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男

　　徐已在院子外面哭嚎良久，终于把人喊了出来。他看白及裹得严实，问：“你怎么才来？”

　　齐攸宁没回答，只缩了下脖子挡风。

　　天色已晚，东市街上虽没几处人家亮灯，二楼红灯笼却全部点燃，连成一条红线，远看仿若月老红桥，隐隐照亮街道，只待有情人相遇。

　　有情人没有，徐已那帮糙汉弟兄裹得严实，仍冻的哆嗦，蹲在红灯笼旁等着他们，一见他带人过来，埋怨道：“徐已，你今天给那马夫酒了么？怎么这么久也没出马？”

　　徐已顶着张吓人白脸，紧紧衣领看了看街口，骂道：“老不死的！我今天买了两坛桂花酒送去，就指望他早点出棚，他该不是喝睡过去，忘了驾马？”

　　“那怎么办？我们不会在这冻一夜吧。”

　　徐已也不清楚，满怀抱怨没处发，一瞅旁边懦嗦着的白及，抬腿冲他踢过去，还没踢上，被旁边的瘦高个儿拦住。不由吃了一惊：“二牛，你要帮他？”

　　二牛不住摇头，伸手指了指街口。

　　东市最深处，幽幽冒着两盏荧光，踢踏马蹄与悦耳铜铃声落在空荡街巷，暗暗奏了只安魂曲，城区中央的钟鼓楼适时敲响，匿在夜色深处，环绕半山回荡许久。

　　两匹赤色巨马悠悠走来，拉着身后那个长长的……车厢。

　　车厢约有四丈长，亦或是五丈，轻木所筑，轻铁为底，车底六对车轮，轮|盘巨大，多根辐辏间有类似车辋的木质品加以固定，三十跟辐条上，每隔五根挂一铜制铃铛，行走间，铃声清脆而不扰人。夜风阵阵，车窗旁覆着暗紫色车帘，随风舞动偶会露出车厢内的较为简洁的打扮。

　　齐攸宁没来及细看，驾马车的老酒鬼带着他的小孙子坐在马车前，停在徐已面前。

　　老酒夫通红脸打了个嗝儿，酒气冲天问：“上、上车？”

　　徐已瞧他醉的不成样子，跟头牛般鼻子出气，狠狠点头。

　　旁边的小孙子大半夜流着口水，咬着块状似老虎的糖糕，伸出手指数了数，把棉袄里面的兜肚钱袋冲他们一摆，道：“八个人，八文钱。”

　　徐已又用鼻子出了口气，愤愤扔给他八文钱，暗骂一句“喝了我的酒还问我要钱，真是不要脸”，带着其余人上了车。

　　马车太长太大，等八人走到车后打开车门时，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

　　.

　　车内设施相对简单，两边长椅对称，一左一右约可坐三四十人。长椅右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脸色煞白，比徐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已瞧了那对夫妇一眼，显然是被那两张白脸吓到，忙退到队伍最后。齐攸宁和二牛被顶到前面，为维持车子平衡，正好坐在夫妇对面。

　　其余人紧跟其后，很快也上了车。车门一闭，车厢里不久便暖和起来。

　　车前小孩含着糖糕，从前门瞧了一眼，问身旁马夫：“爷爷，上客了，还要先容云城物景么？”

　　老酒鬼喝了口酒，脸上红了几分，跟着回头看看车厢，嘀咕道：“都是些云城老户，哪有客家。”说着随手抹掉孙子下巴上的口水，“不过，你要是想说就说吧。”

　　语毕，老酒鬼呵口热气，搓搓手，挥鞭重新上路。小孩砸吧糖糕，软软的从口袋里拿出本小图册，借着月色吭哧道：

　　“云城、云城风景甲天下，五山、山……嗯不对……三水一美人……”

　　身旁几个少年一听小孩开始结巴，倒在椅子上道，“老天爷！怎么还说？我都快会背了！”

　　齐攸宁听得有意思，转头问身旁也有些不耐的二牛，“怎么，你也会背？”

　　二牛忙直身到：“当然！这几句云城谁不知道？云城风光甲天下，五山三水一美人——五山分别为凶险奇雄之浮山，幽静俊美之四明山，悠久怪异之坟山，秀丽云海之金娥山，风水传言之龙虎山。这五座山，以浮山为首，其余四座分开两旁，远远一看竟如人之五指，雄伟异常。”

