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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杜昭仪的肚子折腾了一晚上和大半个白日,终于瘪下去了。
彼时李琮与皇贵妃在太液泛舟同游,皇贵妃作怪,非说自己划船不用桨全靠浪。结果浪了半天,他们还在池中央打转。
所以等李琮好容易回到岸上,知道自己又得了个女儿的时候,乳母都已经给这位十公主哺了两遍了。
皇贵妃一听这杜昭仪得了个女儿也是高兴,贤惠地撺掇李琮去瞅瞅。
李琮就见到了自己的十公主。
襁褓中的婴儿,脸上依然红扑扑皱巴巴的没甚么好看,尤其一头凌乱的胎发,鼻子生得好,是李家人的勾鼻,比李琮自己的漂亮。
李琮伸手去捏女儿的鼻子,九死一生的杜昭仪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琮没轻没重地虐待孩子,不能阻止,吓得心惊肉跳。
婴儿倒是没哭,却倏地睁开了眼睛,瞅着李琮。
李琮:……
皇贵妃也惊讶于这孩子这么早就能睁眼,在一旁凑趣:“公主眼睛倒是肖母呢。”
李琮想可拉倒吧,杜氏眼睛明明是浅棕,清亮清亮的,这孩子眸色更冷,清凉清凉的。
一地宫人们见帝妃都瞅着小公主不住地乐,也纷纷附和赞美,说这孩子早睁眼睛,大约是极聪敏灵慧的。
“毕竟是寡人的公主,怎么能不聪敏灵慧呢。”李琮自恋地说。他挺高兴,他的鼻子像他母妃,不那么挺,可惜之前的孩子都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鼻子。这小十真个好孩子,会长,可惜这双眼睛。
李琮突然想到天竺送进百兽苑的两头狮子,好像眼睛也是这么个色。
想到此,李琮再看这乱糟糟的胎发。
嘿!不就跟那小狮子似的。
“就叫这孩子阿猊吧。”李琮潇洒地留下一张御笔亲书,就和皇贵妃潇洒离去了。
阖宫宫人高兴得不行,公主刚出生就得陛下赐名,看来很得帝心呢。
皇贵妃也高兴,虽说这许多年杜昭仪总唯自己是瞻,但鬼知道这位恩宠不衰的杜氏有没有二心。幸而生的是公主,若是皇子就棘手了。
杜昭仪不太高兴:阿猊是什么鬼名字???好好的女儿家为什么用凶兽起名字???李琮是不是有毒???
当然,她没敢说出来,只是抱着小阿猊,怀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意轻轻地亲了亲孩子的眼睛。
二
阿猊长到九岁的时候,皇贵妃死了。
这件事得从阿猊八岁的时候说。
前因,大概就是皇贵妃联盟诬告几位皇子和另外几个家族又是养私兵又是搞巫蛊,诅咒天子,谋篡至尊,证据凿凿。李琮怎么能忍,马上把这几个儿子幽禁赐死,出头的几个家族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放。
这件事儿在前朝闹得挺大的,在后宫也有不小的影响。几位皇子的母亲不是废黜就是毒酒白绫,腾出一片宫宇。旧的去了,新的就来了。但无论新旧,谁都争不过生育两子三女的皇贵妃,且这几个孩子都平安长成了。皇贵妃一时风头无二。
皇贵妃的幺女普康公主那年仲秋时候过生辰,是极尽奢华热闹。普康公主还对阿猊说,如果阿猊替她嫁给母家那个莽汉表兄,她就能让圣人给她赐千户食邑。
“可是等我出嫁的时候,照例会有赐封啊。”阿猊唆着葡萄说。
“嘁,鼠目寸光。循例的话你这出身顶多百户,那能有什么用。”普康公主把玩着玉如意不屑地说。
“那我嫁你表兄,你嫁给谁呢?”阿猊啃着蜜瓜问。
“我嘛,我当然要嫁世间最好的男子。”
普康公主当时骄矜而得意的口吻给八岁的阿猊无限震撼,这就是人生赢家的自信吧。
这千万种繁华恍若昨日,一切随着阿猊九岁时候的春天结束了。
皇贵妃到底是为什么死了,通俗说法是她被三位龙子冤魂索了命去了,除此更有其他吊诡附会的流言。
阿猊把听来的各种小道消息跟母妃杜氏分享,最后总结性地悄悄附耳母亲:“其实,我觉得皇贵妃是摔死的。”
杜氏:“?”
“登高而跌重啊,”阿猊搂着杜氏的脖子,在母亲怀里拱来拱去,觉得自己真幸运,比人生赢家普康公主幸运多了,“那不就是摔死嘛。”
为人母的总是要小心些,杜昭仪不动声色地抚摩着怀里娇软的孩子:“阿猊,你是听了谁这么说的吗?”
“不啊,我是帮六姊做功课时候自己想到的。”
杜昭仪:……
“什么功课呀?”
“庄子。我都看到天地章啦!”
杜昭仪:……
摔死的皇贵妃留下五个孩子一下没了娘,两位皇子已经封王出宫还好说,一位太华公主已经出降,两位小点儿的公主就不好了。
杜昭仪对皇贵妃没甚么好感,但对孩子总是温柔耐心的,总是尽力回护这两个女孩儿。李琮干脆封了杜氏淑妃,两个皇贵妃公主由她抚养。
李琮也没忘了小十阿猊,封了万春公主,取千秋万春福祚绵长之意。
杜淑妃挺高兴。
李琮有时候还靠点儿谱。杜淑妃想。
三
其实杜淑妃也没怎么养皇贵妃的俩闺女。
没过半年咸宜公主下降了,再没过一年普康公主也下降了,一个赶着一个,跟下扁食一样。
阿猊跟在母妃身后一边看她煮扁食一边想。
普康公主最终没有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儿,而是嫁给她表哥。
普康老大不乐意,但丧母之后她已经收敛很多了,没有向圣人面前撒泼,只是拽着阿猊嘤嘤嘤。
“我那个表哥诶嘤嘤嘤……”普康哭得眼儿红红的,阿猊在一边啃桃子,“那么壮,那么黑,那么高,往面前一站,像个蛮牛番鬼嘤嘤嘤……”
阿猊伸手:“吃个桃子?”
“你听没听我说话啊!”
“听啊。”
“哼!”普康恶狠狠地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你都轻慢我。哼哼,等你议亲的时候,更不知会指给什么乡野村夫了!”
