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散去

　　二年多年前，我还在四顶村里的小学读五年级，这年学校来了个新老师：肖老师。
　　一
　　“陈瑶，你起来朗读一下这篇课文。”林老师慢悠悠地点我的名字，他年纪大了，说话的声音虚弱不堪，精神也不济，上堂四十分钟的语文课，中途得休息好几次。不过林老师下个月就可以退休了，到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来接我们的语文课。
　　我正读着课文，忽听着外面吵闹起来，有些“哇哇”的惊叹声，我稍稍偏下头，看见操场上一大群同学围着一个高个男人，隔着几分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气质出尘，不像我们这个小地方会有的人。
　　挨到下课，我随着一群好奇不已的同学涌入操场，“刚刚你们在叫什么？”我抓住和我一个生产社的王新，他刚刚上完体育课，一直都在操场。
　　“来了个很好看的新老师。”
　　“那他在哪？”
　　“去校长办公室了。”
　　我丢下一脸兴奋的王新，向校长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顶上的瓦缝中长了青绿的草，在这初春的早晨迎风晃荡着。那间小瓦房，不仅是李校长的办公室，也是他和他的爱人住的地方。据说这四顶村唯一的小学就是他一手创建的，他和仅有的几个老师包揽了两百多学生的课程，他爱人负责食堂。李校长当年从城里回来后就留在这里，留在这个他和村民们一砖一瓦建起的小学，一教就是四十余年。我们的父辈也在这个村小里读书，每个人都尊敬又亲切地叫他一声“李校长”。
　　这时候，上课铃响起来，像无形的羊鞭，赶着操场上的羊群回到教室。我失望极了，踩着煤渣铺成的跑道一深一浅向回走。
　　二
　　“哇哇哇”“天呀”“真好看”“哇”的声音把我的头从课桌上扯起来。是那个新老师。他笑眯眯地走进教室。
　　“我是肖老师，上你们接下来的语文课。”声音像清泉划过山石，清亮又透彻，一下子撞进了我的心底。真不敢相信，我惊喜的捂住嘴，怕我也控制不住地哇呀乱叫。
　　他带着黑框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幽幽的晨光，灰色的毛衣在手臂上挽了一节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粉笔板书的样子我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也一直保存在心。
　　太好看了。当时那么小的我还没学会花哨的言语，只知道把这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夸奖他。我人生第一次遇见这样与众不同的人，心上像贫瘠的峭壁上突然长出了一株挺立的松，风从松叶间穿过，带来刷刷的响声，心旷神怡。
　　三
　　我的心像小鸟一样雀跃着，忍不住想去亲近他。他课上的每一个问题我都举手回答，他布置的每样作业我都用一百颗心去对待，他很快就注意到我。
　　“你叫陈瑶吗？”
　　“嗯。”我害羞的低着头，心跳砰砰，老师近看更好看了。
　　“你是林老师之前的语文课代表吧？他向我夸过你。昨天的作文写得不错，好好加油。”肖老师勉励地拍了我的肩膀。
　　真开心，得到肖老师的夸奖，心情像蔷薇花开一样美丽。
　　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时常把我叫出来单独批改我的作文，赞赏的话也越来越多。
　　一天，他批完我的作文后，突然从抽屉里拿出几本散文书。
　　“你的文学很有才气，不要辜负你的天赋，好好读书，明后两天我要请假出去，你认真把这本《余光中散文集》看完,回来我考问你.”他特意抽出那本青色封面的书,指给我看.
　　\"好啊,我肯定能看完.你请假去城里吗\"
　　\"嗯,过去办点事.\"
　　\"城里漂亮吗我还没去过呢同学都说城里和村里大不一样,可漂亮了.\"
　　他怜爱的摸了下我的头,
　　\"以后你去城里上初中你就知道了.\"
　　上初中,多久后的事啊,我现在才五年级，毕业的事在我看来遥远地像永远不会来临一样.可我十分渴望出去看一看.走出这山围着山,山又围着山的小村子去看一看.可是家里只有一个跛腿的外婆,她没有法子带我出去.
