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恺恺，快看看这个姑娘长得好不好？”老妈戴着老花镜，凑到我旁边。

　　我低头一瞧，范阿姨在微信里给她发了张照片。女孩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淡蓝色木耳袖上衣，瓜子脸，长发披肩齐刘海，素颜，不苟言笑。

　　这张自拍照片的主角，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让男性无法激起爱慕之情的普通女孩——平淡、拘谨、不活泼，身材瘦小，而且显然，还不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女性魅力，虽然那很可能也是乏善可陈。

　　“哦，还凑合，”我看了眼老妈，她正在端详照片中的人，眼镜摘了又戴，像在菜市场拣菜一样认真，“这又是给谁介绍对象？”

　　“还不是秦博那小子，他多大了，我看看，属兔今年虚岁三十，恋爱都没谈过，真是要把他妈急死。”

　　秦博是舅舅的独子，我妈的亲侄子，我唯一的表弟。

　　“妈，别操这份心了，啊，我看他压根就不想找。”我不以为然。

　　“谁说的，没有合适的吧？我看你结婚，他也蛮羡慕的啊！”

　　我哭笑不得，“妈，你是从哪看出来他羡慕我的？”

　　“哦，哦，他不是和我说过的，说顾媛长得蛮漂亮的。”

　　“人家那就是一说，你还真当真了。秦博要找早就找了，你就别操那份心了，好吧？”顾媛是我老婆，我们结婚办酒，秦博也过来了。

　　“这个姑娘蛮好的，你范阿姨说了，女孩妈妈是她同学的亲妹妹，家庭是牢靠的，女孩工作也蛮好，还是小学老师呢。”老妈拿着手机，自顾自地念叨着。

　　我拿着遥控器，找不到自己想看的台，神思一时有点恍惚。秦博相亲，听起来颇可笑，且不说女孩是否符合他的理想，单说他本人，是否真的想结婚呢？

　　如我所料，相亲定在了我家，日子选的是周六。

　　范阿姨、女孩的妈妈以及女孩来到我家时，房间已经提前认真打扫过，桌子上摆着水果和一束新买的鲜花。老妈热情地招呼客人入座，又向女孩的妈妈介绍我。寒暄间，一个桃子就递到了女孩手中。

　　“谢谢阿姨，”女孩声音轻细，拘谨地又把桃子放在了盘子边上。

　　三位长辈交谈热烈，我妈一边观察女孩，一边朝电视墙角挂着的电子钟张望。约定的时间到了，秦博还没来。老妈脸上的微笑非常灿烂，我暗暗给她的演技点赞。

　　秦博和舅妈过来的时候，女孩子一行人已经坐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了。自然又是一阵子解释和客套，我和舅妈打完招呼就识时务地进了卧室。

　　舅妈是个外向人，一时交谈甚欢。眼看时间不早，很快和四个老姐妹默契地分成了两组，我妈和舅妈跑厨房忙活做饭，范阿姨和女孩的妈妈到我妈的房间看我的结婚照片。一对年轻人，就这样被“孤立”在了客厅。

　　秦博穿的还是老三样，格子衬衫、牛仔裤加凡客休闲鞋。看得出，出门前特意刮了胡子，但我猜测，那并非是他本人的意思，而是舅妈催促的结果。

　　秦博坐在旁侧的单人沙发上，盯着女孩看了几秒，问了一句，“你工作忙不忙？”

　　“不忙。”女孩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冷场中，秦博没有再看女孩，拿起遥控器随便地换了几个台。

　　老天爷和我都知道，他是从来不看电视的人。

　　气氛一度尴尬。

　　女孩一言不发地坐在长条沙发上，甚至电视都不看一眼。

　　“吃不吃桃子？”秦博拿起一个桃子，朝女孩扬了扬。

　　“不吃。”

　　秦博不再客气，自己低头剥起了桃子皮，接着一口一口嚼起桃子肉来。

　　老妈和舅妈在厨房忙得是一头汗，一边要看着锅，一边要回身观察两个年轻人的动向。老妈的房间里更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两位老姐妹许是在低语。

　　秦博又换了几个台，其中一个台正在播放综艺节目《跑男》，女孩终于主动发声了，“哎，鹿晗”。

　　秦博的耳朵很尖，他顺势放下了遥控器，也看起了电视。女孩似乎对节目很感兴趣，不禁显得活泼了一些，还主动问了秦博一个问题，“你喜欢看综艺吗？”

　　“喜欢啊。”秦博实话实说。

　　“哦，”女孩点点头，“我喜欢看跑男，陈赫太搞笑了。”

　　秦博点了点头，作势陪着女孩一起看。

　　不到十分钟，他回身朝厨房喊了一嗓子，“小姑妈，不要烧太多，吃不了多少。”