阿猊无所谓地净了手,又拈了一片蜜瓜。
其实这样的吃相挺不文雅的,就像个乡野村夫。有回永穆公主进宫瞧见阿猊自己剥皮吃葡萄,吃得满手汁液,气得往李琮面前告状,说万春公主没规没矩,鬼知道狐媚子杜淑妃怎么教导的。
杜淑妃: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李琮:爱妃不怕,寡人的锅寡人背。
于是李琮把永穆轰出去了,还特许永穆的驸马纳小。
阿猊这么样完全是李琮惯出来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李琮觉得阿猊这样很好,天真可爱,赤子之心,单纯不做作,比其他那些所谓端庄高华的女儿好多了。
所以即便某天李琮发现阿猊学会爬树了,也只是觉得“哇小十好棒”“再爬高点儿”。
真像个小狮子啊。李琮看着树叶中阿猊露出小脸蛋,还有一头被树枝弄散的头发,眨巴着苍黄色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也笑了。
杜淑妃真的是要被李琮气死了,她在这儿严抓严打阿猊的行止,李琮那边非拆她的台。
这怎么行呢,天家的公主行容不端,传出去的话这天家的颜面……杜淑妃发愁。
李琮倒觉得,规矩学会就行了,没必要时时守着,私底下随意些好。
颜面什么的,能当扁食吃吗?
好像是行的噢。李琮好言好语动手动脚地哄着杜淑妃,在宫人面前丢了一大把颜面,换了杜淑妃亲手做的一碗扁食。
大人的事阿猊秉持着不听不看略略略的原则,吃完她那份就赶紧跑了。
李琮:女儿真是贴心的小棉袄。
杜淑妃:孩儿她爹不靠谱。苦啊。
四
阿猊上头不是没有姊姊,下头也不是没有妹妹,更别提一坨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兄弟。
杜淑妃只是个身世不显的淑妃,上头有个常年礼佛不问世事的皇后,下头一群闹腾或者更闹腾的嫔妃。
若说颜色,天家的公主莫有不好颜色的,各有千秋。阿猊也好看,她的外祖母杜淑妃的母亲出自昭武九姓,连带阿猊的面貌也有四五分异族特点。但异族血统的公主在大明宫并不少见,比如曹野那妃所出的李虫娘,那样貌简直和异族人没甚区别。
莫名其妙地,阿猊很受李琮宠爱,甚至是纵容。谁都说不明白为什么,李琮自己也说不明白,但这个女儿就是很合他的心意。阿猊本身也聪敏,小时候就常跟李琮杜淑妃讲些学习老庄的心得,逗得李琮哈哈直笑,唬得杜淑妃一愣一愣。长大些还能写些文章出来。李琮喜欢去她功课里翻翻,瞧见写的不错的,偷了去显摆给臣子看。
李琮:你们看我家阿猊这文采,比起你们家儿郎做出的文章如何?
臣子:好了您最牛逼了。
阿猊也写的一手好籀篆,李琮给她的某幅字批了“流转温润,自有态度”,被她喜滋滋地装裱挂在殿内最显眼的地方。
当然,阿猊更是爬的一手好树,即便是穿着襦裙,照样蹭蹭蹭。
臣子们只知道当今陛下最宠爱万春公主又擅道家又擅书法,实在是皇室难得的才女。
爬树?哈,开什么玩笑。天家的公主诶,又不是峨眉的猴子。
阿猊&猴子:???
李琮对儿婿的要求比较严格,当然了,公主们的婚事不失为一个良好的政治筹码,但与帝王术相比,李琮这回更想体贴一下阿猊的公主心。
杜淑妃刚松了半口气,还有半口气被阿猊吊着。
因为阿猊表示:我还不想嫁。
杜淑妃:你说不想就不想了吗?都得听陛下的。
阿猊:永嘉姑母不就一直没嫁人嘛,她就没听圣人的话下降范阳呀。
杜淑妃:……
李琮其实也不急,之所以眼下就开始放开眼挑拣,就是为了能好好给小十选个中意的。
杜淑妃虽然有时候会默默吐槽李琮不靠谱,但大多时候还是听他的。李琮表示不用急,杜淑妃也就不急了,另外半口气也松了。
这么一挑,就没完没了了。阿猊的及笄礼都过了,驸马的影儿都没见到呢。
有时候杜淑妃会选了几个子弟呈给李琮看,李琮总觉得各有各的毛病。有时候李琮选了几个,杜淑妃倒是没意见,但没过几天李琮又觉得不行。
阿猊十六岁的冬天,猝不及防地,杜淑妃被一场伤寒带走了。
杜淑妃万般不舍自己唯一的孩子,弥留之际还在殷殷托付。
那场雪真大呀,阿猊长到十六岁从没见过长安如斯大雪,哪儿哪儿都是纷飞的白雪,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瞎了。阿猊卧倒在雪地上,不许任何人去拉她。
我也得了伤寒就好了,我就能去见母妃了。阿猊脸埋在雪里,哭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吸鼻涕,她混混沌沌地想。
果然那晚她也烧起来了。
李琮骤然失了杜氏本就伤心,眼下见阿猊一时想不开糟践自己,又害怕又生气又心疼,在爱女身边守了半天,折子也都搬过来批。
阿猊烧红了脸,苍黄色的眼紧紧闭着,梦魇似的不安地喃喃道:母妃,母妃……
李琮在一旁听得,心酸地忍不住垂了几滴泪。
这一晚上人仰马翻,第二日下半日时候阿猊总算醒了,太医们都感激而后怕地摸着脖子。
阿猊刚能走动就被李琮拎过去臭骂一顿。
她也不吱声,就垂着头立着。
李琮渴了,才注意到阿猊的裙幅边湿了一角。
这孩子垂着头悄没声儿地哭呢。
李琮叹口气。
“圣人,我想去松山别馆清修一段时间。”阿猊说。
李琮又叹了好几口气。准了。
五
阿猊刚到没几天,普康就来拜访了。她如今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程家的主母,而不再是娇蛮的天家公主了。
普康看着阿猊的眼神里,没有往日的骄矜,而是充满了母爱和慈祥。
阿猊心中感激,但着实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普康温柔搂住她,道:“六姊在呢,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忍着,总有六姊陪着你呢。”
