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叹

　　【壹】

　　深秋。

　　秋阳正好。洛阳城中的老树们正不停地落着焜黄的叶儿。

　　老人就着其中一棵树底，斜靠在貂皮躺椅上，看着那漫天飞扬的落叶，懒懒散散。

　　“你倒是画好没有？”他催促着旁人。那人右手执笔，正为难着，对着眼前的画作，却不知再如何落笔。

　　“难道孤形容得还不够明白吗？”老人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厉害了些。

　　“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画师样的人物听到，吓得手脚哆嗦，却是再怎么也画不下去了，将画笔一扔，急着叩头请罪。

　　“拿来与孤看！”他伸手，侍从将画取下递与他细看。

　　“哼哼……”他的鼻中冷不丁发出冷哼，吓得画师哆嗦都不敢了，只得保持着四肢跪地头朝下的姿势，大气不出。

　　“这身形……到是有几分相似了。”他较为满意的点点头：“孤还是记得的，那时候他大概有这么高……一定是比我还要高的，他喜欢穿素色的衣裳，虽然也算世家的后人却丝毫没有那些贵族的坏气性……唔，他有个爱好，就是种地……”

　　他的声音与那些秋叶一同卷入了秋风里，变得缥缈起来。

　　“孤说，你怎么还没画好他的眼睛呢？少了这一笔，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他嘀嘀咕咕的，捡起画师掉落在丛中的笔，自个儿认真的画了起来。

　　“便是这样的。”他言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光彩，明朗的光彩……那是孤第一回见到他，那个年轻人……那时候孤想，分崩离析的乱世里，怎么还会有那样明亮的眼眸呢？平静如水般，又蕴含了太多的波涛汹涌，着实让孤喜欢……其实那时候他已经征服了孤，为什么？他最后，还是没有同孤一起走啊……”

　　老人撅了噘嘴，不高兴了，仿佛小孩子发了脾气，想将笔扔下，又犹豫了片刻，终归还是拿起笔继续画着。

　　当那双眼睛画好后，时间仿佛倒退了十余年。

　　十年前的某一日，他亲自将五斤鸡舌香送往隆中，想见一见那个叫卧龙的人，不曾想竟那般好运气，去一次便见着了，人家刘备可还去了三次呢……

　　这么想来，一次就能轻易见到的人，从来也不在对方的宏图计划之列吧。

　　犹自想着，回想起建安十一年，自己与那位青年的声音还在耳畔。

　　“先生大才，为何不肯与我同归？”

　　那日他们相谈甚欢，也曾聊过许多的天下大势，叫卧龙的人让他迷惘了半生，也最终使得他的统一大计落空。过去的天下分崩离析，现在仍是，目前看来，收拾山河，比以往还要更难了许多。

　　“您忘记了吗？”

　　那时候的年轻人眉眼弯弯，带着笑意。

　　“我是徐州人。”

　　那笑意冷冷地，明亮的眼眸看着他，他有些发怵。

　　他差点落荒而逃，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在一个小年轻面前完全乱了分寸失了底气。而那年轻人说这话时语气淡淡，丝毫读不出恨意。

　　细雨打在窗沿，啪嗒啪嗒地，使他彻底失了神。

　　“那么，丞相的美意我便收下了。”

　　叫卧龙的年轻人将鸡舌香揽在怀里，向他致谢。

　　“你为什么知道我就是曹操？”他还是想问。

　　卧龙又笑了。此番的笑颜不再冰凉，有了些许温度。他容颜隽秀，语气铿锵道：“曹丞相是位绝世雄才，哪怕我再怎么不认同他，他也仍是这个时代的英雄。这一点，没人能够改变。而这样的光彩，我已从您的身上见到了。”

　　卧龙说着，揣着那袋鸡舌香，朝他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那日的风很清冷，雨亦是。

　　他站在原地看他远去的身影，脑海里仍回荡着他对他的评价，竟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伤心。

　　过了一年，他听闻刘备从隆中带走了卧龙，那夜他喝了许多酒，望着远方的圆月，就如望着那日卧龙离去的背影，一时怅然若失。

　　又过了一年，他在赤壁。漫天烽火中，他看到一柄羽扇轻摇，自在淡然的样子，像极了故人。仓皇奔逃的路上，那羽毛跟随他一路飘扬，终于落在他的衣襟时，便与他一起躲过了关羽的青龙偃月刀。

　　十多年后的洛阳城转眼下起了小雨。

　　众人急着为老人挡风遮雨，老人却不为所动。

　　他只觉那雨淅淅沥沥，动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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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蜀地大雨连绵下了三四日。