　　“三水是指冰湖，玉湖，钓湖。冰湖只在冬日结冰，其他季节与寻常碧湖无异。湖水浩瀚如海，盛有鱼虾，每到冬季，湖水表面会结上三尺多的厚冰，每一小块都可载一百多人的重量，因而每年春节，冰湖老松旁都会有烟火舞龙盛宴，云城二十万人到场，热闹非凡！”

　　“玉湖在云城正中央，湖底分为六彩，因时而变。从子时初始，按赤橙黄青蓝紫顺序，每隔两个时辰就会变幻一次。至于钓湖——”

　　二牛突然一笑：“这钓湖除了我们还有谁清楚！娘就靠着钓湖吃饭，捕鱼捉虾全在钓湖，那里的鱼虾，简直是肥美的过头！”

　　他越说越兴奋，一旁的紫袄少年不屑瞥他，接过话，“你这人除了吃吃喝喝还能知道什么？鱼虾再好，吃到你身上了？不全在你大哥肚子里！就你自个儿瞧瞧你胸前那几根戳死人的骨头，尖的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西北大饥|荒逃过来！”

　　紫衣少年摇头撇嘴，见二牛想反驳，不留空隙道：“要我说，咱们云城什么好？那还得是金娥山的仙子美婢！八位仙子十三位美婢，个个赛过西施！我告诉你们，昨日月圆，我专门到金娥山底蹲点，知道我瞧见什么了——”

　　他刻意顿了下，旁边几个人显然听他吹嘘不少次，一脸泛泛，只剩齐攸宁有些感兴趣的看他，紫衣少年得到应和，干脆探过身子，对着齐攸宁一人道：“——我见到传说中的第十美婢夏荷！啧啧，那身材！那模样！那小腰小腿小胳膊！啧啧！”

　　齐攸宁对他的“啧啧”美人没什么概念，想要想象也没个样板，那人看出来了，又道：“想不到吧！就说你们家隔壁，隔壁那谁来着——”

　　二牛忙道：“翠花。”

　　“——对！翠花！可比那翠花好看百倍！”

　　二牛不服气，嘟囔一句：“我觉着翠花挺好的。”

　　齐攸宁生平见了不少美人，听他们这般吹嘘，扯着嘴角道，“哦，怪不得是五山三水一美人，美成这样，勉强也能算独一无二。”

　　紫衣少年本就满脸兴奋，闻言一愣怪异的看他，明显“这人怎么不说一声就抽风”的神情。于是，齐攸宁的笑扯了半天只是停在原处。

　　二牛眨眨眼，满面不可思议，最后竟是啼笑道：“白及，你说什么呢！五山三水一美人的美人又不是指金娥山！”

　　紫衣少年跟着摇头，过了会儿倒是做出理解状，“也是，金娥山仙子美人确实人间少有，你一时错意也能理解！想来云城女子近十万，清秀妩媚温柔艳丽，姿色动人各有千秋，不过，加起来也比不上金娥山一名仙子——”

　　紫衣少年又停住一瞬，没等他接口，二牛紧跟道：

　　“金娥美人二十一，难及城主笑三分。”

　　……

　　说到这，众人想起城主上一次笑还是两年前回城的时候，不禁憾然叹气，同紫衣少年一块陷入沉寂。

　　马车一路颠簸，车帘外的红灯美景绵延不断，照亮行路。齐攸宁没见过他这位叔叔，被这么一比较更是想象不出。
　　那边的小孩吭哧几遍，还在冰湖的烟火盛宴上咬文嚼字。他耐心等了会，听小孩儿在那个“浩瀚”的“瀚”字上纠结许久还是没下定主意，忍不住提了一嘴。

　　那小孩也不理他，忒自念叨。齐攸宁被忽视却只笑笑，顺带将目光放在面前那对夫妻身上。

　　这对夫妻面容惨白，全身的穿着都有些鼓囊，像在厚重衣服里塞了些东西般。

　　前面马夫突喊了声：“五山上坡。”