阿猊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普康轻轻抚着她的背。
阿猊红了眼睛,吸了吸鼻水。
“我一直知道我母妃步履维艰。”阿猊说,“但她总让人感觉她很自在,很快乐,很满足。”
“她还觉得我都是圣人惯出来的,其实她也惯着我。每每她亲自教我规矩,我总要和她捣蛋,她也不舍得罚我,”阿猊说,“真可笑,不罚我我怎么能长记性。”
“我跟你们都长得不一样,小时候总被你们嘲笑是吐蕃蛮子,真阳和昌乐还起坏点子拿小石子儿扔我眼睛。”阿猊说,“母妃不教我如何报复你们,给你们下绊子,她只教我需自立自强,说嘲笑别人的人都是自己隐恶。”
“你母妃以前欺负我母妃来着,你别恼,我不喜欢她。那年她殁了之后母妃却并不高兴,我觉得很奇怪。母妃就说皇贵妃昔日待她确实算不上友善,但当年我能平安降生多半因为她手下留情,她要念着皇贵妃的这些好。”
普康也红了眼睛,阿猊粗鲁地用袖子揩了揩眼睛,放下胳膊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用衣服擦眼泪。
“若是母妃还在,若是……”阿猊哽咽,“她肯定又要,叹口气……然后……说我……举止……”
阿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六
普康公主和她的四个小伙伴便成了松山别馆的常客。
阿猊平时就看看三清,写写字,和普康唠嗑,逗逗小外甥外甥女们,在松山林间散散步。一年许的时间,慢慢心境平和了许多。
她三五日给李琮寄书一封,聊表近况。李琮看了也安下心来。
只有程家家主不太喜欢阿猊,一天天的总不见普康和孩子们在家,他总觉得阿猊要把自己妻子的心都勾引走了。
程家家主若水想了个好办法。于是不过多久普康又怀上了。这下阿猊顾忌她身怀有孕不宜登山,就让她好生待在家里安胎。
程若水:计划通。
那些多出来的时间,往往阿猊是去松山的集雨亭打坐,少数时候是待客,比如其他公主,比如一些文人,比如李琮派来的一些人。
其他倒还好,李琮派来的都是什么鬼啊,这一个个出身不凡的少年青年,大老远跑来就只为了替圣人跑腿传口信?松山塌了阿猊都不信。
相比较圣人的迂回,阿猊直接去信问这是不是相看。
圣人:小十真机智诶。
阿猊:……
李琮的眼光是好的,至少从表面上看。这一个个一天天不重复地走马灯般从阿猊面前掠过,阿猊觉得还确实挺赏心悦目的。
但也就仅此罢了。
李琮得知万春公主岿然不动,有些头疼。这孩子还没开窍呢,咋整。
大学士高巍提议:坚持1v1,拒绝np。
于是李琮派出了走马灯之一的韦甦。
韦甦和公主谈论了大半天玄学,韦甦很满意。
于是李琮派出了走马灯之二的崔源。
崔懋和公主谈论了半天书法,崔源满意得不行。
于是李琮派出了走马灯之三的裴暹。
裴暹和公主手谈一局,裴暹被臭棋篓子气得不想说话并朝你扔了一把棋子儿。
于是……李琮咬牙派出了走马灯之四张均。
张均眼神好,远远地看到松山别馆,就调转车头回来了。
李琮:???
张均再拜陈言:“陛下,公主大庭广众公然上树,这于理……”
李琮:“好了你闭嘴。”
七
阿猊将近十八生辰的时候回了大明宫。宫殿台阁没怎么变样,人倒是陌生了不少。
李琮见到亭亭玉立的阿猊,心里又欣慰又感喟。
阿猊见到面色红润的李琮,心里想圣人精神真好。
李琮面色红润是有原因的,眼下他身侧正是当今宠冠六宫的杨妃。
阿猊又不是什么都不懂,脚趾头都能想到她来这儿之前俩人肯定吵架了。
瞧这杨妃,嘴儿红红的,脸儿红红的,眼睛里还有泪水哩。
杨妃虽然羞赧,到底镇定自若地与万春公主厮见过,就告退了。
李琮目送杨妃袅袅娜娜的背影,回过神才意识到女儿正在下首瞧着自己,那一双苍黄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的老厚脸皮。
李琮就不太自然地装作在研究殿外的滴檐,然后向阿猊道:“那些个儿郎,当真没有一个能入你眼的?”
“是啊。”阿猊真诚地点点头。
李琮皱了皱眉,明明这些俊儿在长安都是炙手可热呀。
“阿爷当年允你松山别馆清修,可不是让你做一辈子姑子去的。”
“阿猊省得。”阿猊乖巧地点点头。
李琮有些为难,摸不清女儿家到底怎么盘算的。但其实他自己也挺矛盾的,一面想让女儿莫要空空蹉跎早日有个归宿,一面又觉得天家公主不必委曲求全大不了在宫里养一辈子。
“若是明年生辰前你还未有自己相中的,阿爷便给你指婚了。”李琮下最后通牒。
“好啊。”阿猊笑眯眯地点点头。
李琮:……
李琮:女儿心,海底针。
八
十八岁了的阿猊换上胡服,戴了胡帽,拿了令牌出宫耍了。
跟着一起的还有几位少男,都是阿猊在松山别馆时交情的。一行五陵年少由韦甦打头领着,热热闹闹地往青门溧阳楼去。
长安城的东西市,阿猊还真没去过,这日不过仗着自己生辰,李琮睁只眼闭只眼,才有机会见识一下真长安风物。
要说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莫过溧阳楼。听说有时候李琮馋虫上脑还会命宫人往溧阳楼取酒。
阿猊耳闻其名已久,难得这酒楼还是胡人酒家,当垆便是几位卖酒胡姬,酒楼内还有胡姬做胡腾胡旋,好不热闹。
瞧着楼下那金发白肤的胡姬正应着鼓弦急急旋转,如雪如蓬,看得阿猊忍不住抚掌叫好。一旁少年们无不如痴如醉,连连喝彩,赏下不少金银器玩。
不多时那胡姬便由堂倌领上来拜谢。阿猊仔细地打量这貌美胡姬,尤其被她那双碧绿碧绿的猫儿眼给吸引住了。
那胡姬见这位有些异族样貌的秀美少年痴痴地瞧着自己,以为郎有意,于是含羞带媚地凑近前来要与阿猊斟酒。一旁经验丰富的韦甦直觉苗头不对,下意识猛地伸手一挡一拨。
哎哟!
那胡姬就这么被撂了出去。动静惹得不少客人都往这儿张望来。
阿猊吓了一跳,忙去搀起那娇弱美人,安抚了几句,就让堂倌把她带走了。
“你这也太蛮了些,”阿猊横了韦甦一眼,“人家一个弱质女儿,又没有恶意。”
韦甦心里叫苦,谁说没有恶意呀!她瞧着公主你的眼神那么猥琐!