　　诸葛亮立在窗前，看这大雨瓢泼，往日的明月已被乌云尽数遮蔽，又多了几分清冷的意味。

　　早上还未出府门，就有人急匆匆来报说，北边的魏王死了。

　　彼时诸葛亮正晨起洗漱，闻言愣了一愣。

　　来人看军师表情微妙，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

　　——曹贼，是曹贼。

　　诸葛亮仍旧未有反应。洗脸水都还未干，顺着额头滑落下来，绕过短须，滴滴答答跌落在地，同屋外的风雨揉在了一起。

　　眼前劈过一道闪电，才亮了起来，又瞬间昏暗下去。

　　“知道了。”

　　诸葛亮回答。

　　语气平静得来人都不敢置信。

　　——这是平日的军师吗？那个整日视北边为死敌，一口一个曹贼的军师，现在曹操亡了，脸上却如何一点喜色都没有？

　　“今日我病了，便不去见主公了。”

　　他吩咐着，让人关紧了军师府的大门。

　　门外，噼噼啪啪的雨声正敲打着，来来回回在这十余年间徘徊飘荡。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股鸡舌香的味道。

　　诸葛亮回头，见到博山炉上氤氲袅袅，空气瞬间清甜了起来。

　　那是期盼能够同朝为臣的象征，亦是士子之间来往的美好见证。

　　十余年来，诸葛亮还是觉得这鸡舌香最好。

　　那人，却并不好。

　　第一次见他，还是在隆中。那时候自己不过二十六七，整日里锄田煮茶，闲散度日，等着一个能带走他的人。

　　于是他见到了那个人。

　　一个不那么想见的人。

　　只是他还依稀记得那人的样子。

　　已过中年，两鬓微霜。怎么，就那么的英气昂扬呢。那日细雨微濛，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身处梦中。来人行了礼，说替丞相曹操送贺礼来。

　　他问，我有何喜？要劳汉丞相遣人送礼。

　　来人狡黠，只说卧龙打开便知了。

　　鼓囊囊的锦袋，系紧了口子，一打开，扑面而来的鸡舌香。

　　他思忖，又笑了，笑意浅浅，不一会，感觉那人在直直盯着自己，他抬头，那人眼神热烈，有些痴迷。

　　他觉得好玩，又打趣说，看你也是个俊杰模样，如何安于在曹丞相身边做一个小小的传话侍从？

　　那人打着马虎，随即说，我既跟随于曹丞相，便忠于丞相一人，此乃为臣之道。

　　他笑意更欢，又说，连你一个小小侍从都知道忠心二字，曹丞相为何却不明了，反倒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行那篡逆之事呢？

　　胡言！

　　那人脸色微愠。

　　他摇摇扇子，笑而不语。

　　长久的沉默后，那人望了望飞溅进来的雨珠，终于又说，能否请先生同归许都。

　　扇子停滞了一下。

　　最终还是说，谢丞相好意。

　　那人讶异，何以知我是丞相？

　　他在心底叹了一句，何以这么多为什么？不过是你的声音，你的神采，你身上所发出的光亮和气宇……都不似一个小小的侍从罢了。

　　那人又有些高兴，说，卧龙，你是认可我的。

　　他回答，您本就不需要获得我的认可。更何况，您忘记了吗？

　　……我是徐州人。

　　那人本有些高兴的神采立刻顿住。

　　您是大汉丞相，还记得您的职责吗。便是终有一日要代汉自立，也请顾念天下万民。

　　他摇着扇子，脸上的笑意清冷了许多。

　　鸡舌香我收下了。来日我若与您站在了同一高处，便亲自来向您谢了今日的情谊。

　　莫要忘了。

　　他揣着香料，起身，那一刻猛然被香气环绕包围，似在云巅。眼前的人再也看不清楚，只记得那人玄色的衣裳，与自己的素裳形成鲜亮对比，就好似这黑白从此分明了，忠与奸划了泾渭，再不相往来。

　　之后怎么样了呢，诸葛亮也不太记得了。

　　依稀是那年赤壁，华容道上，他的视线跟随他到好远好远，终于看着他从关羽的刀下侥幸偷生，策马向北方奔驰而去。

　　心中那石头，也似落了地。

　　却又默然哀叹，此后，注定要生死争斗，一生一世也纠缠不清。

　　前夜的雨越下越大，终于在后半夜渐渐止住了。

　　诸葛亮一夜未眠，梦醒时发现现世已过去了十数载。待他再起身，北方已改了黄初元年。他在赶去主公登基典仪的路上，忽然想到从此也要改口称叫陛下。

　　于是他也成了大汉的丞相，彼时离上一任大汉丞相离去，也不过寥寥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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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洞来源于《诸葛亮集》曹操的“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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