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再见成往

　　一年一度决定每个莘莘学子人生未来的六月份高考，伴随着夏风里的知了声，终是来临了。
　　每个人都暂时收起了喜怒哀乐，迎接这个重要的日子。
　　餐桌上包子油条，豆浆小米粥，面包水果，中式西式，应有尽有。
　　夏天拉开凳子，战战兢兢地坐下，“不用这么夸张的，随便吃点就行了”。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夏妈妈语调没有起伏变化地说道，听来尤为别扭。
　　“妈，您好好说话不行吗”？
　　“专家说了，考试之前一定要保证情绪的平复，不能有任何的波动”，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夏爸爸也点头以示赞同，“开考之前，先做十次深呼吸”，亲身示教，“像这样，呼气吸气”。
　　夏天敷衍的做了两下，旁边一直捂着嘴不说话的夏文，实在难以忽略，“你这又是什么专家说的”？
　　“姐，我怕我一说话，惹你生气，影响你考试的情绪”，说完，又紧紧地捂住了。
　　夏天如坐针毡的吃完了人生中最丰盛的一顿早餐，挑了几样平日里经常吃的，怕新的事物不适应，引起什么差错，那可真是覆水难收了。
　　考场的学校门口，有不少前来送学生的家长，还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大门上方一条长长的红色横幅，祝愿各位莘莘学子金榜题名，每年它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靠近仔细看，还有长期积压陈放的痕迹。
　　走出去好远，回头时，夏父还站在校门口望着女儿的背影。
　　夏天挥挥手，淹没在人群里。
　　为期两天半的时间里，并没有出现如新闻里每年播报的一些高考异闻，譬如，考试中途因为紧张晕倒，涂错了答题卡，作文没写完之类的。
　　一切都很顺利，凡事太过顺利便不会有惊喜。
　　夏天的成绩上了高中以后，虽有提高，却并不是质的变化，不上不下，不会让人高看一眼，却也不会特别过分。
　　如果正常发挥，便是本省的一所二本的大学，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看个人的造化了。
　　考试结束过后，她便天天泡在医院，陪着姥姥说话聊天，闲暇的时候，看起了哥哥姐姐们尘封许久的旧书，以前她总爱看些闲书，现在却并不怎么爱看了，反而喜欢看些以前瞧都不会瞧上一眼的正书。
　　人的兴趣也在变，何况是人本身呐。
　　放在床边的手机嗡嗡的一直响，夏天接了起来。
　　“夏天”，一声巨吼从电话那边传了过来，她本能的把手机拿得远了些，看向半倚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姥姥。
　　“李黎，我姥姥都听见了”，
　　电话那头的李黎瞬间降下了分贝，知她是在医院，“不好意思，我小点声，替我跟姥姥问声好”，接着小声说道，“你忘了，今天晚上同学聚会，你可一定要来”。
　　“不去，我还得在医院”，
　　“今晚六点，金穗大酒店301包厢，不见不散”，说完，自顾自的挂断了电话。
　　夏天盯着只传来嘟嘟声的手机愣神，夏姥姥说道，“去吧，正好跟同学好好玩玩，整天陪着我，你不烦，我都烦了，再说了，我这身体最近不是越来越好了，别担心，一会儿你姨妈就来了”。
　　姥姥替她做了决定，不过，确实姥姥这几天的身体好了很多，她便欣然答允了。
　　“那我明天来看你”。
　　夏姥姥轻抚外孙女的脸颊，笑着点头。
　　六点整，夏天准时出现在酒店包厢的门口，门内欢声笑语的声音冲破而出，推门进去，同学们热情地打招呼，印象中同窗三年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的很多同学，也都笑得灿烂，只能说读书压抑了我们的本性。
　　李黎走出沙发中心的包围圈，向她招手，笑着走过来，豪气冲天的搂上她的肩，“我还担心你不来了，这份子钱我都帮你交了，不得亏大了，还好你没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秦朝呐”？
　　往李黎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一群男生玩起了筛子，不亦乐乎。
　　是啊！十二年的寒窗苦读终于结束了，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总算走到了尽头，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大家还不得撒了丫子的放纵玩耍。人还没彻底来齐，菜也没上桌，大都聚在一起聊天，不知是不是全部穿上了自己的衣服，精心打扮的缘故，还是几天不见，心生想念的原因。
　　总觉得不一样了，不管是长相，还是感觉，更漂亮了，更开心了。
　　四顾片刻，有些人并没有在场。