韦甦以为兄弟几个会帮着自己把残酷的真相揭露给公主听,谁知窦曜崔源几个反而附和阿猊批斗自己。
“他就是一点儿也不温柔。”“整个一莽汉!”“就是就是。”
韦甦:……
本来为阿猊着想,他们很是低调地放下帘子,可被胡姬那一跤跌了,四面的帘子都打了起来,几人的容貌便大喇喇地露了出来。溧阳楼的客人又多是权贵之流,阿猊这一群虽是尚未入朝的少年,但都出身不凡,所以总会能遇到些熟面孔。
于是有人来打招呼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稀奇的是阿猊。
今日正巧,同在二楼的是韦甦的堂兄韦谈与杨氏兄弟。韦谈以为韦甦又是在跟他那帮不事产业的朋友厮混,也有心引荐一旁杨家子,于是就往阿猊这儿来了。
韦甦头皮发麻,觉得堂兄真多事,没看到有个生面孔嘛!
自家堂弟不用说,剩下清河崔家的崔源,钜鹿县男窦曜,渔阳伯世子卢奂,还有一个恍若出身异族的陌生少年。韦谈不曾见过这位人物,也是好奇,于是拱手请教阿猊。
阿猊回礼,道自己是莱国公府杜猊。
韦谈见她姿仪不凡有些纳闷,他从没听说莱国公有嫡女啊。
这跟莱国公长得也不像啊。
韦谈在这边纠结遗传生物学问题,一旁两位杨氏子弟便与阿猊厮见。
这两位韦甦也都熟识,具出自弘农杨氏长房,身份贵重。兄为杨暄,弟为杨昢。
阿猊本能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闭紧嘴巴免得露出马脚,但听杨昢自我介绍时忍不住插嘴问:“昢?哪个昢?”
她以为是破阵曲的破,觉得好霸道呀。
众人听她出声疑问,皆是一愣。
杨昢微微一笑,目光状若无意地掠过她漂亮的眼睛和挺秀的勾鼻:“是‘心紧絭兮伤怀,时昢昢兮旦旦’之昢,说日始出时,光明未盛。”
“哦。”阿猊点点头,脸有些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窘的。
杨昢瞧她面上的红晕,笑意更深了些。
韦谈本就是引杨暄杨昢与诸郎君见过,大家寒暄一阵,也就各自还席了。杨昢多嘴似的向阿猊道:“还托杜小郎君问候令尊。”
阿猊忍不住扬眉:这什么意思?马脚没藏住?
韦谈与杨暄摸不着头脑,韦甦诸人具暗暗吃惊。
十
阿猊带着一车酒回宫了。
甫至宫门,李琮就派人来接她去宣政殿。
万春公主一天的行程李琮早就知道了,听闻女儿还为自己弄了一车溧阳楼的美酒回来,熨帖不已。
但是有比酒更重要的事。
阿猊还没来得及更衣,李琮见她做胡服打扮,翻领窄袖,去了胡帽,真真像个异国公子。
“东市好玩么?”李琮瞧着阿猊,她苍黄色的眼睛尤亮晶晶的,好似泛着金光。
“好玩,”阿猊晃着脑袋道,“市井之中才是真长安呢。”
“阿爷瞧着你乐不思蜀呢。”李琮故意酸溜溜地说。其实他也是挺酸的,当了皇帝后他在没有像在王府那会儿,时不时能出去浪。
阿猊却仿佛没听到似的,而是转脸问下面的小黄门:“酒都卸在紫宸殿了么?”而后也不等答复,又向李琮嬉笑道:“若不是为了阿爷这一车玉堂佳酿,儿臣早就回宫了。哪是儿臣乐不思蜀,怪只能怪是阿爷自己口味刁钻。”
李琮心里美滋滋,嘴上却说:“阿爷又没让你折腾这么一遭。”
阿猊:典型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你怎么跟那四个小子一路去了?”李琮话锋一转,直逼主题。
阿猊:就知道会问这个。
“因为跟他们几个聊得来啊。”
李琮:这是实话。
“而且这几位又是会吃会玩儿的主,要说逛这长安城,大概没人比他们更知道哪儿是好去处。”
李琮:这还是实话。
“听闻你们还碰见了旁人?”李琮追问。
“是,”阿猊道,“是韦谈与弘农杨氏长房的杨暄杨昢兄弟。”莫名其妙地,她说到杨昢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他噙着笑揶揄似的说问候李琮的样子了。
莫名其妙地,阿猊有点脸热。
再看李琮,李琮正微微蹙眉。
阿猊有些仔细地看李琮的表情,心里微微叹口气,唉。
不像其他姊妹,阿猊从不置喙朝政,就好像真对前朝势力更迭一无所知似的。实际作为帝王的子女,有谁是真单纯不解事的呢,就连襁褓中的皇子皇女都会竭力哭啼搏求关注呢。
当她还在松山别馆的时候,阿猊就听闻信成、永宁、广宁皆因夫家之故,要么别抱琵琶,要么遁入空门。
更早的时候,在那三王事件中,阿猊还记得二姊康华公主就跟着她夫君薛锈一同按谋反被圣人处置了。
所以有时候阿猊觉得嫁人并不是条光明正途。
但圣人已经尽了最大的耐心给了她时间了。
李琮听了阿猊的话思量了一会儿政事,不经意瞅见阿猊也皱着一张小脸在苦想什么。
这个小十呀……李琮默默想,有时间他得召这杨昢兄弟来看看。
十一
杨妃跟阿猊走的挺近。
一面是杨妃总是对她特别热情,另一面是杨妃其实比她大不了多少岁,还能跟她聊得来。
宫中已经没什么与阿猊年纪相仿的姊妹了,最长的妹妹虫娘如今不过十岁,年初还被李琮送到道观去了。
李琮给的理由是,好吧没有理由,帝王行事哪儿需要什么理由。
这日杨妃带着瓜果来瞧阿猊。
阿猊最喜欢吃蜜瓜和葡萄,甜蜜蜜,美滋滋。
杨妃见万春公主喜笑颜开,觉得可以开口了。于是婉转地向阿猊说起她娘家入京的几位子侄。
说实在的,若不是因为家族施压,杨妃自己都不大愿意开口。这事无论办得好歹,她都不太好做人。
虽说她也算弘农杨氏,实际属旁支。不过是整个家族甄选适龄女子入宫时,独挑中自己罢了。
于是这几位子侄,杨妃顶多耳闻一二,并不太了解,也不愿坑了阿猊。
所以杨妃把家族意思大概说了下,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就匆匆告辞了。
阿猊唆着葡萄眯起眼睛,打量杨妃渐远的婀娜背影。
居然是个老实人,阿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还以为杨妃会把杨家郎君夸得天花乱坠,不得自己一句准话不会罢休。
