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最近有点怪

　　连日下了好几天的雨，天跟漏了似的。街上小摊大多都收了，人们在道旁店内避雨，雨滴打在门边，湿润润的。

　　泥泞的石板路上，尹络打开一把桐油伞。古旧的颜色压着红，伞面低着，没人能看见他的脸。

　　雨线由伞缘拉至地面，滴滴答答地溅湿了他的裤腿，印出深红。

　　在雨中又站了会儿，身旁的客栈中出来了个身影。尹络眼皮都没抬，听见人出来了就兀自走在前头。

　　周珏也撑开伞，跟在他身后，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

　　自前些天周珏直接对尹络拔剑相向后，两人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没过两天，陈安又突然被天门宗召回，三个人只剩下两个。

　　最不对付的两个。

　　没了陈安在中间调和，两人干脆话也不多说一句，已经到了比起敌人稍微好点的地步。

　　周珏撑着伞走在雨中，眉眼比雨还要凉上几分。

　　尹络就在不远处，他身着一身红，暗黄色的桐油伞和整座灰扑扑的城都没能压住那抹亮色。他不挑好路走，专往浅浅的水洼里踩，踩起朵朵水花，把裤腿都打湿，紧贴在白皙的小腿上。

　　周珏眉头隆起，移开眼。

　　今天一如既往的顺利。回到客栈，尹络把伞给了店小二就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把自己弄干后，尹络坐在窗边，拿出了一个小瓶。小瓶拇指大小，玲珑剔透，里面是鲜红澄澈的液体。他用食指拨弄着小瓶，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格愣”声。

　　经过这么几天，茶厝城内的感染者已经差不多没了，这两日通常是逛了大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感染的。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尹络当然不会跟着周珏一起走。

　　他打算好了，今晚就把筇炉偷过来，回合欢宗找宗主帮忙解决后，再把东西换回来，来回应该不过三天。这之后，他就彻底跟周珏一拍两散，再不在他那儿找气受。

　　尹络站起身，窗外街道上，周珏撑着伞正往客栈这儿来。

　　他立刻跑到门边打开门，周珏的房门正对着他的。他打开瓶子，在指尖沾了一滴，像指尖的一滴血。尹络指尖轻捻，一缕淡红色的雾气就渗入了周珏房门的门缝。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关上门，回到窗边坐下的时候正听到周珏上楼的声音。尹络掩不住的得意，只要一滴，就可让周珏感官迟滞，这样他晚上正经出手的时候才能更顺利。

　　窗外雨还在哗哗下着，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刮进来的明明是潮湿的冷风，尹络却觉得身体有些热热的。他一愣，忙在脑中默念法诀，但那奇怪的热却并没散去。他忐忑地等了会儿，这次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浑身滚烫得似乎血液都沸腾，只是不温不火地微微热着。

　　尹络怀疑地摸摸自己的额头，难道他还能被雨淋得发烧了不成？他捧着晕乎乎的脑袋来到床边，躺到。身体仿佛坠入了云中，尹络迷迷糊糊感觉自己飘飘的，难不成刚刚他操作失误自己中了那药不成。

　　还没来得及深究，无边的黑暗就席卷而来。

　　雨一直下到夜里。尹络房内黑漆漆的，仅窗边一点亮光照出他的样子。他一只手搭在床外，手腕露在袖子外。

　　空气潮湿阴冷，尹络却觉得浑身冒汗。他不安地翻了个身，没多久，又翻了回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安分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折磨。

　　他滚烫的脸挨着枕头，呼吸渐渐粗重。一头长发也被他滚得乱蓬蓬的，细细碎碎扭曲着贴在他颊边。

　　昏睡中，尹络感觉身体不知何处升腾起某种隐秘的渴望，他像蛇那样扭动着，去蹭凉凉的被子，皮肤上的轻微的摩擦带来的舒缓聊胜于无。

　　“唔……”他紧紧皱着眉头，埋藏在体内已久的天然欲|望一经发作，便好似没完没了，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骨头。

　　窗户被风吹动，雨丝飘进来，与之出现的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他满身雨水，凉凉的潮气附着在他身上。他缓步走向床上不安分的人影，一步一个湿脚印。