　　马车猛地颠簸下，那对夫妻身子不稳，衣袖处空空晃荡，不小心露出一截白色里衣，亦或是……绷带。

　　绷带？

　　微微蹙眉，齐攸宁顺着拐弯方向弯下腰，视线从那截绷带扫过去。绷带深处依稀有些血迹，还未看清，马车又一颠簸，宽大袖口将那截绷带牢牢遮住。

　　好好的云城百姓，胳膊怎么伤的那么重？

　　打架？

　　遇袭？

　　还是误伤？

　　齐攸宁瞟了二人一眼，看他们眸子无神，身子虚薄，如行尸走肉般随马车晃悠，又是皱眉，这种神态他太实在清楚：

　　自杀未遂，了无生意，想死却不知道死在哪的人，齐攸宁生前见过太多。

　　所以，大半夜的，这些寻死人要去哪儿？

　　正想着，前方马夫喊了声：“坟山。”

　　声音刚落，巨马缓缓慢下步子，过了会儿才止住，惨白夫妻没什么反应，待车停住，马夫又喊了句“坟山”。

　　车旁的男人怔了下，眼睛虚晃一眨，对着马夫“哦”了声，也没说话，扶着旁边依旧愣神的妻子，虚弱颤抖的下了车。

　　等人下去后，坐车子最外面的徐已暗骂：“晦气！”，忙跑到车子最里面落座。

　　车门关合前，那对夫妻晃悠悠的袖子被夜风吹起，依稀露出点鼓肿的手臂，似乎还在渗血。

　　车又开始走起来，齐攸宁问身边的二牛：

　　“最近，云城死了几位年轻人？”

　　二牛暗暗瞧了对面突然僵脸的徐已，用胳膊肘捣了捣齐攸宁，没敢开口。

　　先前那位紫衣少年不怕徐已，闻言倒是有几分新奇的看了看他，笑道：“这话你是说给谁听的？”

　　齐攸宁不明所以。

　　那少年又道：“谁不知道，这段时间云城闹的最大的不就是秦玉灵的死案。说是自杀，谁知道呢？出一趟远门回来就自杀，指不定是被哪个男人占了便宜，羞的没脸见人才死的！”

　　徐已那张白脸闻言又白了点，一双手紧紧攥住，却没说话。

　　“白及，我就奇了，你说这西域能有什么珍宝？不就几只蚕吗，怎么就吸引了那么些人过去。”

　　西域产蚕，经历卵、幼虫、蛹、成虫四段发育，蚕茧取丝可制衣，蚕茧煮汤治消渴，蚕茧做被可安眠。小小一只蚕用处极大，这些不养蚕的少年不懂也正常。

　　外面有一个褐色棉袄少年听的兴致勃勃，突然接话：“赤小豆，这你就不懂了！西域那帮男的，这里，”他伸出手指向下粗俗的比划几下，“——特别大！哈哈！”

　　“够了！”徐已突然站起来，吼了声，“我说过我喜欢秦玉灵吗？！不过送她件簪子，能有什么！你们出去问问，拿我簪子的姑娘海了去了，她算什么！”

　　徐已一张脸青白的吓人，白|粉随着他的吼叫扑簌簌往下掉，“她自己想要挣钱，孤身去西域进货，也不知沾了什么玩意回来就自杀！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云城人这么多，她想死就死，没人为她伤心！”

　　褐袄少年闻言嘲笑，“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说？人父母都下车上坟了你才敢吱声，算什么男人！”

　　“男人？”徐已青着张脸，撸起袖子就要打，“李序富，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男人！”

　　齐攸宁在一边正看的精神，等人快要打起来了才上手来拉，人还没拉住，前面那位小孙子说了句：“龙虎山到了。”

　　马车慢慢停下，剑拔弩张的氛围瞬时松下来，靠近车门的几个男孩叹口气，嘀咕着：“又来了，又来了，天天闹也不嫌烦。”抓紧时间开门下车。

　　徐已和李序富互瞪一眼，放下袖子跟着下去。

　　临走前，齐攸宁问马夫：“经常有人晚上去坟山么？”

　　老马夫醉脸通红，打了个饱嗝，眯眼摇头：“以前是没有过，不过这段时间倒是出现过一次。”

　　齐攸宁还没问是谁，徐已拉着他胳膊骂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赶快下车！”

　　老马夫瞥着他俩笑笑，没继续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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