　　我妈推开玻璃门，容光满面地走出来，“马上好，马上好，你们多聊聊。小金，你吃水果，哪。”说着，又把一根香蕉放在女孩手中。

　　气氛在老人的带动下，又活跃了几分。

　　小金问了问表弟的工作情况，以前上的大学，表弟一一作答，但没有再问女孩子问题。

　　午饭的气氛相当热烈，看得出，四位老人都极力周旋，女孩和表弟坐在一起，吃得很斯文。

　　舅妈不停地给儿子递眼色，扬下巴，秦博只好问女孩要不要吃糖醋排骨，女孩摇了摇头，秦博便只顾自己吃，没一会儿，桌前就堆起了一座以鱼骨和虾壳为主体的小山。

　　小金矜持地吃了小半碗饭，就下桌了。舅妈帮着老妈收拾饭桌，范阿姨、小金和她妈妈，连同表弟一齐坐在客厅，我也搬了凳子陪着聊天。

　　范阿姨打量着秦博，笑着说道：“我好像有两年没见着你了，小伙子越来越精神，比以前还帅了。”

　　秦博被她恭维得颇不自在，“哪有，一直都是老样子”。

　　舅妈听人夸赞自己儿子，也是满脸笑，嘴上自然要谦虚几句，“他呀，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从来不和女孩子出去。我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老实。”

　　“老实好，老实好。”女孩的妈妈抬眼，细细地看着秦博，表情微妙。

　　“平时还有些什么爱好啊？”女孩妈妈抛出一个问题。

　　秦博的眼神似乎有些游离，大大的圆眼盯着茶几的桌角一动不动，不过他显然听到了女孩妈妈的问话，“上网。”

　　“上网？”女孩妈妈又看了看秦博，“哦，哦，现在年轻人都离不开个手机。我家丹丹一下班就捧着个手机看连续剧，叫什么《翻译官》还是《谈判官》，你看没看过？”

　　秦博慢慢摇了摇头，“没，我一般都是追番。”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小金妈妈。

　　气氛又冷了下来，可能大家没听清，或者说没听懂的概率更大。舅妈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把话题岔开了。

　　老妈简单收拾了下厨房，就走过来陪大家聊天，又倒了茶水。但是小金姑娘和她妈妈坐了没一会儿，就张罗着要走。范阿姨以要回家睡觉为由，一并跟着走了。

　　秦博一直将三位客人送到电梯门口，然后才返回坐到沙发上，随手又剥了个桃子。

　　我笑着打趣他，“妹子可爱不？”

　　秦博低着头，眼皮都不抬，“关我什么事？”

　　“什么不关你的事，我看姑娘蛮好。”舅妈走进门来。

　　老妈在一边，随声附和，“我看也蛮好，文文静静的，还是个老师。恺恺你看怎么样？”

　　我瞟了眼表弟，笑着不说话。

　　表弟把桃子皮丢进垃圾桶，回头找我妈，“小姑妈，你歇歇啦！忙了一上午。”

　　老妈坐到表弟身边，“你要小金的微信没有？”

　　“没要。”表弟声音干脆。

　　“不喜欢啊？”老妈小心试探。

　　秦博伸直他那双大长腿，把双头交叉放在脑后，又呼了口气，把手放下来，认真地和我妈说：“怎么讲，小姑妈，我喜欢不喜欢她不重要，要看人家喜不喜欢我。”

　　听了表弟的话，我妈立刻恍然大悟，一脸惊喜的样子，用力地拍了拍秦博的肩膀，“放心放心，她们没得挑，我晓得的，你要个子有个子，要工作有工作，哪样也不差。”

　　表弟歪了下头，又摇了摇头，脸上现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朝秦博递了个眼神，他随我来到房间里，我轻轻把门带上，他直直坐在床上，又重重朝后仰了下去，看得出，全身心都处于放松状态，很舒展。

　　“就知道你没看上，这是你相的第几次亲了？”

　　“第三次吧。”秦博的语调里带着无奈。

　　“就没有一个对上眼的，嗯？”

　　秦博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秦博坐起来，用手指捻了捻前额的头发，“没……想……过。”

　　“谈过恋爱吗？”

　　“谈过啊，在游戏里。”

　　“变现了吗？”

　　“那倒没有。”

　　“怎么不约一下？”

　　“那多不美好，而且开房什么的很烦。”

　　我靠在电脑桌旁，看着表弟那张悠然自得的脸，真的是有一种莫名的羡慕。

　　“喜欢男孩子吗？”

　　表弟朝我假笑，故意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喜欢我自己。”

　　“那你，就打算一个人这样过下去？”

　　“暂时还没打算把谁私有化，”表弟斜眼看看我，“总比我爸妈吵一辈子好吧。”

　　想起舅舅，我不禁歪起嘴角。这对父子，可真的是造物主的玩笑。舅舅一身风流账，得了癌症还有相好的女人到病床前来看他，还不止一位。可我这个表弟，整个一个不近女色，要说，他可不是找不到老婆的那种男的。