最受帝宠的公主下降杨氏,怕是能复开国初时杨家气象了。
阿猊想,大约圣人也默许了,杨妃才敢直接找上自己。
如果她要下降杨氏,身份上看,最有可能的就是杨暄与杨昢,但不知道杨家属意的是哪一位。
阿猊一边想着,一边啃蜜瓜。
另一头的李琮,也确实如阿猊所想,早和杨氏有了默契。
他冷眼瞧着面圣的杨暄兄弟,面色沉沉,问了些读书政事后就半天没怎么开口。
一旁牵引的左丞韦安石感觉有些不妙,但他觉得兄弟俩应对没毛病呀。
李琮当然是装相呢。
杨暄杨昢二人胸有抱负,颇有才策。俩人又都长得都不错。杨暄居长,端方稳重,相比之下,杨昢更温煦从容。
他俩顶着李琮故意为之的威压,倒不见色变。
李琮是挺看好的二人的,尤其联系当时小十说起这俩人的神情。
真是打瞌睡就递枕头,李琮暗暗想,不过寡人才不会按照杨家的套路走。
没过几天,太子妃韦氏诞下皇长孙,三日洗儿的时候阿猊也亲自去观礼。
她远远一眼就瞧见男席间,太子李浚下首的杨暄和杨昢。
怎么哪儿都有他们呀。
酒宴半酣,人都三五结群地散开。阿猊去找卧床的太子妃,也就是韦甦的堂姐说了会儿话,就被太子差人叫走了。
李浚在凉亭远远瞧见阿猊过来,兴冲冲地起身迎上前。
阿猊感觉不太妙。
“阿猊呀,你可知当今长安,竟有人风头更盛韦甦那臭小子了。”
阿猊:关我屁事啊。
阿猊:“哦?”
于是李浚把杨暄推上来了。
杨暄:???
杨暄看见阿猊的面貌,愣了一下。
这不是当日莱国公府的那位杜小郎……啊呀!万春公主母家可不就是莱国公府么!
杨昢子啊后头坐着默不吱声,手里摇着麈尾,打趣似的觑了眼阿猊和大哥。
然后忍不住又多看了阿猊一眼。
他头回见阿猊的女装打扮,她并未化时下风行的赭面。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杨昢想。
杨暄八方不动,拱手道:“当日溧阳楼上未曾知公主身份,有诸失礼处,还请公主见谅。”
阿猊道:“无妨。”
杨暄:……
阿猊:……
李浚:两句话就聊死了???
杨昢见兄长面上难得地滑过一丝窘意,心里乐得不行。再看万春公主,却是镇定自若地欣赏周遭风景,一双苍黄色的眼睛清清浅浅。
李浚觉得有点尬,强撑了一会儿,跟杨暄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厚着脸皮地丢下妹妹,溜了溜了。
杨暄:……
阿猊瞧杨暄假装毫无波动的模样,感觉不能再这么欺负老实人了,就请杨暄帮她去拿一盏冰酥酪。
杨暄八方不动,淡淡应是,却出了凉亭一溜烟就没影了。
于是就剩下阿猊和杨昢。
阿猊有点看不懂杨昢,这人总是面上笑嘻嘻,心里……
杨昢这时候出声道:“遗憾当日公主走的早,溧阳楼到了晚间,胡人歌舞更是热闹。”
阿猊有点兴趣:“哦?”
杨昢道:“不单是公主所见那位跳胡旋的胡姬,还有各样的杂耍把式,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公主可知,有人能于火中行走而不伤毫发,有人能立于十尺之竿而不倒,还有人能口作百声,仿若肚里有百人同时嘈嘈……”
阿猊就开始听杨昢讲故事,听得眼睛亮晶晶,听得丝毫不介意杨昢正大光明地看着自己。
在这些故事里,阿猊不仅跟着杨昢看了歌舞百戏,还去了七河,于阗,龟兹,楼兰,大食……
杨暄捧着食盒回来的时候,正听见万春公主道:“孤若是也能去这么多地方就好了。”
杨昢:“公主若是有意,也无有不可呀。”
万春公主摇头一笑:“正经往突厥去的公主,都负和亲重责。莫说不得随心所欲游山玩水,更可能再回不来了。孤可舍不得这长安城。”
杨昢:“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譬……”
“微臣来迟,还望公主恕罪。”杨暄及时打断杨昢的话,将食盒呈上阿猊面前打开。只见一堆晶莹碎冰之上覆了牛乳与百果,鲜妍而清爽,看得教人食指大动。
阿猊:干嘛老是恕罪恕罪的,我很凶吗?
“无妨。”阿猊道。
杨暄:……
阿猊:……
杨昢:噗,冷场王。
阿猊瞥了眼杨昢,对方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方才杨昢郎君与孤说了一车话,估计口渴了,”阿猊体贴地说,“这冰酪便赏与你吧。”
然后起身走了。
杨暄:……
“公主……莫不是恼我了?”杨暄看着远远地走入春华间不见的万春公主,蹙眉喃喃道。
杨昢不答,在一边美滋滋地吃冰酪。
杨暄瞧着自家弟弟,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倒是心大。”
杨昢反驳:“公主赐食,我奉行罢了,哪儿心大心小。”
杨暄知道杨昢避重就轻:“我虽未全听你二人对话,但就我所闻而言,有些话,你可是有失分寸了。”
杨昢不以为意地继续吃冰酪。
杨暄默然半晌,最终半是担忧半是提点道:“你可莫忘当日祖父所言。”
杨昢拿着小银勺的手顿了顿,垂着眼道:“自不敢忘的。”
十二
李琮知道李浚在牵引阿猊与杨家子,也知道李浚牵引的是杨暄,更知道这约莫是弘农杨氏的意思。
于是太子浚近来在朝堂上总被右丞相一派怼得很惨,想要抱李琮大腿的时候,后者总是不咸不淡地表示中立。
李浚:我好像不是亲生的耶。
阿猊对这些一无所知。她近来正忙着学突厥话,学得像大舌头。
某次面圣的时候,阿猊大着舌头说突厥话逗趣,却把李琮吓得心惊肉跳。
“好好儿的学这些做什么?”李琮竖起巨大的问号。
阿猊:“学好突厥话,走遍天……走遍西域都不怕。”
“……阿猊想去西域?”李琮头有点大。
阿猊:“阿猊哪里舍得阿爷。只如今万国来使,其中尤以西域胡人为最,阿猊想着,学些突厥话,说不定日后还能帮衬阿爷一二呢。”
李琮看她一副烂漫的样子,有些好笑。也罢,难得她有这个兴趣,学门外语也没什么不好的。
啊呀!李琮突然想起来,杨昢那小子不就是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话的嘛!