　　他在床前停下，半蹲下|身与尹络的头部保持水平。

　　尹络的后脑勺对着他，他把手搭在他肩上，极轻地把人扳了过来。入眼是他一张满是不满的脸，在一片昏暗中，也依稀可辨他殷红的脸色。

　　他的手很凉，尹络不自禁地凑过去。黑影一顿，从鼻腔发出一声略带欢愉的气声。尹络哼哼唧唧地往他的方向蹭，他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个小药丸，手指轻轻打开尹络的唇，抵入药丸。

　　药丸滑入喉间，尹络被呛得咳嗽，可终究是没醒来。他安静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稳。

　　黑影依旧蹲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带着眷恋与爱抚的意味。他解开他的发，把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一下一下整理好，动作轻缓，又小心翼翼。

　　最后，他牵过尹络的手，用唇碰了碰他温热的指尖。

　　再之后，消失在夜雨中。

　　修炼中的周珏突地睁开眼，窗扉撞击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明显。他起身走出房门，在尹络门前停住。

　　“尹络。”他低声叫道。

　　没有回应。

　　周珏紧锁着眉，手按在门上，略一迟疑打开了门。

　　房内，尹络侧躺在床上。长而卷曲的头发藤蔓一样盖在身上，半张脸被发丝朦朦胧胧地遮住，他极其缓慢地半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就像天门宗内那片仙湖，永远是波光粼粼的，跃动着阳光。

　　周珏一时有些愣。下一刻，尹络伸了个懒腰，慵懒地翻过身去，露出一截细腰。白皙光滑，像白天那被雨水打湿的小腿一样。

　　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随后像受到惊吓般猛地关上房门，逃回自己的房间。

　　…

　　尹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睁开眼时已经是后半夜。他眨眨眼，看见地上投射进来的月光，猛地坐起来。他还没干正事儿！他从床上爬起来，把一头散发整理好，一看窗外，雨都停了。

　　他不知道睡去前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也没时间细究。天过不久就要亮了，要是再不抓紧时间就没机会了，他可不想再跟周珏耗一周。

　　手里攥着小瓶，尹络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停在周珏门前。他把瓶中的液体全部倒在手心，鲜红的液体沿着掌纹往外扩散，形成网状。手缓缓握起，尹络把拳心对准门缝，五指迅速张开，大片深红的雾气通通涌入门内。

　　这用量，即便是师父猝不及防中这么一招，也会受到影响。尹络完全有信心，这药对付天门宗一个弟子绰绰有余。

　　在门边焦急地等了会儿，确认药性发作后，尹络慢慢地推开门。

　　门内漆黑一片，周珏靠在椅子上，头部低垂。尹络这么一番动静都没惊动他，看来果然是中招了。即便是打不过又怎么样，别的招照样有办法治你！他在心里恨恨地想。等解了毒，他脑子有问题才继续跟着周珏满世界为他当牛做马的匡扶正义。

　　天边微微亮，照亮周珏。他身侧的袋子在尹络眼里仿佛会发光，里面就是筇炉。他强忍着兴奋凑上前去，对着周珏伸出了手。

　　手还没碰到袋子，就被一只手给紧紧抓住。尹络抬头，周珏一双冷冷的眼睛正看着他！他几乎要尖叫出声，兔子似的蹬腿要逃开。手却被周珏死死抓着，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他的话直掉冰渣子。

　　尹络心跳如擂，“我……我想叫你起来来着，但是看你坐在这儿，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我……”

　　周珏眼皮都没动一下，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在他冷漠的目光下，尹络觉得自己仿佛都不该喘气儿。他的余光瞥见近在咫尺的袋子，一咬牙，甩袖，袖间散出红雾，直冲入周珏的鼻腔。

　　他猝不及防，手一软，跪倒在地。趁此机会，尹络一把夺下他腰间的袋子，对着瘫倒在地的周珏留下一句：“过两天就还你！”说完抱着袋子就跑。

　　然而还没跑出几步，一把剑就直直射过来，穿透他身边的木门，与他的脖颈近在咫尺。尹络僵硬地扭过头，和周珏野兽般鲜红的目光对上。

　　“给我。”他声音低沉得几乎嘶哑。

　　尹络不甘心地把东西还给他，被他这幅样子吓到，不大敢说话。

　　果然手里藏的那点儿还是不够，周珏这么快就摆脱了，他现在要是气急，凭他的修为，不说制服他，杀了他都行。尹络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凉的。