　　四
　　我不知道肖老师在城里遇见了什么事，两天后回来会神色阴郁，邹着眉头抽烟，似乎心上的愁结编到了眉间，他的脸在烟里隐去，像每天早上大雾中的青山。
　　当时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早上都会有大雾，我们每天穿过白雾走到学校头上都会有水珠。
　　肖老师每隔几月都会去趟城里，每次回来都难掩倦容。我没有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外婆曾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的小秘密，肖老师有小秘密，我也有：我想走出大山。
　　五
　　时间像山中的雾一样飞快消散，五年级时说着毕业遥远的我都要去初中报道了，那是城里一所不错的学校。
　　我带着背了整个小学的旧书包和一口袋衣服，独自坐在大巴车的后排，天还没亮透，今天的晨雾格外大。我等着六点的首班车出发，载着我一路向前，去我向往已久的城里。
　　只是有点闷闷不乐，我又回想起毕业离开那天，我缠着肖老师不放，
　　“老师老师，我去初中报道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啊，我外婆去不了，我只有一个人。”
　　他好笑的望着我，无奈地叹气。
　　“我要是把你们这些只有一个人的都一一送去学校，不把我忙死啊。”
　　“你就只送我一个人呗。”
　　“那不好。”
　　任凭我怎样恳求，他都不肯答应。
　　为此我不开心了整个暑假。以后就不能经常见到肖老师了，我最敬爱的肖老师。眼角又湿润起来，我偷偷抹了下眼睛。
　　“陈瑶，陈瑶。”
　　我听见有人急切地叫我。却看到肖老师站在大巴车外招呼我，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薄薄的衣服裹在身上，似乎并不能抵住山间的寒气。
　　我兴奋地两三步跳出车来，
　　“老师您是来送我的吗？”
　　“是啊，我们一起走一段路。”
　　“走？我坐大巴车啊？”
　　“我们走一段，可以吗？走一段路后再搭车。”
　　我感觉有些许古怪，不过这奇怪很快就被真心的喜悦占领了。肖老师要送我呢，喜滋滋的。
　　他拿起我的口袋挎在肩上，牵起我的手就这样往前走，走到雾里去。
　　“老师你是不是冷啊？手冰凉凉的，脸也白。”我在心里悄悄补充：比这漫天大雾还白。
　　“老师不冷。小瑶啊你去了初中后也要和从前一样踏踏实实学习，不要放弃写作文。”
　　“你以后多交朋友，要尊敬老师，努力学习。”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我胡乱答应，只顾着紧跟着他的脚往前踩，都不用看路，就这样一直在大雾中穿行。
　　今天的雾比平时的都大，四周的大青山只隐约可见轮廓。太阳光还没照进雾里来，世界白茫茫一片。
　　“走出了大山也不要忘了这个生长的村子，常回来看看外婆。”
　　他的声音一直没停，我伤感不已，以后都不可能经常见到肖老师了。
　　远处有鸡鸣声穿透雾来，那声音先是往腹腔一缩，立刻就由低沉转向高亢悠长起来。我看见有几缕金光射进来，在白雾中格外耀眼。
　　“老师，太阳出来了，大雾要快散了。”
　　“是啊，大雾就要散了呢。”
　　他加快了脚步，有几根头发随风立起来。最后他在一座石板桥边停下了，桥下水声潺潺，无由来的使我心生慌乱。
　　“老师！”我突然用力喊道。
　　“小瑶，快去坐车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我泪眼婆娑的走向停在桥头休息的大巴车，回头想最后和老师道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青石板，桥下依旧水声潺潺。
　　“老师呢？”我怪道。
　　车却转眼驶了好远。
　　六

　　当时我并不知道肖老师在我去学校的前一天遭遇了意外，晚上失足跌进了河里，最后尸体都没被捞到。
　　我也不知道当天我下来的那辆首班大巴车因为大雾，撞上山壁出了车祸，无人生还。
　　我只知道当大雾散去，我的肖老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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