定是那小子撺掇的。
次日李琮便在请封的折子上批复,赐杨暄六品承议郎,而杨昢嘛,就末流征事郎意思一下。
也不能太不给面子。
杨暄有些不放心,杨昢本人倒是开开心心地谢恩。
两人不再白身后,总算能进宫拜见姑母杨贵妃了。杨暄带了一肚子话,杨昢带了一口袋书。杨暄的话是说给杨贵妃的,杨昢的书是送给杨贵妃,再请她转赠给万春公主的。
都是外语好教材。
俩人出宫时,好巧不巧地就遇见了万春公主的肩舆。
君臣有别,杨暄杨昢自然拜倒行礼。阿猊坐在肩舆上,先道请起,再说了句叽里咕噜的突厥话。
杨昢也叽里咕噜了一句。
就听得万春公主轻笑一声。
杨暄:会外语了不起???
十三
经此后,杨昢就被长辈罚跪祠堂,顺便禁了足。
禁足的理由很简单,谁让他在万春公主面前抓乖弄俏来着。
他自小颖悟绝伦,卓荦强识,本该是这一辈里的砥柱中流,万万不能大材小用去尚主。
杨暄也劝:“你身负才学,抱负未展,自该在前朝立下一番业绩。一旦尚主,你岂不是注定束手束脚,碌碌无为,平白辜负了自己。”
杨昢不答,抬头看天。
“你倒是说句话呀。”
“@#*&¥…”
“……”
杨暄:会外语真的是能为所欲为的。
阿猊对这些依然一无所知,她近来正在研究自己从杨贵妃那儿得来的外语书。
后宫诸人几乎没有会说突厥语的,阿猊想到了曹野那氏,可自己跟她不熟,且曹野那氏实是粟特人。
李琮见阿猊并非小打小闹,而是真踏踏实实要学突厥语,就干脆让她跟着鸿胪寺卿学。
鸿胪寺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能赚点外快。
鸿胪寺卿姜皎是个神神叨叨的中二中年,平生两大爱好,头一件就是以大罗便饮马奶酒,第二件就是醺然时开始叨叨自己“老子当年”。
这天他得了万春公主送来的两坛子束脩,高兴得不行,尝了没几口就开始“老子当年”了。
这回他说的当年,是当年教授杨六郎结果反被教做人的故事。
阿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听姜皎说到“那昢小子……”
破小子?破……莫不是杨昢?
姜皎还在叨叨叨:“哎呀,果然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诚不欺我……”
阿猊忍不住偷偷笑,原来杨昢小时候这么皮。
饿死师父的故事是这样的。杨六郎小朋友有段时间痴迷突厥文化,满地撒泼地嚷嚷着要学突厥语。他爹杨钊和姜皎关系还不错,就把杨六扔到姜皎身边学外语。
那时候姜皎还是个翩翩中二青年,杨六郎是个中二熊孩子。杨六学突厥语的时候倒是认认真真,进步神速,但熊孩子毕竟是熊孩子,什么破事都干,给姜皎收藏的大罗便抠洞,往花圃里浇酒,甚至假扮姜皎管家往东市给他买了几个貌美胡姬。
姜皎看着一地蓝眼睛绿眼睛黄头发红头发的女人:!!!
杨昢理所当然道:“弟子对不起师父的酒壶花苗,特地向师父赔罪。”顿了顿,“以及,弟子今天还学习了怎么用突厥话和突厥人进行人口买卖。”
姜皎:钊兄我想打死你这个儿子行不反正你还有好多儿子。
杨昢也有规矩的时候,姜皎总会有些异国朋友来府上做客,杨昢也学着接待,渐渐这些外国人上姜府不是找姜皎而是寻杨昢小子了。
于是姜皎当机立断把杨昢还给杨钊,不然自己饭碗危矣。
果真杨昢在语言上有天赋,阿猊赞叹,早知道我应该拜他为师的。
姜皎:QAQ???
祠堂里的杨昢一直不停地打喷嚏,一连打了十来个,教过来探望外孙的裴老夫人心疼得不行,拐杖重重地往地上杵了几下哭道:“哎哟我的小六诶,我身娇体弱的小六诶,这可不是折腾病了么,真是作孽哟……”
杨家众人:……
杨家长辈杨笃讪讪道:“老夫人莫急坏了身子……”
“老身能不着急嘛!”众人忙着搀扶裴老夫人,裴老夫人忙着去搀杨昢。杨笃看这人仰马翻的看不下去了,赶紧吩咐人把杨昢送回他自己的院子去。
裴老夫人拭了拭眼角,瞅了卧在榻上装柔弱的杨昢,道:“你可当真打定主意了?”
杨昢出神似的望着帐子顶,点点头。
裴老夫人叹口气,忍不住跟着也开始瞅着帐子顶。
有啥好看的,她心想,但她也依旧在瞅着。
祖孙俩静静地瞧着帐子顶,仿佛都要看出个洞来似的,良久不语。
十四
阿猊去找鸿胪寺卿姜皎的时候,正巧杨昢也在。
姜皎推说自己要去接待几位出云宗师,就让杨昢代课了。
阿猊揶揄道:“征事郎这么清闲吗?”
