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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金已经有好几周没有去医院看望外婆了。
昨晚在餐桌上,母亲为此数落了他几句。
他闷闷的放下了汤匙,答应明天就去一公里外的乡镇医院看望老太太。
金打定主意这次不会再听那些荒诞的故事。孔雀公主、魔法师巴林、龙的心……这些词汇让他心生厌恶。
不是不想见外婆,只是金实在受够了每次见面她都要讲的故事。
但他现在不得不在病房里与她浑浊无光的眼睛对视着。那里有着饱含祈求的眼神。
她缩在病床上,干枯的只剩一张皮。
金的眼眶一阵酸楚。
在他小时候,外婆是个瘦小而强健有力的妇人,抱着他走很远的路,去中心广场喂鸽子;也曾将他高架在肩上,好使他的视线能越过重重的人群看见街头艺人的表演。
而那段时间他确实对她的那些故事有过兴趣。
不,是很有兴趣。
他那时候最喜欢的故事是关于苹果的故事……
当然,依旧是她胡编乱造的。
听到外婆让他讲这个故事时,他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谁也不知道那树有多高,有多粗,看见树身的时候,人们常常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堵墙。树上结了一只苹果,苹果越长越大。树枝承受不住它的重量,眼看就要落地了,说时迟,那时快,“呼”得刮来一阵龙卷风,把苹果托住,缓缓放进了太平洋里。太平洋里的水立刻溢了出来,淹没了周边的小岛和渔民的屋棚。后来人们发现了这个巨大的带着丰沛甜味汁水的岛屿,就上去定居,饿了就用钻子钻开苹果皮,啃里面的果肉。人们开来了挖掘机,把果肉挖出来,运到陆地上去卖掉。逐渐的,苹果被吃得只剩下芯了,人们也离开了苹果岛。很多年后,苹果芯被泡烂在了太平洋里,太平洋的水有了股苹果味。美国人很聪明,他们把这水运回来,加上糖精,制成了一盒一盒的苹果汁。”
“你讲得很动听,我很喜欢。”
外婆说着,把瘦的竹签似的手指搭在他手臂上。
金没有说话,帮她把微微发凉的枯手放进被子,又掖了掖被角。
也许是外婆已经讲不动了,所以想听他复述,来怀念过去的时光。
幸好苹果虽然大,但故事比较短小。
金感叹着。
也幸好她没要求他讲孔雀公主。
孔雀公主采集清晨花瓣上的露水,倒进盲孩的眼睛里,盲孩重见光明。金小时候听了故事,想着是不是露水有亮眼的作用,也去效仿,眼睛受细菌感染发炎,又痒又疼。
但好运并不是总伴随着他的。
“现在我想听听神秘朋友的故事。”
外婆说,她闭上了眼睛,仅剩的几根稀疏的睫毛,滑稽的颤了颤。
哈,神秘朋友,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人,总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开玩笑的吧!
小时候他也曾傻兮兮的盼望过“神秘朋友”赶走那些往他水杯里吐口水的坏小子。后来发现还是自己跟他们干一架来得更妥当。
因为“神秘朋友”从来没出现过。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朋友。
如果说孔雀公主给金的眼睛带来了伤害,那神秘朋友就真真切切伤害到了金的感情。
“......”
“......后来,您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神秘朋友。”
金舒了口气,畅快的向后靠去,医院的硬座椅狠狠的硌了他的背:
终于讲完了。
他想。等她吃完晚饭,我就能离开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今天像是缠住了他一样。
她认为这个神秘朋友的故事他讲得不好,非得要他读一本日记。
“听您自己写的东西,不会觉得尴尬吗?”金做着无奈的挣扎。
静默一阵子后,金妥协了。
他取出外婆床头的日记本,叹息着。
在他还不会读写的时候,这不起眼的黑色封皮下,外婆画的各式各样的小插图,让他非常喜欢。
直到去市中心念书回来的某一天,他第一次觉得这上面的插图是多么简陋,而故事是多么拙劣。
多年过去,这还是金头一回再翻开这个本子,他找到《神秘朋友》这一页,念了起来:
(“第一次见他,我可能还不到三岁。中午我父亲哄我入睡后,外出不归。等我醒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单独在家里待过。
我从沙发上跳下来,不会穿鞋,白色的长筒袜踩在地上。
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边哭边呼唤着父亲跑了出去。然后就碰到了他。
年代太久远,我已记不清他当时的样子,只记得他是个高大沉默的人。
他把我架在肩头,好高好高,我伸出手就能揪到路边的香樟树上的叶子。我有些害怕。我清晰的记得我的脏袜子在他衣服留了几个灰尘的印。
我被他送回了家。”)
简直漏洞百出!
