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长卷之四·池鱼

　　索玛一开始就认出了劫走辰池的两位，是自己在江湖上隐约见过的面孔，因此放下了心，便趁着燕争帝那些持有□□暗卫们都被引开，自己先溜了。燕争帝听了辰池的说辞，心有顾虑，竟让他毫发无伤地逃了。
　　梁衡玉把辰池带回城主府，在去觐见燕争帝的时候先撞见了等候多时的张鹤。张鹤上前紧张地问他：“怎么找到的？”
　　梁衡玉毫无防备，道：“我叫人分散在了城中各处，自己也在四处巡视，恰巧她就撞到了我那边。”
　　张鹤道：“哎哟——她伤得这么严重，怎么回事？”
　　“她似乎是要翻入一户人家。那地方偏僻，靠街的房间一楼的窗户都关着，她爬上二楼的时候滑了下来，摔得有些重。”梁衡玉如实答道，“我到的时候，她都没有意识了。”
　　张鹤一听，皱眉道：“死了可不得了——”他从怀里掏出自己平时装药的小瓶子，倒出几粒喂给了辰池：“且先吊一吊她的命吧，燕争帝陛下若见她直接死了，可不一定发怎样的脾气呢。”
　　说罢，他又压低嗓音，问道：“选择谁，看来你是已经决定了？”
　　梁衡玉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张鹤似乎放下了心，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胸脯，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梁衡玉看着张鹤，憨憨地笑，心里却想道：我今天带回辰池，可不是因为选了燕争帝。而是她如果现在离开了沣州，以后死的怕就是你——他却不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向燕争帝复命去了。

　　燕争帝脖子上那是小伤，只是太医们惯常小题大做，开了副安神补血的方子，已经拿下去煎药了。
　　燕争帝皱眉道：“这方子单看效用，倒仿佛是给妇人开的。”
　　只是他虽不悦，却也知道身体要紧，还是按太医的叮嘱养着。梁衡玉将辰池带进幽竹亭之前，已先将她用水泼醒，提着她走了进来。
　　辰池的嘴唇已经几乎与纸同色了。她用力拉着梁衡玉的一条胳膊，狼狈地一瘸一拐地走到燕争帝的面前。
　　只是依然不跪，费力用一条腿支着。燕争帝看了看她，随口道：“赐座。”
　　有人搬来凳子，辰池本要缓缓坐下，却没撑住，成了跌坐了。
　　这一跌，她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几乎喘不过气来。渐渐地，仿佛胸腔里有一片淤血，急着向四面八方溅开一样，泛起细密的疼来。
　　但她本来已够苍白，她不说，燕河奉也无从发现。
　　燕河奉道：“她怎么又是这样了？”
　　梁衡玉回道：“陛下，她从高楼坠下，受了伤。”
　　燕河奉皱了皱眉，似乎很有些不悦。但也到此为止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是不能露出更多私情的。
　　他让梁衡玉下去了。
　　燕争帝道：“三殿下的举动，看来是撕毁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事已至此，辰池屏气道：“我可从没打算对燕桥人俯首听命。”
　　燕争帝微笑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辰池的耳朵里忽然响了一阵，像有一条粗纱布在里面磨。
　　燕争帝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辰池没听真切，疑心是自己摔坏了。她轻轻摇了摇脑袋，忽然想起那队穿着常服的人。那批人可不像是与燕争帝有关系的，也就是说，沣州城内尚有一队不受燕争帝控制的人在。
　　她也轻轻笑了。这个笑容有点轻松，有点俏皮，也有点坏，一时像是十九岁的辰池、十四岁的辰池、六七岁的辰池杂糅在了一起。她笑道：“原来燕河奉你机关算尽，也还是有不知道的事。”
　　燕争帝怔了一下，不知道她说这个是有什么关系，不由得追问道：“这便是你的遗言？”
　　“遗言……？”辰池听见了这两个字，又笑了一声，轻轻道：“我的遗言交给你，谁知道可不可靠呢。”
　　燕争帝抿紧嘴唇。在朝中，这常常是他震怒、大发雷霆的前兆，然而这次，他很快轻轻放开唇角，柔声道：“不论其他，你也是难逢的对手。今朝落败身死，我会给你起码的尊重，只要无关国事，便尽量完成你的遗愿。”
　　辰池断断续续听着他说话，心里更倦了。她终于索性再也不多想，痛痛快快道：“我连累了不少人的性命，希望我死以后他们的家人能或多或少得到些补偿。然后替我转告二哥，我既然死了，他就快点把我忘了吧，不要做皇帝，和吴姐姐在一起，做一对侠侣就很拉风。这样我想去而没去过的地方，他就可以随意来去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眼前一黑，竭尽全力才稳住了身形。而后燕争帝好像又说了什么，她却只听见遥远的声音，一个字都抓不住。
　　她落下眼皮，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上。一点都不疼了，朦胧中有人似乎在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她，但是……并不重要了。
　　她最终一垂头颅，停止了呼吸。
　　——燕争帝最后将她揽在怀里，可他只抱了一小会儿，记住了触感，就放开了。
　　辰池被松在地上，他垂眸看着。那苍白的脸已起了病态的嫣红，微翘的嘴角挂着极深的血色。而他怀里空荡荡的，触感犹在。
　　“来人。”他说道，“即刻下葬。”