　　一时之间，口哨声、起哄声四起，李黎用胳膊撞了撞她，对着门口压轴出场的一对金童玉女说道，“你大姑子姐来了”。
　　一个男生更是起哄，宛如婚礼司仪般地说道，“班长携班长夫人到场”。
　　齐立明厉声呵斥，“别胡说八道，平常跟我开玩笑就罢了，诋毁人家女孩子清誉”。
　　众人非常配合的长“奥”一声。
　　简一只是乖巧的立在他的身旁浅笑。
　　他立马改口，“班长携未来班长夫人到场”。
　　齐立明假装撸起袖子，追着他满屋跑，“这还没完没了了”。
　　一一到齐坐定之后，菜也陆陆续续上了桌。齐立明作为一班之长，尤其是在班主任缺席的情况下，更是要开好头结好尾。
　　“本来朱老师一定要到的，但是家里突然出了些事，实在不能到场，托我给大家说声抱歉，让我们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好”，掏出一张银行卡，金光闪闪，大喊，“老朱报销”。
　　大家“哇偶”，拍手鼓掌，这是老朱从未享受过的待遇，可惜还没看到。‘老朱’这个外号，是李黎随口起的，说是附和他圆滚滚的体型，后来私下里便传开了，不是取笑，是亲昵。
　　齐立明举杯，颇是感慨地说道，“三年同窗，一世好友”，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男生全部喝起了酒，白的，红的，啤的，荤素不忌，勾肩搭背，推杯换盏，齐立明更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被一群人轮流灌酒，秦朝作为他的好兄弟，也不能幸免。
　　齐立明和秦朝平常看起来像是个三好学生，私下里没少拉上陈洛花天酒地，加上家里的长辈又都爱酒如命，这些年练得不仅会喝酒，还会识酒，酒量更是不能同日而语。
　　两人假装喝醉推诿，众人还是轻易不放。
　　坐在他旁边的简一不忍，拿过齐立明手里的酒杯，“要不然这杯我替他喝了吧”。
　　“哪有家属代喝的道理”，从刚才起哄就最卖力的一个男生说道。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
　　“不是刚才还不承认，现在这是公开了，你们这可算是咱们班里的第一对班对，班花配班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秦朝看出来其实从刚才就不是很开心的队长，怕坏了大家的兴致，一直压着脾气，打着圆场，“那是他们俩的事，今儿这场合就不聊了，这两杯酒我喝了”。
　　一人夺了过来，不依不挠，“那可不行，今儿这场合，还就得说清楚，有人不是既是娘家人又是夫家人”，转头朝一直低头吃饭，默默不语的夏天说道，“夏天，你来评评理，这杯酒是不是他俩都得喝，还得是交杯酒”。
　　自从上次参加完简一的生日会之后，便都传言她跟简一的表弟之间有什么，她懒得解释，别人却当默认。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其中真想到底如何，谁又真的关心。
　　夏天抬头，平静的看向两位当事人，也双双回视着她，彼此均是一言不发，各怀心思。
　　“夏天应该是夫家人，毕竟跟咱班长是发小，高一的时候，班长就经常去找夏天，我们班里的人当时还盛传俩人之间有什么，时间为人家证明了清白，我们现在算是相信了只有儿时情谊，没有男女之情，这个，我作证”。一个跟夏天同学三年却并不那么熟悉的女生，自以为熟悉地说道。
　　“你以什么作证？或者说你能作证什么”？齐立明悠悠地说道，玩转着手里的酒杯，看不出情绪。
　　刚才还气氛热烈的房间，突然噤了声，那个女生先是尴尬的笑笑，然后问始终沉默的夏天，“你们俩之间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是吗”？
　　积极的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证明自己在众人面前所言不虚。
　　众人的眼神齐齐在三人之间来回转动，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红颜知己。
　　但是谁不知齐立明跟简一最近是成双入对，简一喜欢齐立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齐立明对待简一更是体贴周到，大家本是一桩好意，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促成一段良缘，皆大欢喜，没曾想，并没按照应该走的剧情发展。
　　摸不着头绪，理不清脉络。
　　李黎往桌子上一拍，笑道，“你们那几个拿着酒不喝，干什么啊？这第一轮都快完了，什么时候来敬我一杯，平常作业没少让你们抄了吧”！
　　秦朝借势下坡，“可不嘛，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们家李黎”。
　　“滚一边去”，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这才转移了注意力，又是一通把酒言欢。