金很想立刻合上本子。
小孩遇到陌生人后一般都会逃开吧?
他偏头看了外婆一眼,发现老太太仰着头,微微眯着眼,松垮垮的嘴角上带着一丝满足。
翻过第二页,不出所料的,上面粘着半片熟悉的香樟树叶,跟她本人一样干枯。
三四岁的时候,这片叶子在他眼里是那么大,粘得又那么紧。
他小手痒痒极了,抠来抠去半天,没抠下来,反而把叶子扯烂了。
外婆看见了,叹息着将笔记本关进抽屉,把金抱在腿上,给他讲神秘朋友的故事。
神秘朋友有一天会来找我吗?
听完后,小小的金这样问道。
外婆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不记得了。
(“第二次见到他是好几年后。
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必须走夜路了。没有光的夜晚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我想起了姐姐给我讲的那些关于咀嚼尸体的恐怖故事。
路边有人叫我,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我想要奔跑却两腿发软,不敢迈步。
陌生人把我拖进一个废弃的小巷,到处都是瓦砾钉子和一些我看不清的建材。
我遇上了真正的恐怖故事。
神秘朋友再次出现了,像是在巷子口等着我一样。
即使上一次他送我回家的时候,我还很小,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他嘴边叼着的香烟燃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我看见这么点儿火星,心里不再有任何恐惧。
他疾步过来,拿着什么东西狠狠打倒了掐住我脖子的人。
我的神秘朋友。
他救了我。”)
外婆不安的在床上翻了个身。
“您想坐起来吗?”金放下日记,体贴的问。
“谢谢。”她把手伸给金。
金小心的托着她坐起来,把枕头立起来放在她的背后。
天哪,她真瘦。
一个坐起来的动作已经让她气喘吁吁了。
金一直等她平复下来,才开始继续念:
(“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我竟然没有和他有任何交谈。
我想,如果下一次他再出现的话,我就跟他说话。
要问他什么呢?
‘你是从哪里来的?’
还是......
‘你叫什么?’
‘......’
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思考着。”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准备去参加一个面试,那时候南路两边还有大片的农田和乡村。车站只有一个简单的站牌,也只经过23路公交。雪很大,路面上结满了冰。我在站牌边的树下撑着伞瑟瑟发抖,黑皮鞋里是泥水,丝袜全沾在腿上。我现在清楚的记得当时是6点52分,而班车本该在半小时之前就到的。大雪之中,没有一辆车经过这里。大概7点的时候,有辆摩托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不是什么漂亮的机车,就是辆摩托,钉着小小的,黄色的牌照。
451208.
车牌是451208,只看了一次就记住了。后来我去查过,发现根本没有这个车牌号。
神秘朋友一脚撑在地面,红色的塑料雨披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我立刻感觉是他。
他递给我一张深紫色的雨披。我套在身上,上了车。
‘我去北门口......’我说。
回应我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隔着湿漉漉的雨披抱住他的腰,想把脸贴上他的背,但是又怕弄花了妆。
时间被不断的拉长了。
风声不知道在耳边喧嚣了多久。
但对我而言风是静止的。
是安静的,是可忽略的。
一切都新鲜曼妙又理所当然,湿袜子也不那么难受了。
我本该和他说话的,但我忘记了。
我真真切切的忘记了。
像一场梦。
当然那天的面试我还是失败了。
我头天晚上没有睡着,上了场又太紧张。
回家以后,我打开电视,地方台正在播新闻,我看了几分钟就关上了,因为满脑子都是神秘朋友。
下次我一定要和他讲话。
第四次见他,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东西。过斑马线的时候孩子手中的气球飞走了。一忽儿就缩成一个小点。孩子大哭起来。而我已经疲累到无论是训斥还是安慰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了。突然感觉到手里重量一轻,转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自然的从我手里接过孩子,手上牵着一只跟刚才一样的绿色气球。我不确定是不是刚才飞走的那一只。孩子立刻就不再哭闹了。
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不由自主的像老朋友那样和他抱怨起了天气和丈夫。
我告诉他我的孩子是个小调皮精,总把脏袜子藏在床底下,欺负家里的小狗,拧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我一个人怎么都管不住。
告诉他这孩子有多么依恋我,像‘妈妈的小尾巴’一样整天跟在我身后。
自顾自的,絮絮叨叨说着。
他从不回答,但我知道他一定很耐心的听着。
他总是这样。
从不和我说话,却又对我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我现在非常希望能听到他和我说话。”