　　下葬的事当然是交给张鹤来办的。
　　既然燕争帝说了“即刻下葬”，那么自然是一切从简，匆匆去埋。只套一身寿衣，梳梳头发擦擦脸，遗体就算安置好了。棺材是铺子里做好后展览了许久的旧棺材，木板都有些开裂了，张鹤就近扯了卷绸子铺进去，四角塞了几张纸钱，把人滚进去，就盖棺了。而且盖棺之后，却不再钉了，只把棺材盖那样掩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随行的下人见丧事如此草率，便觉得不安，犹豫道：“城主大人，死者为大……”
　　张鹤一摆手，道：“她已经听不清看不见了，如何得知今时的事！放心，早点办完早点回去领赏——小李小张小五！抬上车去，送出城埋了。”
　　小李小张小五三个人，本就不算勤劳踏实，又都觉着自己是接了个晦气的活，想着的也都是草草了事。他们一路驾着板车出了城，找到坟地，挖了个浅浅的坑，把棺材拽了进去。然后刚挖了几锹土，甚至连棺材都没盖住，就已经不想干了。只是人心隔肚皮，不知道对方也是这么想的，还逼着自己继续铲土。
　　一下午发生了这么多事，现在却还是傍晚。小五仗着自己年幼力弱，落在了后面，拄着锹偷懒。只见残阳如血，鸦雀栖枝，地上七零八落的墓碑和土包都像是活的，仿佛随时会钻出来个鬼似的。
　　他打了个寒噤，往远处望。远处——远处，却忽然走来几个身影，歪歪斜斜的，走起路来僵硬诡异，倒不像是活人。他看了一会，那些人竟正是向自己这边走的！
　　他吓了个哆嗦，一股寒气从尾椎一路窜上了脖子。他颤着声音问：“咱们——差不多了，咱们走、走吧！”
　　小李小张原也不想干了，对视一眼，便拿定了主意，依次将锹扔回到车板上。小张见小五面色有异，便心生疑惑，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
　　“娘呀————！”他吓得大叫一声，倒把小李也吓了一跳。后者骂骂咧咧回过头来，也看见那些游荡的鬼影，吓得原地一蹦，跳上车就要跑。小五小李本被吓得腿脚不便，小李一把抓住车板边缘，便被拖着走了，尘尘土土扬了丈余高，场面那叫一个混泓。小五脑子一木，也哭爹喊娘拔腿就跑，生怕被鬼追上，也做了鬼。
　　等他们一路鸡飞狗跳地逃远了，那些鬼才慢慢腾腾地凑过来。其中一个把帽子一掀，不耐烦道：“挖出来带走吧——快一点，回去还能吃个晚饭！”
　　这人原来是孙破。剩下的人也纷纷摘了帽子，脱了多余的衣袍，原来正是今天穿着常服拦住辰池的那一批人，正是孙破手下的将士。
　　“又扮人又装鬼，现在还要挖棺材，真是倒霉……”
　　“将军可是得了便宜，这样轻易就得了辰池……”还有人嘟哝着。
　　“想不到那张鹤还挺靠谱，真能把她再运出来。刚刚那几个小年轻也是胆小，这样一吓就屁滚尿流的，哈哈！”
　　“还不是那个张鹤选的人——”
　　这些人说着，纷纷扫开辰池棺材上的土，把棺材板掀开，露出穿着寿衣的辰池。辰池竟然又睁开了眼睛，只是动弹不得，正惊惧地看着他们。
　　有人跳下去，把她背在背上。辰池身子冰凉，隔着布料贴上温热的皮肤，暖得一抖。这时候她身上的麻劲已渐渐褪了，首先撕心裂肺疼起来的，就是那块碎了的膝盖。
　　背着她的人心思粗，只以为她是被两层衣服捂出了一身汗来。倒是孙破凑过来看了看，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土，把她抱走了。
　　有人问道：“将军，您怎么亲自抱着……”
　　孙破没有回答，辰池也不知他为何这次又如此好心，身子缩着，一直忍不住防备地盯着他看。但孙破虽然心细，这一抱仍难免动到她膝盖，辰池人一抖，牙竟将嘴唇磕破了。
　　“哎哟，我还以为得多厉害，膝盖碎的时候不是忍住了吗？”孙破嘲笑道。
　　辰池皱了皱眉，又窝成一团，不出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