　　他连连后退几步，在周珏爆发之前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心里打算着要是周珏要冲进来杀他，他就跟他拼了。他把一堆瓶瓶罐罐都藏在袖子里，各种各样的药，他不知道周珏是怎么躲过那么大剂量的迷药的，难不成他未卜先知？尹络也不惧他，他手里还有毒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总出去，他就不信拖不住周珏。

　　可是等了半晌，周珏都没有进来。一直到天亮，尹络恍恍惚惚地听到了下楼的声音。他迟疑地出门去看，周珏的房门紧闭着。接着下楼，他正站在楼梯拐角处，一双眼睛闪着凛凛寒光。尹络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就要退回去。

　　却听周珏道：“下来。”

　　尹络心里斗争了一会儿，慢慢地往他那儿挪。在快要到周珏跟前的时候，周珏转身往大堂走，似乎是没打算在这儿跟他算账。

　　尹络心里一轻，步子快了些。却没想到在他离周珏三步之遥的时候，周珏突地转身，拉住了尹络的手腕。尹络只觉手腕一阵刺痛，那痛强烈得他整条手臂都不禁抽搐。

　　他痛呼一声，抽回自己的手，只见手腕上多了个细细的半圆银环，一端刺入了手腕里，手腕里的血肉都感受到了那金属的寒意。

　　尹络苍白了脸色：“这是什么？”

　　周珏勾起一边唇角，“自然也是你惦记的天门宗法器。”

　　“我没想偷走它占为己有！我过两天就还给你！”

　　周珏却面露嘲讽，转身自顾自往前走，不再理他。

　　尹络气不过，追上前去，在即将抓到周珏的时候，手腕突然剧烈地疼痛。尹络抱着自己的手蹲下，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他恶狠狠的瞪着周珏，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周珏已经死了几百遍了。

　　“还有，不要离我太远，不然手又疼了可不能怪我。”

　　尹络的心沉到谷底，这么说来，他连放弃一切回合欢宗都不行了？各种打击间，他没注意周珏已经出了客栈。不一会儿，手腕上又传来痛感，而且越来越强烈。

　　他深吸口气，忍着心里的屈辱跟上去。

　　接下来两天，尹络觉得自己活得跟个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周珏去哪他就得去哪，不然遭罪的就是他自己。他好像成了被周珏操控的傀儡，自己的一点儿意识都不能拥有，全在为周珏做事。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委屈地想起师父，早知道他不该下山的。师父说的都是对的，山下都是危险，他那点小聪明根本玩不过别人。或许他应该一开始就跟师父坦白，不逞强了。现在倒好，他进退两难，回都回不去了。想到这里，尹络就不禁想哭，一半是因为想师父，一半是因为该死的周珏。

　　茶厝县的魔毒已经清理完毕，尹络跟着周珏往另一个地方转移。路上却突然遇到了个大麻烦——一只上千年的妖物。

　　那是一处幽寂的山林，人烟稀少。尹络虚弱地靠在树上，胸腔里针扎似的疼。他被那妖物一翅膀扇飞，连靠近都做不到。那妖物好不容易遇到两个道行不错的，怎肯轻易放过。尹络好解决，周珏的剑法却难缠。

　　它引颈尖啸，锋利的喙趁着周珏剑法的空隙刺向他。尹络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他讨厌周珏，但是没想让他真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突然从林中窜出来，飞向那妖物，不过瞬间，那妖物的脖颈就被寒光斩断。腥臭的热血喷洒一地，头颅砸到了周珏身上，让他看起来像被血糊住。

　　寒光折返飞回，尹络看到一个黑衣青年抬手接住了它。那青年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却又笑着，平添了温和，将他整个人的气质中和得刚刚好。

　　青年径直走向他，尹络望着他出神。

　　他伸出手：“我叫景翎。”

　　他笑着，明明是阴森森的林间，尹络却感觉自己见到了太阳，照射在自己身上。

　　鬼使神差地，尹络伸出自己的手，搭在了景翎的手上。他即刻握住，温暖而干燥的手掌包住了他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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