外婆浑浊的眼珠里滚动着晶莹的光。
金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她的床边。
“我已经病成这样了......”她哽咽着。
“您肯定会好起来的,”金连忙安慰,“活到......两百岁!再见到他的机会还多得很!等下次您再遇上什么小麻烦。”
金安抚了一阵子,他的外婆像小孩一样,没一会儿就雨过天晴了。
“还有一次我没在本子上记。”她说。
金点头表示他在听。
“也是在医院里。”她抬眼环视四周。
“你母亲出生第二天的时候,有天晚上他来过。那会儿我想去厕所,但是下不来床,实在太痛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按铃叫护士,但是没有人来。邻床的产妇正好被送进了产房,她的家属也都跟着去了。然后神秘朋友出现了,他很轻柔的抱我去了厕所,”外婆淡淡的笑,“我当时还挺不好意思的,出了不少汗。病床上都湿漉漉的。你接着念吧。”
金照做。
(“再次见到神秘朋友,是在一个空军飞行员的葬礼上。飞行员是在表演特技时出事故死去的。全镇的人都来吊唁他,人们觉得他是小镇的骄傲。
葬礼举行到一半就下起了毛毛雨。
于是我拿伞去找我的丈夫,他那几天有些感冒,我不想让他淋雨。而且他一吃感冒药就犯困,葬礼那天我也没给他吃。
葬礼上人太多了。
等我走到丈夫身边时,发现神秘朋友把自己的伞撑了一半给他。
我真心诚意的向这个撑着伞的高大男人道谢。
他用一种温柔而悲伤的眼神看我。
对于他不回答我,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可我还是希望他能跟我说话。”)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金随便的翻着日记本,外婆愣愣的看着窗外,不知沉入了什么样的思绪。
“是外公的朋友吗?”金问道。
“什么?”外婆缓慢的回过头。
“那个死去的飞行员,”金耸耸肩,“是外公的朋友吗?我记得外公以前也是空军来着。”
这时护士送来了晚餐,金服侍着外婆吃完,看她躺下之后才离开。
周末的清晨金起得很早,在街边特意买了几支康乃馨。
刚来到病房,外婆就从昏睡中悠悠转醒。
“你也带了花。”她对金微笑了。
这时金才发现她病床边的柜子上也有花。
是一朵玫瑰。
梗子不长,它被浸在外婆的水杯里。
颜色白得让人心碎。
“这朵小的是哪里来的?”金走过去,捻起来,心里升腾起古怪的感觉。
怎么能泡在水杯里呢。
一会儿老太太喝水怎么办。
她神秘一笑,答非所问:“他昨晚来过了。”
“谁?谁来过?”问出这句话后,又看看那朵孤零零的花,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你......那个神秘朋友?”
她点点头,脸上有种奇异的华彩。
“他这次又做什么了?”金替她调慢了输液器,以防她心脏承受吃力。
“他和我说话了。”
“唔。”金说。
她闭上眼睛一会儿,然后又睁开。
“他带来了花,和我说了话,还给了我一个吻。”
“他的胡茬很硬,嘴唇发凉......现在回忆起来,好像很熟悉,但是又很遥远。”
她细微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嘶嘶”的金属质感,迷幻得让金有点晕头转向了。
“他和您说了什么?”金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说了‘你好’,然后叫了我的名字。”外婆用一种复杂的语气说。
金不知道她这是满足于神秘人和她说话了呢,还是不满足于神秘人只和她说了这一句话。
“他的声音没有我想象中的浑厚,听起来比他的外表年轻。他的语气就好像他是脚下的大地,可以容纳我的一切。
“我陷进温暖干燥的泥土了。”
“70年了,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温暖干燥的泥土,这个说法让金的心里有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他到走廊里给父母打了电话,让他们不要管炖菜汤了,现在就过来。
傍晚时分,外婆去世了。
母亲悲痛的不能自已,父亲忙着葬礼的事。
金回老宅去整理外婆的旧物。
大多数按照母亲的嘱咐烧掉了。
那个日记本,金思索再三,还是挑了出来。
夜晚躺在外婆生前常睡的大床上。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翻看过医院的访客记录,那天除了自己和父母,没有人来看望外婆。
那么。
外婆杯子里的白玫瑰是谁送的。
金打开台灯,拿出日记,发现在上次《神秘朋友》故事结束的地方又多了几行新的笔迹。
大概是他上次走后外婆添上去的。
(“我已经老了。毛孔里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无论什么样的语言,从我褪色的嘴里说出来都不会动听。
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能做什么呢?
回忆。
只有回忆。”)
也许有一天,神秘朋友会回来,带走这本关于他的日记。
不,也许他已经来过,看见了外婆的愿望,才带来了鲜花和吻。
最终,金起床走到书桌边,在日记上替外婆记下了她最后一次见到神秘朋友的情形。
然后呜咽着回到第一页,用食指描摹上面的插图,重读了上面的每一个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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