杨昢道:“公主的事便是第一要紧事,微臣不敢不尽心。”
他的口气太认真,弄得阿猊有点窘。
杨昢却恍若未觉,翻着阿猊的课本,赞叹道:“公主真是进步神速。”
阿猊的耳根都热了起来,强作镇定道:“孤听闻当日征事郎学习突厥语,不出三月便能与来使前自如应对。与征事郎相较,孤实在相形见绌。”
杨昢微微笑着看她:“不过以讹传讹而已。当日与师父面见来使,微臣可是两股战战期期艾艾,连着好些天连雅言都说不利索。”
阿猊抿着嘴笑。
杨昢看着公主展颜,不由得也笑了。
这一谈就是大半晌,正经书本也没看多少,阿猊回宫还比以前晚了。
总算得知公主回宫,李琮就派人把阿猊接过来。父女二人一同于紫宸殿用了晚膳。
“今日学的如何?”李琮当然知道阿猊和杨昢共处了大半日,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
从前又不是没有小子与公主独处,可是李琮作为过来人,自然知道回禀的人说“甚是融洽”大约是个什么意思。
阿猊叽里咕噜了一句。
李琮:……
李琮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夸奖:“的确进益很多。”
阿猊想,圣人真的很会演。
阿猊还是大概说了一下杨昢的授课情况,这日他们说的是七河突厥。杨昢说的时候多细细描述,尤其风俗人情。阿猊与李琮说的时候,基本就是泛泛而谈了,以至于李琮无聊得直想瞌睡。
实际杨昢不仅细细描述,甚至还实物展示了一下。
阿猊回了自己宫里,从多宝格的青瓷凤首壶里取出一只小匣子。
匣子是暗红色的木质,上面纹了野雉的图案。阿猊回到榻上,把匣子抱在手里打开。
里面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红陶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果然一律高鼻深目,与中原不同。之前杨昢刚拿出来的时候,阿猊看得并不仔细,只因她离他有些距离,且她素日惯见的都是内造之物,这陶器出自民间,乍一眼瞧上去自然粗糙,所以阿猊也没什么兴趣多看几眼。
但杨昢就给她了,她也大大方方地接了。
现在自己把玩这些小偶人儿,也确实挺有趣。
阿猊把每一个都细细看过,几乎都有些爱不释手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一把年纪还在玩儿童玩的偶人,实在有些……幼稚……
更幼稚的是,她捏着偶人的时候,想起了杨昢捏起这偶人的时候,他的手指似乎也是这么的……
啊呀!好羞呀!
阿猊把偶人往匣子里一丢,捂住脸很没仪态地倒在软枕上。脸热热的,呼吸也热热的,手心更是热热的。
过了些日子,姜皎依然厚着脸皮声称自己要去与几个渤海国特使议事,杨昢依然没皮没脸地要来给阿猊上课。最后却是阿猊被杨妃请去赴宴,姜皎溜出鸿胪寺去买羊舌羹时被少卿宗讷逮住去处理党项人和铁勒人群架事件,杨昢被殿中监苏成弼请去面圣。
这回李琮没有晾着他半天不说话了,一见着他就很亲切似的道:“征事郎如此清闲。”
杨昢拜倒,口称不敢。
李琮:“爱卿起身回话吧。”
杨昢才起身,却又再拜稽首道:“微臣请陛下赐婚万春公主。”
李琮被他的大胆直白吓了一跳,不由得微微有些恼:“征事郎好大的口气。”
杨昢道:“陛下今日召微臣前来,大约心中已有决断,只是再试一试微臣罢了。”
“既如此,微臣不若一早把心思剖明。”
李琮:“你可知,杨氏原本属意你兄阿暄的。”
杨昢再拜:“如今太子长成,杨妃得幸,杨氏一门沐浴圣恩,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家长虽有拳拳效力之心,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道理,家长必谨记于心。”
李琮: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于是杨昢又被宫人领到贵妃娘娘蓬莱殿处。
杨贵妃知道是李琮的意思,心里有了计较,于是将蓬莱殿诸人清出,只留万春公主侍从与李琮身边的宫人。自己则还席应对其他妃嫔。
阿猊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吃了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鬓边一绺微微卷曲的头发垂下来,显得有些俏皮。杨昢瞧了一眼,都差点忘了怎么行礼了。
“大人平身。”阿猊说。
“是。”这回杨昢终于与阿猊眼对眼地瞧上了,阿猊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明媚的金光。阿猊看着下首杨昢的眼睛,像两颗龙眼核。
“公主,”杨昢拱手,“今日的课还未上呢。”
阿猊:???
“不……不了吧,”阿猊道,“不是说今日不上了么?”孤可是喝了好几杯葡萄酒哇。
杨昢点头道:“是呀。”
阿猊:。
杨昢笑了:“是微臣想请公主赐教。”
“咦?”
“微臣,心悦公主,”杨昢笑容深了些,脸上也浮上浅浅的红晕,“方才向圣人求娶公主,然圣人道此事还需听公主的意思。于是苏内监便领微臣来此,想向公主讨个主意。”
阿猊先是被那句“心悦”震得说不出话来,再瞧着微红着脸的杨昢,她本就有些晕乎的思绪变得更加飘然起来,后面的话几乎没听见。
昢郎君可真好看呐,她想。
十五
呷了好几口醒酒茶,阿猊才勉强镇定下来。
公主出降可不是什么小事呀。
“大人的主意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阿猊道,杨昢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
“孤出身不显,母族式微,唯眼下勉强得圣人垂青一二而已。”
这是大实话。
“而杨氏为弘农望族,太子外家,禁内有氏,朝廷有姓,煊赫辉煌。”
“征事郎如今雏凤未鸣,宝剑未开,未免遗珠沉璧,有些主意可要细细思量才好。”
阿猊说,阿猊说,阿猊说罢杨昢说。
“微臣出身弘农二房,为第六子,忝居诸子之间,但有父辈在前,兼子弟佼佼者甚众,微臣徘徊中游而已。”杨昢娓娓道来。
“蒙恩召为征事郎,行走殿前,侍奉案牍,未曾有卓功伟绩,只勤勉以期无虞。”
“微臣陋质如此,仍妄得公主青眼,只余二物而已。”
“一姓以保公主荣华,一心以保公主喜乐。”
十六
阿猊: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她又想,她又何必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于是她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
“当真么?”
“当真。”
“若你食言呢?”