　　夏天借口去卫生间，才暂时远离了是非之地，可能是因为最近在医院待得久了，喜静怕乱，吵得她脑仁疼。
　　“夏天”，
　　简一在背后叫住了她，转身，她信步走了过来。
　　“我想跟你聊聊”。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并没有多少人经过走动，适逢毕业季，酒店里的人络绎不绝，走廊上的服务员和端着美味佳肴的上菜员来回穿梭，这儿算是一个难得僻静之地，又掩人耳目，不易发现。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彼此相对而立。
　　“我喜欢齐立明”，简一未做任何铺垫，单刀直入地说道
　　夏天一早就怀疑过，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打消顾虑，后来才知，那不过是自己的借口。
　　她即使知道，但当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却是另一番心境，数不清道不清的情绪在心间翻滚，有叫嚣，有不甘，有嫉妒，还有隐隐的羡慕。
　　“为什么跟我说”？
　　“因为我们想得到你的肯定，还有祝福”，她嘴角噙着笑意，从容自信，不是求，而是得。
　　“我们”？
　　“你跟陈洛是他最重要的两个朋友，更是家人，没有比得到你们的祝福更有意义的了，别人都是锦上添花，而你才是雪中送炭。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份情谊旁人自是轻易比不得，但人生有很多个阶段，自是有人走，便会有人来”。
　　许久，她才缓缓笑道，“好一句有人来，有人走”。
　　她忽的问她，“你爱他吗？用你的心回答我”。
　　半晌，都没有答案。
　　“你爱还是不爱，只有你心里最清楚。如果都没有勇气开口，那你绝不够爱他”，转身的一刹那，说道，“夏天，是你亲手把他弄丢了，从此时此刻开始，我都不会放手”。
　　她在她的心里投下了一颗泛起涟漪的石子，许久，湖面终于平静，终是沉下了湖底，可它终究还在。
　　一个人影遮住了她头低上的光，缓缓抬眸，像是用了很久很久，才识得眼前人，轻唤出声，“齐立明”。
　　他一直在看她，像是要望进她心底的深处，。
　　“有事”？她问。
　　“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有事才能见面，才能说话的境地”？
　　他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离她很近，清澈的双眸映出了她的样子，却看不清脸，他喝了很多酒，呼出的酒气扑到了她的脸上，也醉了自己。
　　“我们是因为好久不见了吗？竟然变得这么陌生，你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只要你说，我便听，也一定会信”。
　　她终是在他的注视下，选择了沉默。她该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喜欢你，从小便喜欢你，却害怕，害怕开口，更害怕一开口，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她只想他好，只想他待在自己的身边，别无所求。
　　“是他吗”？
　　“谁”？
　　他笑，笑自己的心不甘情不愿，“还能有谁，汪伦”。
　　“跟他有什么关系”？
　　“齐立明，我爸妈”，简一站在离他们几米开外，泪眼婆娑。
　　面前之人眼神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夏天背对着她，只听得见她带着哭腔的嗓音，从未回头。
　　“不要走”，她紧紧抓住了与她擦肩而过之人的胳膊，只要离开，他们之间将再无可能，
　　“我不走，难道你就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似是自嘲。
　　“她就有那么好吗？好到让你扔下我们所有人”？
　　“夏天，我不想跟你吵。你要是愿意，就在这儿等我，不愿意，就算了”，他终是扔下了她，错身，决绝的离开，徒留她一人在原地。
　　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已是深夜，家里人都站在病房门外。都在，却独独没有她。
　　夏妈妈和姨妈们抱在一起痛苦，伤心欲绝，舅舅蹲在墙边，压抑着哭声，夏姥爷坐在长椅上，挺直着背，一言不发，手里拿着的却是姥姥生前用旧了的木梳，姥爷总是嚷姥姥换一把，姥姥却用了很多年。
　　姥姥总是喜欢一些老物件，说是时间长了，就有感情了，留到最后，就不舍得扔了，他们这些孩子小时候的衣裳，还有玩具，姥姥细心地为他们留到现在，有时就会拿出来看看，记得每一件东西背后的故事，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一说给姥爷听，总是能把姥爷念叨睡着，然后，说给自己听。