　　“一个人不无聊吗？又不能打一辈子游戏，生病了，孤单了，怎么办？”

　　“结婚不无聊吗？哄完老婆哄孩子，没完没了。”秦博双手拄着床，盯着墙纸若有所思。

　　我竟无力反驳，也许和他相比，我的生活并非是我自由选择的结果，当然，也并非是我反对的。

　　我和顾媛相亲相爱，她已经有孕在身，我即将成为一位爸爸，和世间万千普通男子一样，在这拥挤繁乱的世界，寻一处安宁之所，担起我的责任，过我所谓平淡幸福的凡人生活。

　　似乎没有什么不好，但秦博不想这样生活，而我真的没什么更好的理由去说服他。

　　秦博从兜里掏出手机，朝我举了举说：“我有它就足够了。”我看到他的手机墙纸是二次元美少女，他眼中的顶级异性，居然不是36D那种，而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可爱萌妹子。

　　“以前一起去网吧打游戏，没想到我现在没什么瘾，你还深陷其中。”想起少年事，恍然若梦。

　　“这没什么不好吧？人一生精力有限，不一定都要治国齐家。我现在的爱好就占据了生命的大部分时光，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女朋友，陪她逛街吃饭看什么跑男，我只看日综韩综。

　　“我也没有交流的诉求，如果说，对着游戏里的女孩子，我还能温柔地陪她说话，那现实中，则完全无法激发我的呵护欲和耐心。”

　　“也许你还没有遇到，那个让你心动的女孩？”我试着提醒他。

　　“我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但我感觉比较难。除非她也能陪我一起吃泡面，打游戏，看动漫，能忍受大多数时间窝在家里。

　　“我不想洗澡，或不打扫卫生她也不会干涉我，更不会强迫我回微信，陪她逛街，吃饭，社交，看无聊的电影。最重要的是，不能打扰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购买手办，逛B站。在我不想动或不想说话的时候，最好还能离我远一点……”

　　没等他说笑，我已经笑弯了腰，“看来只有充气娃娃才能满足你。”

　　“你真相了，我对相亲、谈恋爱这些根本毫无兴趣，今天来，只是不想拂了小姑妈的心意。”

　　“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吗？”我承认自己的问题非常世俗化。

　　秦博一脸啼笑皆非，“你有没有搞错？我连猫都懒得撸，女人都懒得碰，我会养孩子？”

　　“好吧，总有一天你会老的，这点你无法否认？”我无法想象表弟在晚年，躺在他那动漫墙纸的屋子里，对着两台电脑追新番或者陪某位老太太练级，“毕竟舅妈不能陪你一辈子。”

　　“难道你要用我最黯淡的晚年时光，来绑架我大半辈子的美好人生？”表弟的眼睛射出锐利而思辨的目光，“这交易不划算，我就是个普通人，这个世界我只来一次，我要为自己活。

　　“眼下我有面包，也有情感交流的对象，我很满足。我不想再有什么额外的负担，也无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有想过舅妈吗？”我意识到自己又在试图绑架表弟，可我的内心深处，或许只是在寻找一个更能说服自己的答案——一个人凭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着，以及一个人凭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我妈没什么不好，她活着，我会一直陪着她。至于其他，我想她慢慢会想开吧。”

　　秦博说完这番话，又补充了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就是我，我活得很开心，我也没有给别人添负担，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秦博大概是知道亲友之间，有一些关于他的议论，无外乎是说他没出息，逃避现实，活得浑浑噩噩之类。

　　我和秦博都不再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在结束了刚才的一番对话之后，我觉得我很需要这份安静来抑制自己逃离现实的欲望。

　　屋外传来舅妈和妈妈聊天的声音，因为关着门，并不能听清楚。

　　“走吧，出去坐坐。”我招呼表弟。

　　我们走出去，看见我妈正拿着手机给舅妈看着什么。舅妈看我们出来，就张罗回家。

　　老妈送走二人，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是满脸的遗憾和无奈。

　　“人家没看上秦博吧？”

　　“是的啊。”老妈把双手放进腿中间，头歪向窗子一边。

　　我发现，她的鬓角又多了几丝白发。

　　“什么说辞呢？”

　　“女孩妈妈说秦博有点驼背，我就忘了提醒他一句。”

　　我坐到老妈身旁，“妈，你就别操这么多心了。秦博也许就是打光棍的命。”

　　“哪个说的？”老妈忽然睁大眼睛，“哪个男孩子到岁数不结婚？小孩不要了？”

　　“不结婚也没什么，现在独身的多了。”我安慰道。

　　“我们秦家的孩子不搞这些花花事。”老妈说着，眼睛居然泛了红，“他爸爸临走，还不是惦记着他的婚事。”

　　我知道她又想起舅舅了，一时默然。

　　“回头让单位里那些老同事再给物色物色，秦博样子又不差，个子还高……”老妈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

　　我欠起身来，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窗外起了风，天气预报里说，今天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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