“微臣从不食言。”
阿猊想了想:“到那时,说不定我会像清阳姑母那样,向圣人请了鞭子去把驸马抽一顿。”
杨昢:原来小公主还有这么暴力的一面,好好喜欢。
“不会有那一天的。”
阿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当万春公主把冠冕堂皇的话说完,少女阿猊只剩下一腔喜悦和羞涩,她忍不住又要捂脸了。
杨昢真想去抱抱她,目测她只够到他胸口,特别刚好的位置。小公主脸红的时候,显得那双苍黄色的眼睛更亮更漂亮,他真想亲亲她的眼睛和那一绺头发呀。
还不是时候。
李琮知道后,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一面他觉得杨昢还真是个又有眼光又靠谱的小子,一面他又觉得与阿猊的一年期未到是不是再观望观望,一面又觉得杨昢真讨厌啊花言巧语就把小十骗走了……
李琮在许不许的边缘试探。
杨昢无疑是杨氏这一辈最杰出的郎君,加之贵妃母族,太子外戚,公主小叔,岂不是位极人臣。
他若尚公主,日后只能领闲差虚职,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相当于自断前程。
李琮在在这一点上,是真有些想不通。但杨昢敢在他面前剖白心迹,必然是已经想透了。
他到底为了什么呢。
到底李琮还是有身为人父的本能,思虑更多。阿猊也想过这个问题,很快她就不想了。并不是抛之脑后,而是她觉得没必要想那么多。
很快,待字宫中待了好几年的万春公主将下降杨氏的消息就传遍了。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既是圣意,京中杨笃诸人也不敢言语。圣旨给送到身在弘农的杨钊手里时,听说杨钊先是大笑一句,又大骂一句,再大笑一句,然后哭哭笑笑地请客去了。
宣旨的小内监:好可怕好想回家。
阿猊:要不…派个太医去看看?
杨昢呢,老有麻烦找上门。碰瓷的也好,拍花的也罢,倒都不怵,还顺手把背后的韦甦给揪了出来。
韦甦:我追了小公主大半辈子被你截胡拿你撒气不行啊!
杨昢:行啊。
于是韦甦被丢到京兆尹监牢里蹲了半天。
韦甦不服气,约着几个兄弟去亲自教训杨昢。
杨昢把身后的京兆尹沈大人拎出来:喏,就是他们。
于是韦甦,窦曜,崔源三个好兄弟被丢到京兆尹监牢里蹲了半天。
卢奂:睡过头了,好险好险。
就这么并不太平地过了大半年,到了万春公主出降的日子。
这日圣人降旨,特许百姓上街观礼。公主銮驾从紫禁正门出,浩浩荡荡地绕着内城游街。随行往人群中扔喜饼和铜钱,莫不欢呼雀跃,直念佛谢恩,祝福公主新婚和美,平安康健。
这一整天都很热闹。这一整天都围绕着阿猊。
最后的最后,房中只剩下杨昢和自己了。
阿猊有些羞答答的,自司礼尚宫教导后,她每每想到为人妇之事,总会羞涩紧张。
身边杨昢却没什么动作,就握着她的手,傻乎乎地盯着她看。
“瞧什么呢。”阿猊嗔了句,红着脸就要起身去熄蜡烛,“夜深了,我们……我们安置吧。”
杨昢伸出手搂住她的腰。
“别去吹。”他的声音比葡萄酒还醉人,阿猊感觉腰侧他掌心贴住的地方烫得让人心里发颤,身子控制不住地一软。
杨昢妥妥地把小公主搂在怀里,动作小心地让她倒在枕被间。阿猊被他的气息包拢,有些手足无措。
“大婚之夜呢,蜡烛是要点到天明的。”杨昢亲了亲她的眉心,眼睛,鼻尖,然后贴上了她的唇。
十七
婚后,杨昢擢鸿胪寺少卿,闲暇之余就和公主夫人百般亲近。当然,李猊的突厥语也没落下。不多半年,李猊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与处月等部来使已经毫无交流障碍了。
李猊喜欢和这些外国人谈天说地,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她可能永远都去不了那些山川平原,海域沙漠,但在想象里她哪儿都能去。杨昢投其所好,常常设宴延请一些来使及其家眷,以至于公主府都被番邦外人冠以“小鸿胪”之名
李琮:我觉得不行。
没过多久,李琮又听闻那高卢使者造访,杨昢还和小十有学有样,也像那起番邦之人似的,大庭广众拉扯亲近,甚至过分亲密。
李琮:不能忍了。
李琮就把阿猊接回禁内,美其名曰小住,实际十天半个月没让夫妻二人见上面。
阿猊反正住惯了的,除了有些想杨昢外,旧日里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杨昢不行。妻子都不在身边,杨昢整个人都焦躁得不行,甚至某日还跟几个铁勒人说了半天高卢话。
李琮不放,觉得皮一下挺开心。
杨昢使出杀手锏。
于是当晚贵妃吹了半天枕头风,次日李琮便依贵妃所言,去探望抑郁憔悴的小十。
果然如贵妃所言,小十思念驸马,以至茶饭不思(怀孕没胃口),眼下青黑(熬夜和妹妹们玩叶子牌),怏怏不乐(一大早面圣),倦怠无神(没睡够)。
李琮有些酸。可没有见过小十这么想过自己阿爷呀。
酸了一天的李琮,最后单独召见了驸马杨昢,提点了他几句,就让他接人去了。
杨昢见到阿猊的时候吃了一惊。
只见夫人正坐在树上,两手攀着树干,和下头的宫女们嬉笑。
夕阳与红颜,多好的景,杨昢第一反应却不是欣赏,而是吓得差点魂都没了,急得不顾礼仪地大步上前,仰头站在树下张开双臂大声道:“阿猊!可当心别磕碰了!”
阿猊有些怂了,只好乖乖爬下树。
杨昢在下头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她手滑或者踩空。等她下了来,杨昢才不管是不是宫里有没有人呢,直接把公主抱在怀里。
宫人们立刻低下了头,谁都不敢看。
“可吓坏我了。”杨昢心有余悸。
“驸马安心,”阿猊装作谅解地抚了抚他的背,“我爬树很熟练哒,你要信我。”
杨昢叹口气:“我哪里不信你,只是……”顿了顿,“你爬树干嘛?”
“听她们说你进宫了,我就上树看看能不能瞧见你。”
杨昢笑得比夕阳还好看,看得阿猊有点痴。
“傻子。”他忍不住捧起她的脸亲了记她的嘴。饶是彼此早就习惯这么旁若无人地亲密,阿猊还是闹了个红脸。
两人腻腻歪歪的,立下出宫回了公主府,第二日起得一个比一个晚。
又过了两个月,李猊生下一胖小子。等到满月礼的时候众人去瞧,呵,简直是小版的鸿胪少卿,只是那双眼睛,倒和他母亲万春公主一模一样。
李琮还亲自到公主府来凑热闹,一高兴还顺手给小娃赐了名。
于是当日散了宴席,李猊正一面喝汤一面说到此事,就见杨昢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圣人赐名不好么?”
“你知道圣人给咱孩儿赐了什么名么?”
“不知。”
“杨天宝。”
阿猊:……
杨昢:……
李琮: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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