　　她拉扯着自己的孩子长大，看着他们结婚生子，又开始全心全意的照顾孩子的孩子，他们终是都长大了，她却就这么走了。
　　夏天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很慢，很慢，轻飘飘的，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不切真实。
　　表姐抓住了她的衣领，哭道，“我们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没有接，奶奶那么疼你，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为什么不早些回来？为什么？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是埋怨，更是伤心难过。
　　“姥姥呐”？她只问，像是没有了感觉一般。
　　大哥二哥拉住了表姐，眼圈红肿，“这种事谁能料到”，看向不远处的一间病房，她经常去的病房，里边住着姥姥的病房，“进去看看吧，跟姥姥好好道个别”。
　　走到床边，许久，终是没有勇气掀开，她不要看到和蔼可亲的姥姥，冷冰冰的躺在白布之下的床上，没有温度，没有灵魂，不会与她说话，不会冲着她笑，更不会给她挠痒痒。
　　一颗颗的泪沾湿了姥姥温暖的双手，她抱着姥姥，哭倒在地，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还没有等到她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好好孝顺她呐。
　　齐立明到的时候，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只剩下她一人。
　　他蹲在她的面前，“夏天”，似是不敢叫她的名字。
　　良久，她才像听见了，缓缓看向他，“你来了”，嗓子沙哑，明显大哭过。
　　“姥姥的事我知道了，我也很难过，节哀顺变”。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我如果没有等你，或者你能早点到，我就能见姥姥的最后一面了，你知不知道”？
　　滚烫的热泪打在他的手掌上，，却使他堕入冰窖。
　　“夏天，对不起，对不起”，他一个劲的道歉，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他害怕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的流逝。
　　“对不起？对不起？难道一句对不起，一切都可以重来吗？她就有那么重要，重要到抛下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重要到你可以为了她不管不顾，你们已经有了未来，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你告诉我，为什么”？她笑着哭问。
　　“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求你别这样”，
　　她把他推倒在地，手指出口处，“你走”。
　　“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更不会留你一人”。
　　“好，你不走，我走”。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不知谁灼热了谁，也不知谁寒了谁，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两颗心却隔的很远，很远，远到迷失了将近十年的路。
　　她把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指，一根根的扒开，不带一丝温柔留恋，转身，冷冷的望向他，冰冷的眼神下是压抑的绝望和挣扎，从包里找到一个一直带在身上陪伴她多年的东西。
　　猛地掷于在地，霎时间分崩离析，四分五裂。
　　那是一颗别致的水晶石，这是他在她十岁生日的时候亲手送给她的，寻遍了全城，独一无二，这不光是一块石头，还承载着他们两人之间承诺的纽带。
　　他曾开玩笑的说过，如果哪天，真的厌烦了彼此，那就把它摔碎，此生不再相见。
　　今夜，一语成谶。
　　“你我之间，一刀两断”，转身离开。
　　“你怎么才能原谅我”？一滴泪落在了地上的碎片。
　　“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永远”，再也没有回头，
　　他们在自己的十八岁，终是弄丢了彼此。
　　至此以后，一别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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