般大发慈悲,乐央紧攥着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也是惊奇忍不住抬起脸来瞧他却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武陵侯也正看着她。
      长眉凤目,挺鼻薄唇,冰雪一样的面孔。他应当是刚沐浴过,发丝半湿却还用碧玉簪一丝不苟的半挽了发髻,穿的是家常的鸦青绒圈锦绣祥云的大袖衫却也是襟领高高,如此严谨却更显的那张面孔冰雪一样的好看,武陵侯美姿仪并不是虚话,只是这冰雪一样的美恣仪却也有冰雪一样的疏离感。
      乐央连忙又低下了头。
      武陵侯挥手让教引嬷嬷退下自己踱到桌前坐下:“过来用饭。”
      乐央依言过去,见他启筷这才也动了筷,细嚼慢咽连夹菜的顺序举止都与教引嬷嬷的教导一般无二。她并不敢放松,时刻准备着他的考问。
      武陵侯看了她掌心一眼,却似没想起这会子事一样只同她一起用了饭。
      眼看着丫头们都将饭菜撤完了武陵侯也依然未曾问一句,乐央嘴角都快扬上天了,起身做礼:“在外奔波一日了,舅舅早日安寝吧,我就不打扰舅舅了。”
      武陵侯抬眼看她,慢条斯理:“怎么,在舅舅这里多留一会儿都不愿意?”
      乐央连忙坐下,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她那模样实在是娇憨,武陵侯一直有些暗沉的眸中隐隐带了笑意,温声问她:“今日都跟先生都学了什么?”
      来了来了,她提心吊胆了一席饭的光景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那双明亮的大眼里再不复方才流光溢彩般的夺目,竟如丧考妣一般却还要强打着精神:“回舅舅的话,跟先生学了昭明文选卷二的西京赋。”
      好了,接下来必是考问她的背诵了。
      乐央在圆桌下的手缓缓抽出了藏在袖笼里的小纸条。
      武陵侯往她脸上看了一眼:“方才用饭怎的还能在脸上都沾了米粒儿?”
      “啊?”乐央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擦,只是擦了许久并未曾有什么米粒儿,她有些疑惑去看武陵侯,他却已经起身往内室去了:“今儿晚了,回去罢,明日再来问你功课。”
      乐央如蒙大赦也不管什么米粒儿不米粒儿了匆匆行了礼转身就走。

      门外候着她的锦画迎上来给她披上斗篷和暖筒,只是走的近了这才发现不对:“姑娘你这脸怎么了?”
      “怎么了?”乐央想起方才武陵侯说的话,连忙又伸手去抹:“米粒儿还在啊?丢死人了!”
      她这般抹着,将那原本只有一小块的黑点抹成了一大块,锦画连忙拉过她的手,只见那原本玉雪莹白的手心和纤指上竟有片片墨渍。
      乐央这才想起来,定是她刚抄完字就攥到了手心里被墨汁浸了手。
      武陵侯定然知道才诓她脸上有米粒儿让她伸手去把自己抹成了个大花脸。
      知道了乐央倒也不气还暗自庆幸,舅舅今日竟然没有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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